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有求于人
書名: 兩生湖夢作者名: 蜀山臥月眠霜本章字數: 5437字更新時間: 2018-06-12 23:57:53
幾人按落在閬仙派附近的山谷中,腳邊溪水潺潺,江蘺意識到這正是當時她從朝徹谷返程時摔落之處,心有余悸,便往曦月身邊靠了靠。
江蘺嘆道:“都怪我那時候沒聽無臉人說的,再采幾株莣枝上來,要不然我們現在也不必來求和光施展他的離魂術了。”
曦月不以為然:“不是求他,而是要把他打服了,不是嗎?”
江蘺有些喪氣地說:“打得過嗎?我總覺得……最后還是得靠嘴皮子。”
走著走著,無闕、江蘺、曦月、陵越和云汐五人突然止步,眼前高起一道溢出咒力的屏障。不知道這是和光為防御外敵入侵而設,還是他不想讓返魂藪吸魂的異象為禍偶爾經行此處的旅人。要說是因為后者,那他也太好心了點。
那些懷有智世之魂的弟子最不堪受九湖吸魂之力,因而早已被和光趕下山。其實江蘺等人來此地找和光,亦何嘗不是冒著失魂的危險?好在大家兵分四路,每一隊人馬中都配備了至少兩個擅長土系術法的弟子,遇吸魂之險則施展封印或靜空術,減小諸人神魂離體的可能性。
這個山谷是屏障最為薄弱的缺口之一,那阻人去路的咒訣看似連成一片,其實是咒力高速運轉造成的假象。江蘺與云汐合力將靜空術精準施加在屏障之上,才得以看到每一片咒力之間的孔隙。
從咒力的縫隙中穿進屏障之后,江蘺好像想到了什么,反手抓起云汐的左腕,問:“師姐,你……有沒有覺得不舒服?”
云汐手腳冰涼,額間冒汗,而滲出的汗水竟又立刻凝成鹽霜一樣的冰凍。
江蘺:“重巖在閬仙派呆過一陣子,他說閬仙以東有個七傷谷,跟昆侖霧合嶺的七情瘴霧相似,后者勾起人的情思,而前者誘發人的內傷。難怪我之前路過此處會惡寒發作,我看這兒就是七傷谷!云汐師姐的寒癥并未痊愈,這可怎么辦——”
沒等江蘺說完,陵越就上前一步從她手中拉過云汐,然后……用一種最直接的方式給云汐渡了一口熱氣。
其余人很識相地轉過身去。
就在云汐稍有好轉之時,諸人又遇到了一個更大的麻煩。
一道凌厲的劍氣橫過眼前,所到之處如風靡草,頃刻間生機勃勃的山谷中多了一片枯焦爛葉。順著劍意向上看去——
江蘺喊:“看,是姓謝的!”
曦月:“唉,就知道屏障薄弱必有詐,原來和光就守在此處,我們也太倒霉了吧,早知道就該讓微明掌門跟我們一起走。”
江蘺:“那現在就傳信讓掌門過來么?”
陵越:“不必。這不過是和光的分身,想必四方結界缺口處都有這樣的虛影。”
江蘺:“但愿這個虛影沒有和光本人能打。”
無闕:“那是自然,和光把靈力分散四方,正好讓我們各個擊破。”
話音剛落,兩道火龍便沖向和光的虛影。而虛影只是張開衣袖,把陵越和無闕的火力吸得干干凈凈,陵、無二人竟不能迫近分毫。
此時虛影反攻,劍分兩頭,卷著如龍的火勢加倍反撲,好在陵、無還算能擋得住。
曦月:“看地上的焦草,便知這個虛影乃是火行分身,他們兩個上去硬碰硬,不是上策。”
云汐:“拼不過也是一種消耗,我們三個見機行事。”
江蘺和曦月點頭稱是,暗中運氣。
山谷上空濃煙滾滾,谷中草木均因不堪熱力而卷曲起來。陵越和無闕攻勢不減,而觀察了幾個回合之后不難發現,虛影每次化解火攻之力之后再行反撲所需的回氣時間越來越長。
就在陵越和無闕以所剩的最后三成功力揮劍襲向虛影,而虛影以冀一舉拿下氣虛的二人之時,云汐氣推曦月,曦月接著運力傳向江蘺,如此以土生金,以金生水,兩環相扣,江蘺靠著二人的助力于剎那間凝成陰寒到整個讓山谷瞬間換季的劍意。下一個瞬間,虛影已被劃破黑煙的寒劍刺中,頓時火花內爆,響聲震徹山谷。
無闕護住江蘺和曦月伏倒在地,而陵越趕緊為被寒意波及的云汐再次續上炙炎真氣。
山谷中四處散溢著靈力的碎片。
靜岳劍刺入虛影時,鍍在外層的雪境鋼水再度熔化,它又變回了一把純粹的土行劍。更令人詫異的是,江蘺的眉心印由青藍色轉為跟云汐一樣的暗紅色——原來在適才的一擊之中,江蘺耗盡了自己的水系修為,加之常年修煉與本命相克的術法,于是竟然五行易數,由水命人變成了土命人。
原來人力真的可以改易命數!曦月在心中嘆了一聲。
四方人馬闖入閬仙地界之后,才發現除了周邊一道屏障和和光的分身之外,派中早就沒有任何中用的防御力量。微明天心一算,料到和光正在返魂藪中心。她令眾人按兵不動,只讓陵越護送云汐過去……談判。
和光半身浸沒在湖水中,他分魂俱損,此刻的真身已難對眾人構成威脅。
就在云汐與陵越要靠近返魂藪時,和光從湖中一躍而出,來到他二人跟前,隨即將身后的返魂藪封印。
他的樣子看上去蒼老了很多。
云汐:“返魂藪已經開始吸魂了么?”
和光也不回答,只是對云汐上下打量一番,開口問道:“白夜他們,讓你來找我?……你的名字,叫云汐?我在玉浮的時候,為何沒見過你?”
云汐:“我自小身體不好,很少出門,所有課業,都是陵越代授的。”
“陵越代授?”和光偏過頭看向云汐身邊的年輕人,接著說道,“陵越,陵越……哼哼,一表人才,倒是個微明的好徒弟,就是不大愛上我的課。早知你會是我的女婿,當初倒該對你多關照幾分。”
陵越:“她不是你女兒,她若是,石掌門不也該是你妻子么?”
聽陵越提起石清鏡,和光心中又涌起翻江倒海般的痛苦,殺意也隨之消散。他頹然揮了揮袖子,道:“你們走吧,不是要去拯救蒼生么?現在殺了我也無濟于事,何必在這里浪費時間。”
陵越:“令夫人未必會死。”
和光眸子一亮,但很快又黯淡了下去:“是柳白夜讓你們來誆我?哈哈哈哈,你們以為我會信么?”
陵越:“不信,你難道還有更好的選擇么?你浸沒在返魂藪中,不就是想讓返魂藪吸走你的魂魄,好讓你再穿回去?可是結果如何?你本就是由返魂藪送來的,它又怎會再送你回去?”
和光知道陵越說的沒錯,于是更加發起怒來:“覆水難收!覆水難收!!我好恨,恨這世的謝凈風,為何選擇棄情絕愛?恨微明和決明,為何要將那絕情之法相授?恨九湖,為何要維系什么兩世之平衡,生生把我吸入這沒有她的世間?我寧愿留在那邊,縱使那頭是亂世俱滅,也好過這里!——”
云汐:“如果不想智靈兩世一同傾覆,便只能抽干九湖之水,使兩世不再相通……此世的石清鏡已死,若兩世繼續相連,彼世石清鏡亦無生理。如果能及時斷開,說不定你的夫人在那邊、還可以好好地……活下去。”
陵越:“要想抽干夜生淵,必先潛入其中,將湖中介質封入體內,再自毀肉身。只是如今世間已無莣枝,凡人都去不得那夜生淵之底。我等此行來找謝掌門,并非要求謝掌門自絕湖底,只請采一株莣枝上來,陵越……甘愿犧牲。”
和光稍稍平靜了一些,問:“竟是如此?……沒錯,我已習得離魂術,夜生淵中只有我可去得。……”
云汐:“你作孽太多,若稍有補救,興許能為……子孫積德。”
陵越:“謝掌門,可愿一試?”
和光:“你們不必激我。柳白夜,不管是此世還是彼世,果然都還是你最了解我,知道即便這提議只有微茫的希望,我也不能拒絕,呵呵。”
“你又猜錯了,決明副掌門……”憶及決明之死,云汐只覺得一股鼻酸沖上來,但又把眼淚忍了回去,紅著眼眶道,“他為尋找破解九湖吸魂之法,以身祭往復水,已不在人世。”
和光:“白夜死了?微明、微明還真舍得……你們一個一個,又何必都趕著走在我前頭?……也罷,呵呵。從哪里開始,便從哪里結束。我隨你們回玉浮!”
云汐:“請吧。”
和光上前一步,立在兩人之間,先看看云汐,后又轉頭對陵越說道:“你,對我女兒,是真心的么?”
陵越:“我與云汐不過持劍雙修,無關男女之情。”
和光:“哼,都這般親密了,還說什么無關愛欲?你倒是很會自欺欺人!我將云汐鎖在朝徹谷,便是等你來救。好在你沒讓我失望……好在……我女兒不是那個陪你來劫她的倒霉丫頭!你、你最好記住靈世謝凈風的教訓!”
原來和光存著試探自己之心,而代價竟是讓自己差點失去江蘺,想到這里,陵越便怒火中燒。
是“差點失去”嗎?還是已經失去了?……
除了夜生淵需由謝凈風先行探路,其余抽干湖泊的重責大任,都交到了湖泊所在門派的掌門手中。如閬仙、垂空島這樣暫無首領的,便由其他門派的副掌門代勞。
好不容易等到了一年中至陰的時辰。
眼下中丘廣庭之上,只站著兩個人。
和光對身邊的人說:“沒想到你會來送我。”
定云子笑道:“送你?我跟微明決明那兩條糊涂蟲呆了二十余年,也呆夠了,現在就是來看看你這條糊涂蟲是個什么下場。”
和光反問:“你最清醒,所以連淳芒子把掌門之位讓給你你都不屑一顧?”
定云子嘆了口氣,道:“活了百年的紫檀樹,鋸成兩段,一段挖心去皮,做了高高在上的祭器,一半棄擲山道、朽于泥中,人皆謂前者幸而后者悲矣,其實還不都是一樣?壞了紫檀樹的本性,就是背離了正德,背離了天道。微明想做祭器,就讓她去受人供養膜拜。你,墮于情愛,寧冒天下之大不韙,成了萬人眼中的惡與朽……”
和光突然大笑起來:“哈哈哈,唯有你,還是那不朽不滅的紫檀樹?”
定云子搖搖頭,說:“我?我又何嘗不曾是條糊涂蟲……”
和光疑惑心起:“當年你與我爭藥,是為了……”
定云子接話:“為了忘情,哈哈,情濃時想忘而不得,情轉薄時要回頭都難,何不平心細味其甘苦,任其痛、任其樂、任其生、任其滅?‘知其愚者,非大愚也;知其惑者,非不惑也。大惑者,終身不解;大愚者,終身不靈。’……你們這些人,生在天地間,就像是孤客迷途,若非浸染人偽、勞形怵心,便是執于虛妄,把這條路走得歪七扭八。如此這般,居然還能修得通天徹地的法術,也是老天無眼。哦不不不,老天還是有眼的啊,你看你們本事越大,這不是在絕路上走得也越快么?”
……
和光無奈地一哂:“知凈風者,莫非故友。彼世如此,此世亦然。”
說罷,他魂出殼外,肉身倏忽沒入地下。
定云子御劍而起,停在半空,默默地看著腳下翻起的一朵墨黑的水花。
他知道,不會有人送莣枝上來。
再也不會有人從這底下上來了。
夜生淵的問題解決得無聲無息,陵越沒有得到以身殉道的機會,只能盡量陪伴在一月之內失去父母的云汐。
江蘺早已隨無闕馬不停蹄地趕回昆侖。陵越不知往復水該如何處理,但覺得就算得有所犧牲,應當也輪不到江蘺這個后生晚輩,才沒有太擔心她的安危。
盡管如此,他還是很厭倦這種鞭長莫及的無力感。
云汐從小跟他一起長大。他人生中上到的第一堂關于男子漢的課,就是要保護好這位先天體質孱弱的師妹。
他也曾聽人夸贊云汐的天人之姿,但對于如此熟悉的人,他實在已看不出什么美丑了,只把她當做了自己最理所當然的責任和包袱。
那江蘺呢?
江蘺對他來說,是一個意外。
是意外的驚喜,也是意外的困惑,意外的麻煩。
他總想說服自己那不過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女子,沒有出類拔萃的聰慧,沒有傾國傾城的姿色,也沒有異乎尋常的學道天賦。然而她偏偏能樣樣都做到恰如其分,均衡得難以找到替代。
什么叫“恰如其分”呢?也許是江蘺處處合乎他的口味,才讓他覺得是“恰如其分”。
好像一塊玉,雖不及明珠光彩奪目,但亂入山間,終究與頑石相殊。
然而已是明珠在握,何以還念念不忘那光華相對遜色的玉石呢?
他自認并非貪得,他隨時愿將明珠奉給他人。但那玉的美好,他卻不想與任何人分享。
他自私地希望只有自己發現這塊玉的可貴。
今年玉浮的冬天格外冷。
暮時,陵川來到陵越居所。他是來辭行的。
陵川:“家父近來身體不適,阿姐又出嫁了,如今只剩我這個不肖子可以侍奉左右。今后,我怕是不大會回玉浮了。”
“哀哀父母,生我劬勞。理當如此。”陵越轉身取了酒杯,遞了一盞給陵川,“祝愿令尊早日康復,你也保重。”
陵川飲下后,問了句:“云汐近來如何?”
陵越眉頭微蹙,大概陵川正說中了他的心事。他又給二人倒上了酒,一邊說:“自然好不了。”
陵川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有你陪著她,她會好起來的。……女子嘛,有時候不需要你說太多,只要你陪著她、關注她的喜怒哀樂,便是無聲勝有聲。”
陵越笑了:“師弟果真經驗豐富。”
陵川:“豐富?不敢當。我只知分別時間太長感情會淡,互相陪伴則日久生情,這道理放之四海皆準。”
陵越忽然想到遠在天邊的江蘺,不知自己心中對她的牽掛是否會逐日減輕,更不知江蘺是不是已將他拋在腦后。理智讓他無比想將那人忘得一干二凈,但為什么做不到呢?他終究是舍不得真的忘卻。
也許是舍不得那個人,也許是舍不得被那人喜歡的感覺。
陵越:“師弟此言差矣。所謂‘此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日夕相對可能終是無緣,別久也未必無情。”
陵川:“哈哈,那句詩是說給被迫生離死別的小情人聽的,我們有什么資格放棄‘朝朝暮暮’?如果因為一點小小的困難和阻礙,就輕易地選擇分離,那又算得上是什么‘情’呢?君不見,世間多少癡男怨女為了證明真心,沒事都想折騰出事來。若給我一個為情犧牲的機會,別說舍棄俗世小利,就是冒著送命的危險,我也義無反顧。”
陵越深知陵川的脾性,聽了這番話,先是不置可否地一笑,過了一會兒才漸漸回過味來。他控制不住地去想,江蘺和他之間的“情”,究竟算是什么“情”?
陵川好像生怕陵越聯想不到一般,補了一句:“那個……江蘺,還會回來嗎?她是鐵了心要做昆侖弟子了?”
陵越冷不防胸口抽痛了一下,強作平靜地說:“她回不回,是她的自由。”
陵川:“呵呵,她倒真是……自由如風。你發現了嗎,青木真人的弟子都是這般古怪。”
陵越:“有何古怪?”
陵川:“比如江蘺從前對你的喜歡,好像是男女之情,但又不完全是男女之情。我有時真怕杜蘅像她一樣,沒把我當成一個‘男人’來喜歡。”
陵越:“師弟這話說得好笑,不把你當‘男人’,難道是把你當‘女人’不成?”
陵川不住地搖頭,回道:“應當說是有男女之情,卻無男女之欲。她是真真切切、實實在在地喜歡你,但她可能從沒想過要真的和你成為夫妻。正是因為本就沒有天長地久的奢望,一朝作別,才能走得無牽無掛。我要是你,恐怕反而會覺得、自己被拋棄了。”
陵越:“師弟喝多了。”
陵川:“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醒復醉,醉復醒,人生不正如大夢一場?師兄以為我說的是醉話,又怎知自己不是在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