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終究還是沒能完全崩住。好在情緒的放縱是在回到山月居之后。
看來這休書的后勁非同小可。
她覺得自己不可理喻。
她有什么理由傷心難過?不過是失去了從未擁有過的東西。難不成陵越不寫休書,自己就真能做他的妻子么?
即使是面對最親近的姐妹,她都沒臉說自己還在為陵越的事情流眼淚……也許本來早已放下,但因前些日子的相處使自己舊情復萌,才引發了今天的傷感?
坐在山月居門口,望著早已被燒成廢墟的朝露亭遺跡,江蘺覺得自己好像一個逃跑了很久的人,猛然發現竟然回到了原地,這實在是所有逃亡者最怕面對的噩夢。
夜生淵、昆侖山、七傷谷、銀杏島……所有難堪的記憶一齊上涌,她竟然哭到渾身發抖。
第二天早上醒來時,江蘺的情緒已大抵平復。酸楚的感覺隨著淚水淌盡,胸中又開始流動輕快的空氣。果然,那種難過不過是觸及舊事的條件反射,是一種傷感回憶的回光返照。看似不可理喻,其實也是自然而然。
她只是需要哭一場而已。
想到自己次日就得去烏蘭臺干活了,她決定暫時擱置書卷,好好休息休息。
聽說如今玉浮北丘的北冥臺上常有弟子舉行蹴鞠比賽。玉浮本門弟子組成一隊,而從別派轉來的弟子亦組成一隊,彼此較量腳下功夫。這游戲因講求隊友之間的配合,又事關玉浮本門弟子榮譽,所以很受歡迎。每每舉行起來,往往比比劍斗法吸引的觀眾更多。
她本不是愛熱鬧的人,但人在低谷時,總會下意識地去做改變。江蘺努力使自己提起觀球的興致,又頗費工夫地將自己收拾了一番,才出了門去。
想來派中許多人都已聽說了陵越休妻的消息,江蘺覺得此時應是穿戴得越光鮮亮麗越好,絕不能在人前顯露憔悴的模樣,以免自己癡戀陵越的故事流傳到地老天荒。
片刻之后,江蘺按落在了北冥臺上。
比賽雖未開始,但她發現自己實已來得晚了。那蹴球場外被好事弟子圍了里三層外三層。如此場面,倒真是許久未見。
時值初夏,天氣已漸漸炎熱起來,好在山上比平地涼爽,因而即使人多也不至于太悶熱。
眼尖的濯柳發現了江蘺,她讓濯月占好三個人的位子,自己從人堆中鉆出來,抓住江蘺的手便往里拽。
江蘺被濯柳拖到了賽場邊緣的最前排,一路上不停地跟旁邊弟子說“抱歉”……
站定之后,濯柳才發現今日的江蘺與平常有些不同,忙伸手幫她理了理頭發,一邊說:“精心妝扮啦?嘖嘖,平時清湯掛面的模樣固然好看,沒想到你這朵清水芙蓉略加雕飾,還能有這番妖嬈。嗯,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真叫人看得目不轉睛。別說讓其他弟子心中癢癢的,怕是前夫瞧了都想回頭啊——”
“誒——”濯月打斷了濯柳的調笑,道,“玉浮本門弟子為青隊,轉派弟子為赤隊,不知道你是哪頭的?若是幫青隊助威,我們可就要敵對了。”
“我是半個昆侖弟子,好像給哪邊鼓勁兒都不合適。”江蘺抬頭望了望兩邊蓄勢待發的球隊,果然在赤隊中發現一張熟臉——昆侖派的師侄玄谷。想起自己當年剛進昆侖山時,玄谷還是個十五六歲的瘦弱少年,現在他不僅長高長壯了,還能代表眾多轉派弟子登場蹴球,怎不讓人感慨時光飛逝?
江蘺對著玄谷的方向發了會兒呆,等將目光旁移時,才發現陵越竟然也穿著青綠色的隊服站在場邊,且好像正面朝著自己的方向。
濯柳早就知道陵越在場,便趁機爭取江蘺道:“你前夫是青隊的隊長,你當然該支持赤隊啦!”
“他是隊長?”江蘺還是頭一回聽說。
濯月解釋道:“陵越說蹴球能鍛煉人的身法與耐力,還有益于培養同門之默契,所以在這事上花了不少心思。青隊就是他一手訓出來的。不過在正式比賽的時候,他從沒上過場?!?
濯柳:“他~怎么能上場呢?他上場就是犯規!他上場就是欺負后進!”
江蘺撇撇嘴道:“我看未必,既是講求配合,光是一個人厲害又有什么用?”
濯柳:“你看你看,就知道你討厭他!來吧,給咱們赤隊加油!”
江蘺猛點了下頭,道:“好!”
“進了?。。?!”濯月濯柳兩姐妹一左一右的尖叫聲幾乎穿透了江蘺的耳膜,原來比賽開始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赤隊的玄谷就率先進了一球。
原本還在神游的江蘺也受到了場上氣氛的感染,喊道:“玄谷威武??!玄谷加油!!”
玄谷是除了江蘺以外唯一投入玉浮的昆侖弟子,本以為自己應當沒有聲援,忽而聽到自己的名字,便有些驚訝。他一邊在場上小跑,一邊好奇地循著助威聲傳來的方向看去,才發現是那個只比自己大四歲的“江蘺師叔”。
進球的高昂情緒因這一句來自故派故人的呼喚而似錦上添花,他向江蘺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江蘺見玄谷師侄看到了自己,也興高采烈地沖他揮了揮手。
“二比零!二比零!二比零!”
玄谷再進一球,江蘺頗為自己是半個昆侖人而感到驕傲。
她對昆侖是很有感情的。
此時人群中突然起了一陣騷動,尖叫吶喊聲也為之暫歇。
青隊換人的消息從球場對面傳來……
“不會吧……”濯柳花容失色,驚叫道,“陵越要上場?!”
“不會吧!怎么可以這樣欺負人?!”濯月亦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對身邊的江蘺嘟囔道,“都說有贏有輸才能激勵彼此提高,這個陵越竟然輸不起么?你們玉浮首席弟子的胸懷也不過如此!”
江蘺沒有回話,只是靈魂出竅般地愣在原地。
助威聲稍稍平息了片刻之后,很快就隨著陵越的登場而更加鼓噪起來??粗莻€牽動所有人心的師兄面無表情地登場,江蘺成了北冥臺上最冷靜的人。
顯然,陵越早就習慣了這樣的關注。
但是江蘺恐怕永遠習慣不了。
她不禁開始懷疑,為什么自己當初會喜歡上陵越?他是如此受人矚目,優秀到使人無法忽略,而自己……撲向這般耀眼的光芒,并不符合自己恬靜淡退的個性。
也許正因為有這樣的差異,所以兩人無法走到一起才是理所當然。
也許,自己更適合與一個更平凡、更靜默的人相伴終生——平凡并不意味著平庸,靜默者自有其不必為人所知的閃光之處。
回想從前為了接近陵越,自己積極投身派中事物,甚至想方設法改變命相屬性,削尖腦袋地想把自己偷偷塞進他那安排得嚴絲合縫的人生軌跡中,如今只覺得荒謬。這世上并非絕無與自己天生契合之人,又何必如此大費周章地自我折騰?她對陵越的情意,不只是為難了陵越,更為難了她自己。
熱鬧當屬于喜愛熱鬧之人,自己勉強混跡其間,終究會覺得格格不入。
突然領悟到這一點的江蘺收回了投向場上的注視目光。她默默退出人群,將喧囂聲拋到身后,騰起了劍。
青隊球員因陵越的到來而信心倍增,果然很快就扳回了一個比分。然而就在陵越助攻進球后朝場下看時,他才發現江蘺已不在那觀眾之中了。
濯月姐妹也不知江蘺是何時離去的。
蹴球本該是少年人的游戲,陵越只在場上呆了片刻,就又退了下來。
如果江蘺從未出現,而不是來而復去,此刻的他也不至于在人聲鼎沸中感到如此寂寞。
她應當很怨恨自己吧……陵越黯然地想道。
也許是對自己有怨,才賭氣地說出想要另覓夫婿的話。
數十里外的不孤山上,一切清爽寧靜如初,江蘺感到十分舒適自在。果然,她還是更喜歡這里。
這個與世隔絕的地方,這個陵越許久不曾光臨的小山頭。
她費力鋤去朝露亭廢墟的底座,將其碎成細石平鋪于地;又撤下了被煙氣熏黑的“山月窺人”的匾額,打算改天自己重寫一塊新的掛上去。好像要連同自己的內心一同打掃一般,她把陵越殘留的痕跡清除得干干凈凈。
“我二人之間只有同門之誼,并無男女私情,更不曾一日以夫妻相待。江蘺愿離此婚,還歸本家,絕不反悔。”
這番話像魔咒一般在江蘺腦中縈繞不絕,仿佛越是溫習,她便越能相信這話中的每一個字——
她接受休書并非迫不得已,而是她與陵越之間本就沒有超過同門的情誼;她和陵越根本不是什么志趣相投的佳偶,陵越一直在努力攀登高位,而自己并不追求、也不喜歡身據要路。
還有,最關鍵的是,陵越有云汐。
這樣想似乎沒錯,只是她可能忘了,很久以前,陵越也選中了這個僻靜的山頭。
她忘了,陵越曾經多么頻繁地到來,只為與她分享這份安寧。
一陣清風拂過窗欞,吹得江蘺頭上的釵環搖了搖。轉頭看那窗戶朝向的位置,早已沒有她可以凝望的身影,也沒有朝露亭。她就這樣癡癡地對著虛空,決定開始享受獨守此山的清靜趣味,并將那人的形象在自己心中永遠地抹去。
明天太陽照常升起。她這樣對自己說。
她才不會“陰魂不散”。
陵越確實曾經帶給她溫暖,這那一點關懷絕非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東西。也幸虧陵越給予她的溫情沒有強烈到使她產生依賴,她才能在沒有陵越的日子里依然過得很好。
畢竟,對她來說,比陵越更值得她珍惜、在乎的人,有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