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云長老向來喜歡看人笑話,此刻他便故意用怪腔怪調對著詫異的陵越等人解釋道:“吾等以為,日進會既要研磋不傳之秘,則……其與會者便不宜有俗世情緣。陵越有家室,其妻又不在日進會立約起誓之列,如此難保機密不外泄,因而取消了陵越的入會資格?!?
陵越有家室?!
會場之內頓時炸開了鍋。
江蘺隱隱覺得有些不妙,蕭道凌則驚愕地看向自己的弟弟,好像在用眼神問他:“你什么時候娶的媳婦,我怎不知?!”
陵越也覺得一頭霧水,他走到定云子面前,俯首問道:“長老謬矣!陵越何來妻子?”
見陵越發話,好奇不已的眾人立即安靜下來以待后續。
定云子斜睨了他一眼,又看向江蘺,努了下嘴,反問道:“那不就是你的夫人么?這還是范大人提醒的。你與江蘺曾在珉王府中結為夫妻,范大人在揚州府擔任推官時,還曾看過你二人結親的檔案?!?
江蘺目瞪口呆,哭笑不得。
原以為省卻了許多禮數的王府婚宴不過走走過場,沒想到將婚書副本遞交官府這步倒是沒有偷懶。想來是“陵越”這個新郎的假名查無此人,所以才把婚書送到了新娘的原籍所在——揚州。
她此刻已成為四下目光匯聚的中心——玉浮弟子只知陵越跟江蘺過去似有不尋常的交情,萬萬沒料到二人早已“隱婚”多年。
“王府成親只為取得莣枝,本不能作數?!绷暝皆谄讨g已拿定主意,“但官府既已造冊,陵越便只能作休書一封……如此,可得入會?”
定云子似乎早就猜到了陵越會這么回應。也許因為他的決定太不出人意料,定云子略感失望,點點頭道:“既無俗世姻緣,以你之資,自是日進會座上嘉賓。”
陵越從案上拽過一張紙,揮筆寫下幾行字。
“且慢——”旁觀許久的范思純此刻起身上前,因為是沅芷好友的關系,他對陵越這種二話不說就要休掉江蘺的舉動有些反感,擺起官腔道,“陵越兄有所不知,國朝新法規定,夫妻離婚,需同至府衙說明悔婚之由,并立下字據、畫指為憑,才予生效。本官在此,你自不需往府衙跑一趟,但令夫人……若令夫人自謂無過,你想休妻,恐怕沒有那么容易?!?
江蘺早已在眾人注視下難堪得面紅耳赤。
這個定云長老,就不能早點跟陵越說清楚,讓此事得以私下解決么?!
然而如今沒有別法可想,她只能離開自己的座位,在眾目睽睽之下,盡量不失態地向范、陵二人走去。
還沒等江蘺開口,陵越就搶先對她說:“結親之事,徒有其名……希望師妹知道自己該怎么做?!?
眾人聞此語,都禁不住搖頭嘆息。
江蘺聽到這番“警告”,忽覺半個頭顱都被突然涌起的酸液脹滿,咬著牙忍了一會兒,才把眼淚忍了回去。
輕飄飄的一紙休書落在她手上,那重量旁人無法體會。
好在,夢碎不在今日,而在許久之前。
她反復看了幾遍,明白了自己具體“該說什么”之后,才轉向范思純,深吸一口氣,道:“范……范大人——”
“等等!”定云子幸災樂禍地走到江蘺與陵越中間,笑說,“不是老夫非要棒打鴛鴦,陵越也并非只有休妻這一個辦法。其實江蘺資質不錯,又曾往來昆侖、玉浮之間,何不一同加入‘日進會’呢?如此夫妻同心,遠勝過二人中道離散。你們兩個,不妨再商量商量?!?
“不必?!苯y完全沒有征詢陵越的意見,就推翻了定云子的說法,“陵越師兄與我確是假意成婚,不管有沒有日進會,都不該留此虛名。我二人之間只有……只有同門之誼,并無男女私情,更不曾一日以夫妻相待。江蘺愿離此婚,還歸本家,絕不反悔。”
好險,她這樣想——
好在搶在陵越前斷然拒絕了保留夫妻之名的建議,這樣就不算太丟臉。
范思純靜靜聽她說完,接過休書,提筆抄寫了一份,請江蘺和陵越都于其上畫指,然后蓋上自己的官印。
“你們兩個聽好了?!狈端技冋酒鹕韥恚嫉溃皬拇藭r此刻開始,你二人再也不是夫妻,婚喪嫁娶各不相干。今后不可同屋而居、同席而食。從前的海誓山盟,只當清風過耳。過去的濃情蜜意,今日云散煙消。愿你二人將來更覓佳偶,各結歡好,子孫滿堂?!?
連同席而食都不行?江蘺覺得這新法未免過于苛刻,不過還是掰著手指把這一條條都記了下來。
范思純:“蘇珞如——”
江蘺聽到范思純叫到自己的名字,頗有些不習慣,應了聲:“在。”
范思純:“陵越他日再娶,你不可心生怨望?!?
江蘺:“不怨,自然不怨。”
范思純:“陵越兄,待江蘺另許別家,你亦不得出面阻撓?!?
陵越:“哼,出家之人,成什么家?”
范思純見陵越如此反應,心中更覺不屑。他也沒有再作理會,只是將休書的原件交到江蘺手中,囑咐道:“這原件由你保管。有了此物,你才可另覓夫家?!?
另覓夫家需要休書?江蘺心想,早知在王府假成親竟會留下記錄,如此難免影響到自己將來真正的擇婿成婚,她當時就不該答應得那么干脆。
為了確認“新法”是否真的有此規定,她忍不住又問范思純:“大人是說,我將、將來結親,還得用到休書?”
范思純笑答:“不錯,若你把休書弄丟了,可去揚州府衙索取備份?!?
“哦……多謝大人提醒?!苯y抱拳施禮,小心地將休書疊好,納入懷中。
看來是沒得僥幸了,她實在有些懊悔……
為一個不愛自己的人枉擔虛名,又被當眾休掉,這只能怪自己蠢得可笑。不過往好處想,所幸二人是假成婚,離了也不可惜。萬一是真夫妻,眼看夫婿為了前途翻臉不認人,那就真是可憐到家了。
她無聲地搖了搖頭。
江蘺再次謝過了范思純,又向陵越行了個禮,才退回到自己座位上。
適才的進退應對并無失當,但當她攤開手掌,看到因拳頭緊握而在掌心留下了深深的指甲印時,才不得不承認自己還是有些在意。
其實此時心中不是滋味的不只她一人。
陵越知道,若是江蘺稍有猶豫,或者隨口扯個謊,使眾人以為生米早已煮成熟飯,那他就再也脫不了身了。但是江蘺沒有這么做。
她沒有想盡辦法把他留住,哪怕遇到天賜良機。
她完全按照他的意愿否定了婚姻的真實性,也絲毫沒有阻撓他離異的決定。
這樣他便可以順利入會、專心修煉了,他應該松一口氣。
可是“我將來結親”這幾個字,卻讓他覺得仿佛有人拿刀在自己心口剜去了一塊肉。
她在說什么胡話?!
她不是曾為自己強行修煉土行術么?她不是不惜服莣枝、中寒毒也要阻止自己斷情絕愛么?她不是愛屋及烏到愿意隨他去救云汐么?她不是不計前嫌地回到了他身邊么?
現在……她竟然在為改嫁做準備?
原來她沒有“非君不嫁”的執著,原來她真的不介意與他人生兒育女,原來……自己在她眼中,不過是個可被新人替代的“前夫”而已。
“恭喜蘇二小姐!”江蘺左肩一痛,回頭一看,果然又是謝亭山揮著扇子亂敲人。
江蘺拉著臉反問:“棄婦下堂,何喜之有?”
謝亭山調侃道:“早先我聽范哥哥說你是有夫之婦,還覺得有些可惜。如今你那假結的婚事已然作廢,我當然要恭喜你恢復自由之身啦!實不相瞞,我們謝家三兄弟,個個‘待字閨中’,你有沒有興趣隨便挑一個?”
江蘺本來想說“沒有興趣”,但話到嘴邊又改了主意——夫婿總歸是要找的,找誰不是找?謝家還是老鄉呢。
她七分假三分真地問:“我對你沒有興趣。謝立淵呢,中意沅芷,所以也不行。你大哥謝稽留是什么樣的人?可以介紹給我認識嗎?”
謝亭山拊掌大笑:“有眼光,有眼光!我大哥沒我這么多話,凡事又比二哥看得開些,就是年庚稍長……比你大個五六歲,嗯,也算合適!其實我大哥常念叨你們蘇家對我謝家有醫病之恩,老想著要以身相許哩?!?
江蘺覺得謝亭山的說辭很有些滑稽,回道:“我家是開醫館的,治過的病人數也數不清,難不成每醫好一個,就得賠一個女兒出去么?真不愧是謝家三公子,好會打算盤!”
謝亭山諂媚地為江蘺扇扇子:“唉,話不要這么說,都是老鄰居。肥水不流外人田,嫂子——”
“誒誒!”江蘺奪過謝亭山手中的折扇,在他肩頭猛敲了兩下,“別亂叫?!?
謝亭山吃痛捂著肩頭:“沒想到你這么兇,難怪會被休啊?!?
“你懂什么?”江蘺嘆了口氣,“人要是喜歡你,你就是母老虎他也依然喜歡。人要是不喜歡你,你把天上的月亮給他摘下來也沒用……”
謝亭山:“蘇小妹如此感傷,莫不是對前夫還有所眷戀?”
江蘺悵然道:“唉,什么前夫,都說是假的了。假的永遠都是假的,不曾有須臾是真。”
“今日論‘情’?!倍ㄔ谱犹岣呱らT,壓過了眾人交頭接耳的議論之聲,“最后一日,請諸位談一談這個‘情’字?!?
陵越本想提前解散會議,沒想到定云子突然出了個題目,便只能退坐于次,任由他來主持。
關于定云子的提問,一時之間無人應答。
突然,角落里有個身著白袍的玉浮弟子喊了一聲:“吾等出家之人,有甚么‘情’可論?!”
“非也非也。”謝亭山站起身來接話,“所謂陰陽自有定數,天生男女各半,本就是一一配對用的。若遇見心儀之人,自需順性而行,才不辜負天公美意。夫陰之所求者陽也,陽之所求者陰也。陰陽相濟,方至中和,方歸太極?!?
江蘺聽著謝亭山的胡謅,竟不自覺地點了點頭。
定云子走到江蘺面前,彎下腰,看著她問:“小江蘺,你好像很贊成謝亭山的話?”
“沒有沒有——我……只是覺得,情之為物,雖使人喜怒哀懼,但喜未必至于淫,哀未必至于傷。只要喜怒哀樂發而中節,就不會妨礙修行。”江蘺脹紅了臉,心想情愛不只無礙修行,有時反能催人上進。從前她為了能與陵越修煉雙劍,不就強行修煉土行術、以至達到了常人難以企及的五行俱全的境界么?當然了,她不會把這些說出來。
定云子:“哈哈,喜而不淫,哀而不傷?說來輕松。既然陰陽相濟方至中和,而女子以柔雌自處,若失去了純剛至健之德的依靠,難道就不會覺得陰陽失諧么?難道就能不內傷于懷么?”
江蘺:“若恃‘有’而自縛,得亦失也。若體‘無’而任自然,失即得也。‘無’為本,含萬有,窮萬變。女子失‘有’得‘無’,或許是福非禍?!?
范思純聽了江蘺的話,禁不住頷首贊嘆道:“沅芷曾說她這個姐妹既仁且慧。所謂知者不惑,仁者無憂,范某今日算是見識了。”
“哈哈,范大人。”定云子看向江蘺身后的人,問道,“何謂情,何謂愛?你既由道入俗,可否就此說道一二?”
“情么?呵呵……對這個‘情’字,諸人理解應有不同。就在下而言,不過想要傾盡一切對那人好、想盡辦法與那人廝守罷了,不過——”范思純看了一眼江蘺,繼續說,“雖想傾盡一切對人好,但若那人不要,就別硬塞給她。雖想與那人廝守,若那人不愿,便由她去。男女之愛,重在你情我愿?!?
是在說我嗎?陵越要休我,就讓他休?江蘺聽得耳朵發熱。
不是的,江蘺想:我才不是為了陵越,我是為我自己考慮。
“甘心嗎?”濯月問范思純,“若她不情不愿,你便甘心放手?”
濯柳搶答:“誒誒,謝老三都說了,天生男女各半,意在一一相配。那人若不情不愿,便不是老天為范大人準備的女子啊?!?
范思純聽言一笑,點頭道:“濯柳姑娘說得對?!?
“哼?!睆牟话l話的云汐冷笑一聲,嗤道,“如此說來,便是移情變心有理了。”
江蘺有感而發地幽幽嘆了一句:“錯誤的事情,何必堅持到底?!?
云汐抬眼看江蘺,周遭的氣氛瞬間冷凝,但見她朱唇輕啟,淡淡地譏諷道:“陰魂不散,以退為進,師妹不還在堅持么?”
一句話把江蘺噎得面紅耳赤。
她想說她這不是以退為進,她也不是自愿回到玉浮的,但她一口悶氣塞住了喉嚨,好像被人掐住了脖子似地發不出聲來。
“喂,休都休了,還想怎樣?”濯柳忍不住出言相助,“說句難聽的,情人眼中出西施,云汐師姐稀罕的人物,旁人未必看得入眼!”
云汐:“呵,濯柳姑娘自然看不入眼,江蘺師妹卻一向與我喜好相同?!?
“我……”江蘺萬沒想到自己極力回避的事會被云汐當眾挑明,也難怪她此刻舌頭打結,“師姐喜歡蘭花清,我喜歡橙花苦。師姐喜歡冰絲雪綢,我喜歡青紗綠紡。我們的喜好何曾相同?”
江蘺說得沒錯,她和云汐除了同為女子之外,真是絕無相似之處。
云汐外冷內熱,她外也溫吞,內也溫吞。
云汐:“哦?呵,但愿確如師妹所說,你我便是一同去了蓉城里的香粉衣料鋪,也不至于有所爭搶?!?
江蘺:“冰絲雪綢與蘭花清本就最襯師姐的仙骨。旁人看了,就算眼紅,也終會明白自己比不過、爭不過。”
云汐:“師妹何必過謙?從前的你……可比現在膽大!”
江蘺:“無知時無畏,如今……知道好歹了?!?
云汐本想著江蘺若與她發作起來,倒可看看陵越幫襯誰。怎料到自己一拳打進了棉花里——江蘺好像是真沒脾氣。
沒脾氣到簡直有點窩囊。
難怪陵越總不把她當回事——云汐這樣想——太過恭順的人是最容易被忽略的。
見云汐不再為難自己,江蘺心中直喊“謝天謝地”。
她確實從未想過要與云汐搶人,也許她也相信謝亭山說的,世上注定有一人與自己相配,那人既爭不來,也奪不走。
不知何時來到她身側的蕭道凌,用撫慰的目光看了她一眼,使江蘺窘迫地紅了臉。
陵越也終于朝江蘺看去,但怎么都等不到回望的眼神。
在寫下休書之前,他似乎覺得休掉這個假的妻子是理所當然的??墒堑搅诉@一刻,他實在無法確定,若早知進入日進會的代價是再也等不到那雙眼睛的顧盼,他是否還能那般毅然決然。
一張紙、幾行字而已,會有……那么嚴重的后果嗎?
在接下來的時間中,江蘺一直情緒不高,只顧默默地發呆。
她頭腦中一片空白,生怕一多想,就會在眾人面前落下眼淚。
忍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