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浮派主要的藏書之地仍是東丘九淵閣,但此次需要編修的典籍都在仙箓司的烏蘭臺中。
江蘺有點緊張地站在烏蘭臺門口,偷偷探出半個腦袋。
只見外廳當中矗立著巨大的槐樹根,早已枯死的枝干深入天頂石縫,不知所至。滿室墨香盈溢,還混合了防蠹的蕓草、煙葉、肉桂的味道。江蘺吸了吸鼻子,覺得自己說不定會喜歡上這個少人問津的清靜之處。
蕭道凌抬頭瞥見一雙四處張望的眼睛,說了一聲:“請進。”
江蘺還沒完全做好心理準備,但既然被發現了,就只能壯壯膽子走進屋去,反在背后的手里攥著幾張紙。
蕭道凌無論是身材、嗓音還是眉目之間都與陵越有些相似,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一點相似,江蘺更感到局促不安。
蕭道凌似乎看出了眼前人的慌張,起身拱手道:“在下北倉派弟子蕭道凌,姑娘登門,不知有何賜教。”
“不不不不……”江蘺有些結巴地說,“我是……我是來請你賜教的。”
“哦?”蕭道凌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你是?……”
江蘺捋了捋頭發,自我介紹道:“我叫江蘺,被上頭調來做烏蘭臺校理,也就是……你的助手。”
蕭道凌聽言,露出溫和的笑意,說:“原來是江蘺,青雀已跟我說了。”
“青雀?”江蘺不記得仙箓司里有個叫“青雀”的人,“青雀是誰?”
蕭道凌才發現自己脫口而出便是弟弟的小名,更正道:“家弟世凌,跟在下說起過你。”
江蘺依然一臉疑惑,問:“世凌?你弟弟認識我?”
蕭道凌搖搖頭,解釋道:“忘了你們玉浮不愛喚人本名。家弟蕭世凌,你們都叫他‘陵越’。”
“啊……!”江蘺還是頭一回知道陵越的本名,更沒想到眼前人竟是他的兄長!不過……現在不是談論這個的時候。
她勉強把思緒拉回來,將手里寫滿了書名的幾張紙排列在蕭道凌面前的書案上,指著前兩張,說:“只有這上面的書,是我比較熟的……”
蕭道凌不明所以,任她繼續說道——
“剩下這些,我雖然看過,但記得的不多。我……半個月后上任,想請蕭師兄指點一下,要勝任烏蘭臺的工作,讀熟哪些書最為要緊。你……用朱筆幫我劃一下,可好?”江蘺生怕自己讀書少被蕭道凌取笑,難為情得不敢抬頭,只是用小手抓起一支蘸了朱砂的毛筆,紅著臉恭恭敬敬地遞到蕭道凌面前。
蕭道凌這才明白江蘺此行來意,且不說她看的書不算少,便是真少,有這樣臨陣磨槍的想法也讓人有幾分欣慰——而且,紙上的字跡韶媚可愛,其蕭逸疏朗不似出自女子之手,張弛之間又極有分寸,讓人忍不住多瞧了兩眼。
他接過江蘺手中的筆時,看到她左手上的碧玉戒指,視線稍作停留之后,才開始在紙上勾畫起來。
江蘺又想到了什么,小聲說:“那個……蕭師兄,如果有別的、我沒列在紙上的書需要讀,你……也幫我在旁邊注一下吧……我是說……請…請你……請……”她加重了“請”字的語氣,以免顯得自己太沒有禮數。
“江蘺師妹不必如此見外。”關于江蘺和陵越之間的事,蕭道凌在來到玉浮之后也有所耳聞,所以對她格外和顏悅色,“這些書,你慢慢看起來便可。”
江蘺見他越劃越多,心里是很崩潰的……眉眼不覺皺成了一團。
沒事,沒事,據說翻閱道藏可以使修為更加精純,就當是修行的一部分了——她如此安慰自己。
“謝…謝謝蕭師兄。”江蘺接過紙箋,想了想也沒別的事了,便告辭道,“那我就不打擾蕭師兄做事了,半個月后見。”
蕭道凌想到眼前人日后能來為自己分擔幾分烏蘭臺的苦活,心情也十分愉悅,笑著回道:“等你來。”
從那天開始,江蘺連走路吃飯都手不釋卷。這不只是為了使自己今后在烏蘭臺做事更順暢,更是為了不在其他門派面前丟玉浮的人。她不想讓蕭道凌以為玉浮弟子不學無術。
大量的學習有時讓人暈眩。
這天傍晚,她手持書卷行走在回不孤山的路上時,忽覺身側有個人跟她擦肩而過——抬頭四顧,周圍卻半個人影都沒有。
是看書太累以至于產生了幻覺?還是沾染了謝亭山身上的邪氣開始撞鬼了呢……
江蘺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蕭道凌自從來到玉浮之后,便天天去陵越的住處尋他。兄弟二人多年來分處兩派,自然要珍惜這難得的相聚機會。
陵越也因此重拾了自陵川離開玉浮之后就荒廢許久的弈棋的愛好。
“世凌棋力常劣于兄長,今日勝得容易,想是兄長意在別處。”陵越棄子推坪,顯得有些不滿。
“哈哈。”蕭道凌一邊給二人倒酒,一邊笑著說,“其實……雖然烏蘭臺缺人,但你也不必把自己的得力助手指派給我。”
清酒入喉,而沒有朝露亭中的花氣,這總讓陵越覺得少了點什么。舌尖寡淡的余味更使他意興闌珊。他擱下酒盞,似不經心地問道:“你見過她了?”
蕭道凌從懷中取出幾張列滿書目的紙,拍在棋坪上,說:“這是她做的功課。她好像有點怕生,對勝任校理一職,也不大有信心。”
陵越瞥了一眼紙上熟悉的字跡,仿佛能想象江蘺書寫時那專注的模樣:燭燈下的長睫一顫一顫,小手有力地握著筆桿,寫到一半時恐怕還會用筆戳著腮幫子冥思苦想,稍有所得便露出慧黠的笑……
陵越:“她對什么都沒信心,但天資穎悟,而且——”
蕭道凌接過話茬:“中和之質看似平淡,但能變化應節,無所偏失。”
陵越:“兄長慧眼。”
這世上能一語道出江蘺可貴之處的,可能也只有自己的兄長了。陵越這樣想著。
“她這么好,你怎么不自己留著?”蕭道凌趁機調侃,“莫非如傳聞所說,她道心不堅……傾慕于你,給你添了不少麻煩?”
麻煩?陵越想到這個“麻煩”,心中竟泛起了一絲甜蜜,但又怕被兄長看穿,便只能說:“她還年輕,道心不堅,也不奇怪。”
“哈哈哈哈——”蕭道凌笑得更加放肆,“你也年輕,你的道心就很堅定么?”
陵越將眉一挑,沒有作答。
蕭道凌又將杯盞滿上,大概是想從微醺的弟弟嘴中套出幾句真心話:“你我雖然自幼習道,但我們之中,總還需有人為蕭家留下一點血脈。”
“呵——”陵越沒有絲毫猶豫,做出了一個敬酒的動作,道,“傳宗接代一事,便全賴兄長了。”
“全賴我?”蕭道凌舉杯飲下,略帶些試探意味地問,“原來你存著這個心思,才特地把人送到我跟前?”
陵越顯然不喜歡這個玩笑,正色道:“她喜歡讀書。我不過想讓她去兄長那兒學點東西,順便遂她心愿罷了。”
蕭道凌:“她既喜歡你,你何不親自教她?由你帶著修書,她不是更加稱心如愿么?”
陵越:“兄長當知我無意于男女之事。”
蕭道凌:“你無意于男女之事,那云汐算什么?”
陵越:“……云汐也不過是道友罷了。”
蕭道凌:“道友?你們玉浮這種‘雙修’的道友可不比尋常。你是男的,可以覺得無所謂,但云汐卻很難再找別的夫婿了。你……不打算對她負責嗎?”
陵越:“如有必要,自會‘負責’。”
蕭道凌不置可否,腦中浮現那個青衫女子的面容,覺得比之于冷冰冰的云汐,他更中意這個弟妹。也許是因為……更加喜氣?可惜陵越身旁已有牽絆。
微明掌門曾邀請蕭道凌參與日知會,被蕭道凌婉言謝絕了。不過聽聞今日是日知會最后一次舉行,他便覺得,去看看也無妨。
行至西丘腳下,遇到一個小熟人。但見她手里依然拿著一卷書苦讀不輟,蕭道凌也不知該不該叫她一聲。
江蘺不經意地一抬頭,恰與蕭道凌目光相遇。正所謂一回生、二回熟,這兩天囫圇吞棗地啃古卷,也使江蘺增長了幾分底氣。于是她大方地朝蕭道凌揮揮手,然后索性提起裙子跑到他跟前。
“蕭師兄,你也要去日知會看熱鬧?”江蘺面有喜色,只因她覺得在日知會收獲不多,如此戛然而止,正好省得浪費時間,也能避免與陵越接觸。
蕭道凌自認為是來“參加日知會”的,但轉念一想,自己此行的心理確是跟“看熱鬧”差不多,便只得笑著點頭道:“我聽說這是最末一屆,所以想來瞧瞧。”
“唉,日知會是要結束了,‘日進會’又要開始了。”江蘺嘆了一聲,將手中黃卷收入書篋,準備與蕭道凌同行。她對眼前人印象不錯,覺得比之于陵越更有幾分兄長般的隨和可親,也因如此,她才一改往常獨來獨往的作風,主動過來搭話。
“日進會”雖是由陵越首先提出的,但他知兄長對此沒有興趣,所以連提都不曾提過。蕭道凌不明所以,便問江蘺:“何為‘日進會’?”
江蘺歪著腦袋說:“蕭師兄竟不曾耳聞么?微明掌門遴選諸派弟子中修為至深者,聚而為‘日進會’,專以交流不傳之秘,今天就要公布入選之人了。”
蕭道凌微微揚眉:“未知江蘺師妹可有信心入圍?”
“我?不不不——”江蘺連連搖頭,“一來我資質太淺,二來我連日知會都懶得參與,何況日進會?壓根就沒報名。”
見蕭道凌臉上一副要笑的表情,江蘺趕緊補充道:“我是玉浮弟子中最不上進的那種,你可別以為其他師兄姐妹都跟我一樣……”
“哈哈哈!”蕭道凌以指關節敲了敲江蘺的書篋,“我看你挺上進。”
江蘺知道他在嘲笑自己邊走邊看書的蠢樣,沖他做了個鬼臉。
“誒誒蕭師兄——”江蘺看蕭道凌選錯了山徑,急急伸手拽住他的袖子,并往旁邊一指,“那是條死路,請往這邊走。”
蕭道凌回過身來,對江蘺拉扯袖子的動作并未感到不快,稱謝道:“多謝江蘺師妹引路,你們玉浮五重丘地形復雜,蕭某確是走岔過幾次。”
“別說是你了,我也經常走錯。”江蘺在前頭倒退著走,面對著蕭道凌說,“不過西丘我最熟,因為我以前住在這兒。”
蕭道凌:“哦?那江蘺師妹現居何處?”
江蘺:“有點遠,在西邊的一座小山上。蕭師兄呢?”
蕭道凌:“暫住在九淵閣中的觀瀾齋。”
“哦哦哦!”江蘺聽到這個地名頗感親切,“那是以前陵川師兄住的地方。他現在隨他媳婦兒留在京城了,觀瀾齋確是空了出來。”
“媳婦兒?”蕭道凌聽陵越提過陵川,卻不知杜蘅的事,“說起來,你們玉浮不禁婚嫁,就不怕有礙修行嗎?”
江蘺:“啊?北倉派禁止婚嫁嗎?”
蕭道凌:“敝派金石長老以上,有此禁令。”
“哦哦,我們不禁這個。據說以前還有正副掌門剛好是一對夫妻的。本派重雙修,陰陽相成。”江蘺胡亂比劃了下“雙修”的劍招,“若是找對門徑,修習得當,就會非常厲害。”
蕭道凌:“既然如此厲害,江蘺師妹應當也正習此術?”
江蘺:“沒有沒有……雙修多麻煩,對象又難找。而且雙修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年輕男女,干柴烈火,沒點定力不行……我定力差。”
蕭道凌:“哈哈哈哈……”
……
兩人一邊閑聊一邊登至山頂,在江蘺指引下,按時抵達了設于七層塔中的會場。
今日議程無他,無非是先感謝諸位道友向來的合作,大家好聚好散。接著由定云子宣讀入選“日進會”的名單。
冗長的講話本就使人昏昏欲睡,江蘺昨晚又讀書讀到深夜,所以此刻更加云里霧里,用手托著下巴猛打瞌睡。但等名單宣讀完畢,她突然清醒過來,意識到有什么不對——
竟然沒有陵越的名字?!
陵越亦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