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旃瑞身材瘦小,卻被一件厚實的狐裘裹得圓滾滾的。他的鼻頭通紅發亮,笑意從每個油汪汪的毛孔里溢出來,道:“王家二小姐,真的只要兩百頂金貂帽?往年王大小姐來訂貨,從不少于三五千,還都是特等的貂皮。嘿嘿,莫不是王家老爺信不過你,才予了這個數?”
沅芷掩面一笑,似是一點也未被常旃瑞的言語激到,軟綿綿地受下了這話中刺兒,回到:“可不是么,我初來乍到,家父有些猶疑也屬常情,我也自該多小心著些。還望常叔叔多提攜提攜,讓我長進?!?
她前番去常家倉中看貨,發現盡是厚重的公貂皮,保暖性是極佳,但細看毛色略嫌駁雜,頂多只算是一等品。一等的料子,賣特等的價,沅芷心中自然覺得不值,更何況……
更何況據說今年中原的冬天不會太冷——這“據說”的消息來源,沅芷十分信得過。她亦敏銳地意識到這是不可多得的商業機密,因此不曾開口向任何人提起過。
常旃瑞還有些不依不饒,接著道:“王二小姐,可別怪老夫沒提醒你,你今年已來晚了些,這龍化州內的皮料鋪子,貨物只少不多,若不是我看在往年的交情給王家余了些,恐怕你想訂著貨也難嘞?!?
沅芷心中覺得好笑,自己不過因在揚州耽擱了兩天,來晚了三日,怎被這個姓常的說得如此嚴重?何況今年中原氣候暖熱,入冬也會晚些,自己自是不著急。偌大的龍化州府,百十家皮貨鋪子,還怕進不到稱心的貨物么?
不過這漠北的天,也確是冷得又早又烈。以中原的時節而言,秋天都還未結束,這里卻已是白雪飄飛。那常旃瑞身有寒疾,左右都立著一個通曉點術法的道士,間或對著他足下的一盆爐火施法。沅芷想到自己適才被暗諷不受家主信任,便覺得不妨露一手。她似是不經意地輕輕巧巧推了一掌,那爐中的火光只長了一寸,熱氣卻猛了好幾倍,直讓人覺得如沐春陽,通體舒暢。
沅芷不顧周遭人驚羨的目光,將掌勢收回,若無其事地說:“常叔叔熟諳計然之策,藏在倉中的貨物又是價值千金,還有得力的術士襄助,真是不發財也不行啊?!?
常旃瑞嘿嘿一笑,道:“沒想到王小姐竟是法力高強,所謂一子悟道九族生天,王老爺真是好福氣。”
沅芷搖搖手,說:“我這點微末法力,不足道也。常叔叔府上人才濟濟,適才我進門前,便見一個大漢出來,竟是半光著似的,想必那才是法力高強,渾不受這地凍天寒?!?
常旃瑞大笑道:“那哪是什么法力高強的仙士,分明是北陽山上的匪頭兒。習武之人,皮糙肉厚,因而不怕凍罷了。”
沅芷亦笑:“常叔叔,天色不早,我也該回去了?!闭f話間,她已從葉清之手中接過一紙契文,遞給常旃瑞,接著道:“這訂貨的一紙契文已然書就,今年雖訂得少了些,但訂金卻分文不少于往年,仍是五千兩!”
常旃瑞心中一驚,那五千兩,便是直接買下兩百件金貂帽也夠了,不知這個王二小姐心中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其實沅芷心里也想為自己留條后路,想著若是真在別處訂不著貨,恐怕還得吃回頭草,因而千萬別得罪了這個姓常的:“我見常叔叔倉中所藏貂襖,心中實在喜歡,便想著與家父通報消息,央求他再多予我幾個數,到時候我回轉到常府上討貨,還望叔叔不要見棄。”
常旃瑞滿意地摸了摸胡子,答道:“王小姐倒很有誠意,那常某也不推辭,這便畫指了?!彼麖蔫傊蝗聃踅q的袖子里抽出手來,沾了紅色的印泥,便在契文上印了中指印。
沅芷取了契文,稱謝再三,才從常府中退了出去。
府內剩下依舊靠著爐火的常旃瑞,客人一走,他面上的笑意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好像從未存在過一般。
身邊一個賬房先生模樣的人問道:“老爺,依你之見,這筆賬我們認是不認?”
常旃瑞面無表情,冷冷地答道:“派人跟著姓王的丫頭,決不能讓她在城中別處訂著貨?!?
賬房先生回:“這個早就安排好了。陸夫人不是說了么,只要王小姐這回訂不到貨,她自有辦法補上今冬的訂單,只是沒想到,王小姐只要了兩百頂貂帽……”
沅芷回到王家在當地的別院中時,已是晚上了。
沒顧上吃也沒顧上喝,一連走了二十幾家鋪子,賣主婉拒的說辭均無二致,王沅芷也大概明白了怎么回事。
第二天,她早早出了門,不死心地又走了幾家鋪子,最后不得已才回轉到常府上,想問問那兩百件貂帽可備齊了,順便探探口風……
常府的下人將她引至前廳,等了約莫一盞茶的功夫,常旃瑞才出來。
沅芷作了個揖,賠笑道:“常叔叔,我今去而復返,又來叨擾,實有些過意不去?!?
常旃瑞:“王小姐客氣了,只是不知道今日登門,有何賜教?”
沅芷拱了拱手說:“只是想問問,那兩百頂金貂帽何時可備齊?往年貨多,總是勞常叔叔派人隨后押去。今年貨少,備起來容易些,我便想自己直接將貨運走,也省了常叔叔一些麻煩。”
常旃瑞飲了口茶,又頓了頓,才開口道:“什么金貂帽?王小姐說話,常某有些聽不懂?!?
沅芷愣了一愣,從懷中掏出契文,道:“常叔叔做的生意大,忘了我這一樁小的,也不奇怪。您瞧,這不是咱們昨日簽的契文么?白紙黑字寫著兩百頂金貂帽,訂金五千兩,已然交付。”
常旃瑞看完契文后,接著裝傻充愣,道:“王小姐,此契非真吶,不信你瞧瞧,我這指印……”
沅芷心中震駭,但不敢表現出來。她也不細瞧常旃瑞的真手印,只是摸了一下契文上的紅印,覺出有幾分殘留的粘滯感,又低頭一嗅,聞見微弱的腥味,才知自己上了當。
她將契文夾在兩指間,施了個咒法縱火焚了,恢復了臉上的笑意,對常旃瑞說:“既是我搞錯了,那便不再打擾常叔叔了。今年漠北寒得早,常叔叔千萬保重,若是得了什么橫財,莫忘買幾劑補品吃?!?
沒等常旃瑞回話,她便兀自退了出去。葉清之見她走得快,也匆匆跟上。
出了府之后,葉清之才問道:“小姐為何焚了那契文?”
沅芷腳下不停,一邊答道:“那契文上有北海魚膠的腥味,想是當時他在手指上粘了透明的魚膠,做了假指印。無妨,我們現在有別的去處!”
“何處?”葉清之見沅芷伸手幫自己攏緊身上的棉衣,想要躲閃,但終究沒有挪步。
沅芷腰間一柄軟劍嗖地飛了出來,她踏劍上行,聲音隔著呼嘯的風聲傳入葉清之耳中:“北陽山!”
葉清之亦御劍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