從前三篋堂的座位布局乃是一排兩座,一座兩人。自從路斷塵、徒單鳴鐸、鮑空弦和李南闕提前出局之后,便改成了兩條長桌拼在一起,左右各五人,面對面就座。
午后人乏,曦月左手邊的鐘半夏正伏案小憩,修慈昀則抽空繡著一個藥香荷包。對面的劉疊執筆在紙上胡亂涂畫。范紫心坐于謝氏兄弟之間,與左右二人攀談。段通歧和閻紹余倒是手不釋卷,依然讀著《御鑒》。
曦月見晏傾河又在擺弄她的算籌,便多嘴問了一句:“神婆,你說今年冬天中原暖熱,可確實么?”
晏傾河兩指夾住一枚算子,輕輕敲著桌面,調侃道:“我的推算,你大可確信。只不過你人在西域,何以對中原的天氣如此上心?莫非在那里有情郎,怕他凍壞?”
曦月從懷中取出一枚翠玉環綬,放在桌案上,滑到晏傾河面前,道:“多謝神婆妙算,我那中原的‘情郎’托我將此物贈你。”
“你的情郎送東西給我?我可不敢收。我晏傾河從來不愿跟姐妹的男人有甚交集。”晏傾河推了一把,接著道,“再說了,我功夫不濟,你身手卻好,我寧可你欠著我的人情,等哪天讓你救一救我的小命。”
曦月直接將翠玉環綬系在了晏傾河腰間,笑意盈面,說:“誒,一碼歸一碼,天象要算,東西要收,命也照救。咱們有來有去,買賣才長久。”
劉疊停了筆,陰惻惻地笑道:“你有情郎,我怎不知?”
晏傾河聽言,將視線從腰間的禮物移開,抬頭看向劉疊,說:“瞧你這話說的,好像曦月事事都需報于你知一般?有情郎有什么奇怪?反正劉兄占著近水樓臺之利,便是想要橫刀奪愛,也未見得有多難。”
劉疊面色轉陰為晴,雙手反在腦后,上身后仰,似乎覺得晏傾河言之有理。
曦月自當晏傾河胡說八道,也懶得理會劉疊。
等了一炷香的功夫,虞柏淵總算現身了。
他低眉順眼地跟在一個男子背后。
從前虞柏淵講課前,眾人往往要嬉鬧一番才肯安靜下來,今日堂中卻霎時間鴉雀無聲。虞柏淵知道,這并不是因為學生們對他愈發尊重了,而純粹是狐假虎威之效。
來者天庭隆起,劍眉斜飛入鬢。他身著黑氅黑靴,黑色的袍子邊上繡著金絲蛟紋,胸口一只張牙舞爪的禿鷹凜然欲出。虞柏淵恭恭敬敬地在旁佝僂著身子,更顯得比那人矮了一頭。
雖是第一次見面,但好像不必介紹,眾人心中便已了然那人的身份。
曦月的佩劍微微一震,好似棋逢對手般興奮難耐。劍的主人卻很鎮定,只覺得來者確有些懾人的氣勢罷了。
至于范紫心,隔著寬大的袖子都能看出來她的雙手正激動得微微發抖,眼神中流露出仿佛獵人見到獵物似的貪婪和自信。
過了一會兒,發愣的眾人才在互相提醒下參差不齊地站起來,異口同聲道:“見過堂主!”
嵬名青陽示意眾人坐下,開門見山地問:“近侍輪值,誰先?”
虞柏淵在旁補充:“堂主的意思是,如果他對第一位就很滿意,余下的人就不必輪值了。”
眾人面面相覷,唯有范紫心旁若無人,只是目光堅定地看向嵬名青陽,任誰都瞧得出那之中的渴望。
曦月則代替眾人發問:“虞夫子,這近侍之職究竟需做些什么?若是護衛,自是劉疊與我最為適合。若是還需伺候起居飲食,陪著吟風弄月,我等粗人可干不來這個。”
劉疊這時候也不忘了跟曦月斗嘴,道:“你是粗人,我可不是。”
虞柏淵看了一眼嵬名青陽,獲其眼色允準之后,方答:“以照顧堂主的起居飲食,整理文書,應付瑣事為主。”
曦月心想,這跟侍婢有何區別?自己斷然不要去干這鬼差。想到范紫心第一次見她就表現出了對嵬名青陽的濃厚興趣,便想做個順水人情,道:“聽起來,確是個細致的差事。我們幾人之中,屬范姑娘和修姑娘最體貼人意。修姑娘正在編寫醫術,想是有些分身乏術。不知道范姑娘愿不愿意先代我們幾個盡一盡對堂主的孝心?”
范紫心不知曦月為何突然幫了自己一把,喜出望外,對著曦月盈盈一拜,千嬌百媚地說:“曦月姐姐莫要取笑人家。”
曦月渾身起了一陣雞皮疙瘩,也不知自己是否舉薦得宜,但希望范紫心能盡心賣力,獲得嵬名青陽的寵愛,如此也省得其他人去干那侍婢的活計了。
嵬名青陽并不推辭,道:“好,那就范紫心。”
他嘴上這么說,目光卻鎖在曦月身上,只是曦月沒有發覺。
“曦月姑娘是否覺得,伺候本座,是辱沒了你?”嵬名青陽的語氣似怒非怒,如此突然發難,鐘半夏和晏傾河都為曦月捏了把冷汗。
曦月卻沒有慌神,反而有些嬉皮笑臉地說:“小人惶恐,吾等皆慕堂主威名而來,怎會不愿做堂主近侍?怎奈小人自小學的是舞刀弄槍,手腳粗疏,必不能伺候周全。未免惹得堂主不快,才只得讓美于人啊。”
這番話乍聽有些道理,但誰都知道這不過是推諉的虛辭。嵬名青陽又怎會看不出來,眼前這個女子對近侍之職避之唯恐不及?
看曦月一臉的“不知天高地厚”,嵬名青陽覺得不妨給她一個小小的教訓,便說:“近來藍橋營的護衛缺些人手,既然曦月姑娘手腳粗疏,只識得刀槍棍棒,不妨去輪值巡夜?如此方是人盡其才。”
曦月才知道這個堂主不好惹,雖然心中不快,但想到夜里在湖邊吹風,總比從早到晚守在嵬名青陽跟前點頭哈腰、端茶送水強,便還是欣然領命。
只是經歷了前些日子的嚴刑,眾人都有些舊傷未愈,夜里濕氣入骨,常教人疼痛難耐,若還得去湖邊巡防,那難受勁兒也不是開玩笑的。
看到曦月莫名被罰,平日里若即若離的劉疊,竟仗義了一回,主動請纓道:“堂主,在下與曦月同為激風閣新員,她先得了效力的機會,在下也不想落后。藍橋營的護衛既缺人手,在下愿與她一同補上缺位。”
嵬名青陽的臉色卻似濃云墨霧,好像隨時要打出一個驚雷來,但終究未動聲色,只是似笑非笑地允了劉疊之請。
從那天起,范紫心就有了些變化。
比較容易讓人察覺的,便是她不再那么熱切地找其他男子攀談。雖然眼波依然滿場亂飛,但重心明顯全拴在一個堂主身上。
不太顯見的,則是著裝的變化。天氣越來越冷,她卻穿得越來越薄。藍橋營中的人,本有幾套統一的著裝,但也不知她怎地巧手改造,使自己的衣飾看著與其他女子無異,但實際腰身勒得更緊,領口偏低,料子也透明些。
這天晚上輪到曦月巡夜,到崗前她忽然發現丟了一個釵子,便想回三篋堂找找,結果碰巧撞上了正在堂中親自批閱眾人答卷的嵬名青陽。
范紫心軟軟地貼在嵬名青陽身側,下巴幾乎要擱到他寬厚的肩膀上。
曦月行了個禮說明來意,四下一找未見釵子蹤跡,便離了三篋堂巡夜去了。心中暗暗嘆道,這范紫心真是好手段,如此投懷送抱,尋常女子可做不出來。
關鍵是嵬名青陽還受之不卻……
想到范紫心有可能就此上位,她越發覺得此人可用。
曦月吹著口哨回到湖邊,把手上的一柄匕首轉出了花兒,心里盤算著:想拿下嵬名青陽,光會用賣弄色相的野路子可不行,哪天還需找范紫心聊上一聊。
熟悉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心情不錯?”
曦月感到鬢間癢癢的有東西搔頭而入,才發現是劉疊拾到了自己的釵子。她反手靈巧地將匕首一甩,刀背打在了劉疊剛離開釵子的指關節上,頗不客氣地說:“物歸原主是善行,但不要做得這么像登徒子。”
劉疊吃痛低哼了一聲,斥道:“你看范紫心多嫵媚,你怎就這般帶刺兒?”
曦月面向蜃湖,迎風一笑,說:“你信不信,我只是帶刺而已,范紫心說不定有毒呢。”
劉疊好像是忘了剛剛挨打的痛,自顧自地把披風解下,結結實實地裹在了曦月身上,一邊貼著她耳畔說道:“你知道范紫心有毒,還把她往堂主身上推,你說你是不是居心不良,又有毒,又有刺?”
曦月哈哈一笑,轉身用匕首的鋒刃抵住劉疊咽喉,并以極快的速度劃出一條細痕,警告道:“我倒希望我又毒又刺,但我是玉浮弟子,白水鑒心,不敢說自己德似秋月寒江,但至少還能正己守道。倒是你,我看不像善男信女。再敢動手動腳,下次就不只是一道血痕了。”
劉疊搭在曦月腰間的手微微一顫,搖搖頭說:“我自然不是信女。罷了,好心當作驢肝肺,我去解個手,你自己吹冷風吧,玉浮道姑。”
曦月沒有回話,任由他離了湖岸而去。
過了一會兒,聽見身后輕健的落步聲由遠及近,曦月沒有回頭,只是嘆了口氣,吟道:“此時迷徑處,形問影何從。大家江湖相逢,就算做不成朋友,也可聊慰寂寞。想陪我便留下陪我吧。”
靜默了半天不見有人應答,她回頭一看,才發現身后空空,適才走近的人早已離去。
忽然有種感覺——
剛才那人似乎不是劉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