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朝夕相對
- 兩生湖夢
- 蜀山臥月眠霜
- 3630字
- 2018-06-25 08:40:16
依山傍水的藍橋營中矗立著雨棟風簾,但多半空置無人。十四個新人被安排在明樓中起居,于三篋堂受訓,每日卯時簽到,酉時簽退。
明樓樓高三層,建在藍橋營的西北方向。三篋堂只一層,坐落于藍橋營的東南角。
上午的課程最令曦月昏昏欲睡,她實在不明白為何眾人都得捧著豫朝右相所編的《御鑒》學習如何知古而論今,但想連專司禮樂的鮑空弦和擅長制衣的范紫心都不得例外,心里才平衡了幾分。
下午介紹知林堂禁令、規矩和懸明島上的機關暗道。負責講解的虞柏淵剛從學生們埋首疾書的班堂里退出來,聽了下人在耳旁幾句低語之后,他面上的表情似乎十分驚訝。
過了片刻,他將眾人的答卷收起。曦月伸了個懶腰,長發垂在后座的劉疊眼前,一不小心就沾上了劉疊筆尖的墨汁。劉疊不為她擦拭,反倒輕輕一哂。
正襟危坐了一整天,鐘半夏亦有些困頓,把頭一偏,靠在了同座的曦月肩上。
在所有人之中,鐘半夏年紀最小,也像是最沒有戒心的。不過救死扶傷,行醫積德,最是于人有益。識見和長相都相對平庸,才避免了膏火自煎。處于有用與無用之間,不至顯達,但足以存身。曦月有時候覺得,鐘半夏才是最聰明的。
晏傾河與修慈昀給人的第一印象都是溫婉嫻靜,但等到晏傾河開口說話之后,你便知她的性情真不是三言兩語能形容得了的。對于自己不喜歡的人,她似乎從來不假顏色,也不怕因此樹敵。雖然姿色出眾,卻沒有半分自矜貌美的造作。也可能因為這樣,她反而不及鄰座的范紫心有男人緣。
酉時了,就在眾人打算照舊起身散去時,虞老頭兒突然清了清嗓,道:“有個消息,需告知各位。”
堂中人立刻安靜下來。
虞柏淵一邊理卷子,一邊說:“堂主的近侍赫連芳闋有孕,過些日子便要居家休養去了。堂主十分欣賞此屆入選藍橋營的諸位英才,有意在諸位之中擇取近侍之補。”
近侍的薪俸是普通食客的三倍,也不知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座中好幾位都不由得眼睛一亮,尤其是范紫心。
虞柏淵接著說:“在此之前,諸位或許得去堂主身邊輪替當值……”
“哈哈!”路斷塵粗聲笑道,“原以為要在這藍橋營里呆上兩季才有望登上懸明島,看來我等三生有幸,竟能提前去島上見堂主了?”
虞柏淵對路斷塵的揣測不置可否,莫測高深地笑了笑,離了三篋堂而去。
“但愿堂主沒有什么怪癖好。”劉疊雙手抱著后腦,神色漠然,似乎對他來說,近侍輪值一事并不是個好消息,“在下沒興趣伺候男人。”
坐在最前排的謝亭山回頭問劉疊:“劉兄不想伺候男人,可是愿意伺候女人?”
此言一出,連年紀稍長的閻紹余也忍不住跟著眾人笑起來,誰料劉疊一開口就把矛頭指向了他:“說到伺候女人,閻兄伺候令夫人,不是最為上心賣力么?”
“是是是……”閻紹余用力點頭,對著劉疊拱手討饒。閻紹余有一妻一子,均在營中。
“雖說堂主的風采,謝某身為男子也難免為之心折……”謝亭山笑著說,“不過近侍之職,想來還是由女子勝任更為合適。”
謝稽留卻不太同意,道:“女子也分慈昀和紫心那樣體貼細致的,和曦月與神婆這般……出人意表的。”
面對譏諷,曦月和晏傾河不置可否,反而是被忽略的鐘半夏有些惱。她站起身追問謝稽留:“那我呢那我呢?”
路斷塵大步過來,摸了摸鐘半夏的腦袋,替謝稽留答道:“你還小。”
“你大!”鐘半夏更氣了,“路大伯,年紀大,塊頭大,又費藥材又費糧。”
“誒,路兄喜歡你才開你的玩笑。”曦月見路斷塵看鐘半夏的眼神中不乏寵溺意味,便以此言安撫。
路斷塵爽朗一笑,竟然沒有否認。
鐘半夏臉刷地紅了,所幸夕陽斜照,使人辨不清那面頰上的是血色還是暮光。她趕緊拉起曦月的手,岔開話題道:“走,我們去吃飯。”
曦月完全可以辟谷不食,但鐘半夏身為醫者,始終堅持讓她每天進些水米,曦月亦并不推辭。
此時范紫心早在徒單鳴鐸和鮑空弦的陪伴下離去,謝氏兄弟則邀段通歧去宿處同飲。
劉疊向來獨來獨往,因而也沒人過問他的打算。修慈昀與晏傾河照例走過來,欲與曦月、鐘半夏和路斷塵同行。
路斷塵看看晏傾河,又看看曦月,說:“謝大公子稱贊你二人不同于一般女子,路某倒是沒太看出來。”
曦月笑了笑,說:“那倒要謝謝路兄了。那算什么稱贊?謝公子話中是褒是貶,傾河與我怎會聽不出來?”
路斷塵徐徐跟在四個女子身后,問:“既如此,你們就由他嘲諷而不自辯么?”
晏傾河漫不經心地答道:“謝老大如何看我,我并不在意。想來曦月也是一樣。再者說,我覺得‘出人意表’,至少比全在人意料之中有趣些。”
曦月對此甚有同感,附和道:“木有癭,石有暈,犀有通,以取妍于人,皆物之病也。有人喜歡病態,我們有什么辦法?難道也跟著裝病么?”
路斷塵又問:“總這么不在意,就不怕好男人都被范紫心之流搶走么?”
“范紫心之流”這五個字,表明路斷塵對范紫心也沒有好感。晏傾河因此對路斷塵有些刮目相看,笑著說:“喜歡范紫心之流的,能是什么好男人?多半也就是鮑禿頭、徒單馬臉這樣的歪瓜裂棗……”
“哈哈哈哈——”路斷塵大笑,“那神婆以為,喜歡哪種姑娘的會是好男人?”
晏傾河一把摟過鐘半夏,說:“我看,喜歡鐘丫頭的應該是不錯的男人。”
路斷塵對著晏傾河拜了拜,道:“那就多謝神婆夸贊了。”
“玉浮以雙劍并修聞名于世,你曾執掌仙箓司,又是繼任掌門之候選,怎會不知其中奧秘?”
曦月手腕、腳腕和腰上均是陰陽鏡鐵鎖,衣服被鹽水濕透,貼著皮膚久久不干,令人潮癢難耐。頭昏目眩,早已看不清身前的人影憧憧,只知道兩道燭光中間,坐著一個戴面具的男子,一直在逼問她玉浮派修煉雙劍的絕密。
“此地道術罔效,對知林堂而言,修煉雙劍之法得無所用。玉浮又從不與知林堂為敵,你又——又何必非要探知玉浮派中絕密不可?曦月……乃玉浮弟子,即便今日投到知林堂門下,也絕無背叛師門之理!”
對比幾天前在暮色中談笑風生的愜意,眼前的一切當真似噩夢一般。舒服的時光在那天夜里戛然而止,自被押送到暗無天日的地牢中后,曦月也無法辨知到底過了多少時間。
她渾身并無鮮血或明顯的傷疤,那是因為眼前人所用的刑具竟是比鋼針還瘆人的血蛭。不過說起來,她倒是應該感謝堅持讓她每天吃飯的鐘半夏。若是之前一直忍饑耐餓地辟谷,她恐怕沒法撐到現在。
“唔……”
余光瞥見面具男下了個手勢,身邊的人立刻抓起她后腦勺的頭發,再死死地把她的頭按盡了一缸爛泥中。
待灌進許多泥水之后,曦月才被提溜起來。
一塊一塊使人窒息的濕布覆在她面上,她又昏了過去。
等醒來時……
三篋堂中沉寂得猶好像一個停尸間。
離曦月最近的是劉疊。她剛想把自己枕在劉疊胳膊上的腦袋挪開,便被劉疊勾手按了回去。粗重的鼻息響在耳側,凝著血漬的手指在她腦門上敲了敲,示意她不必費事,保存體力要緊。
隨著昏蒙中驚覺的鐘半夏一聲尖叫,其他人也終于醒過神來。
在虞柏淵點亮堂中的燭燈之前,堂中人都快被折磨得忘了虞柏淵長的什么模樣。
只見他展開手中長卷,向眾人瞥了一眼,笑了笑,說道:“恭喜在座的各位,通過了藍橋營第一輪的考驗。”
曦月舉目四顧,發現少了李南闕、路斷塵、徒單鳴鐸和鮑空弦。
晏傾河等人臉上輕微舒展了緊繃的神色。閻紹余的表情卻依然十分痛苦,他握著拳頭顫顫地問道:“李兄他們——”
他們莫不是沒通過考驗,就被知林堂削去了腦袋吧?其他人也有這樣的疑問。
虞柏淵只是搖搖頭,笑而不語。
閻紹余又問:“你們……扮作賀蘭莊的人,以我的妻子要挾,讓我默寫出懸明島的機關圖……我分明交了,為何……”
虞柏淵答:“知林堂不會信任連妻子都出賣的人。”
曦月心中點點頭,想著這考驗的方法雖太過嚴酷,背后的道理卻好像沒錯。只是她有些奇怪,怎么路斷塵也沒能通過測試呢?他看著實在不像是意志薄弱或德性有虧的人。倒是范紫心被留下,讓她覺得自己是有些小瞧了她。
虞柏淵又說道:“諸位也不必為那三人擔心,他們沒有大礙,只要他們愿意,將來還可為知林堂做事,只不過上不了懸明島罷了。”
“三人?不是四人嗎!”曦月脫口而出。
謝亭山倚著兄長謝稽留,渾身的創痛似乎絲毫沒有妨礙他臉上玩世不恭的笑意。他懶懶地問道:“這么說,咱們真可以提前登島,去‘服侍’堂主了?”
他特地加重了“服侍”二字的語氣。
虞柏淵忽略了曦月的提問,只對著謝亭山說:“謝公子只猜對了一半。”說罷他打開房門,放入了二十幾名手持藥篋的婢女,扔下了滿腹狐疑的新員們,揚長而去。
曦月被兩個婢女扶著坐起身來,對劉疊說:“唉,虞老頭把話說清楚能死嗎。”
劉疊笑道:“你看,你傷得比我重。八成是平日里虞老頭虞老頭的叫,被他記仇了。”
“傷得越重,顯得我越堅定。”曦月忍不住感慨,“唉,被淘汰的俱是男子,反倒是姑娘們一個不少地留了下來……也難怪現在的女子越來越不想嫁人了——實在難有人看得入眼。”
“哈哈——”劉疊大笑,并若有所指地問,“那留下來的男子中,可有你能看得入眼的?”
曦月心中一時沒有答案,便不再搭理他。
明樓第三層那間原本空置居室,眼下已徹底打掃干凈。
嵬名青陽一把掀開遮陽的簾子,透過窗戶,看那十個剛去鬼門關轉了一圈的新員正步履蹣跚地向明樓走來。
是他的心腹之一宋經明,堅持讓這幫新員經過一番拷問之后,才能近他的身的。他覺得這實在是多此一舉。
此屆新員的底細,哪一個他不清楚?
不管怎么說,從今天開始,他便住在這里了。不是讓新員們提前登島,而是他會呆在藍橋營。
與新員們朝夕相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