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昆侖山腳寒風最為凜冽的季節，千山萬木黃葉凋盡，明玉的紅衣也被吹成了一團烈火。她撥了一下隨風狂舞的頭發，感慨道：“從前厭倦了學道練劍的生活才決意踏入紅塵，沒想到此刻重新握起劍來，倒覺得十分懷念，似乎……似乎不該離開它這么久。”

岫蘿看了一眼眾人，似是很滿意這青木座下弟子能如此齊整地聚在一起的模樣，笑著說：“或許不是因為握劍，而是因為我們七個又能持劍并立。”

杜蘅轉過紅撲撲的面頰，眼中的憂色也因身邊人的陪伴而減淡了幾分，說：“好在朝中事有重巖擺平，楊金刀又擔起了揚州城那邊的苦活，我們才能抽得出身來。”

曦月朗聲笑道：“哈哈，岫蘿白衣，明玉朱衣，我黃衣，杜蘅紫衣，江蘺綠衣，沅芷青衣，娜迦絳衣，諸位姐妹的喜好倒是一點沒變。”

江蘺接話：“就是不知御劍的功力是進是退？”

沅芷叉著腰挺起胸說：“我現在無財一身輕了，應該飛得不慢吧？”

娜迦挑了下眉，道：“如今我以真身示人，催動真氣時可用盡全力，你們可別掉以輕心——”

七人眼神一對，下一刻便齊齊縱身御劍上沖，瞬息間就按落在了昆侖山巔。

陵川和無闕已在層城門口等待。

“最快的岫蘿和娜迦，江蘺雖慢了一步，但氣息勻順如履平地，顯然是沒盡全力。”陵川嘴上在評論旁人，眼睛卻只看著杜蘅。

明玉拍了一把江蘺的后腦，說：“江蘺啊江蘺，我們姐妹幾個比試腳力，你為什么有所保留？真無趣，要是臭蟲在這里就好了，讓他代我罵罵你。”

江蘺挽過明玉的手說：“見諒見諒，我身體還沒完全恢復，不能不悠著點。好了，大家快跟我走吧……”

天機閣中間坐著昆侖派掌門戴延云，右側是萬庚明、古中雪和姜直烈，左側依次是微明、決明、青木道長、陵越、云汐和云漪。余下的人退坐在后排。

玉浮的兩位掌門直上昆侖，這還是前所未有的，也足見微明、決明此次相請之事必定不同尋常。而看他二人志在必得的神情，似乎是要先禮后兵，若昆侖推辭不從，則……

戴延云捋著一尺長的白須，平靜的面色中隱含著幾分怒意，道：“微明掌門，如今天下將亂，正是吾輩戮力同心、扶大廈之將傾之時，何以二位劍意蕭然，似是要與我昆侖兵戈相見？”

微明：“微明此行意欲何為，戴掌門心知肚明，又何須有此一問？”

決明：“我等何嘗不知，若是戴掌門不應允，玉浮就算翻遍了整個昆侖山，也找不到往復水的蹤跡。所謂劍意蕭然，絕非針對貴派，而是……決明抱定了必死之心而已。”

萬庚明：“此次禍端，皆因夜生淵而起。玉浮派看守不力，不意味著昆侖也會將敝派神泉拱手讓人！”

決明：“萬兄責怪的是，二十年前之事，白夜確實難辭其咎。”

昆侖這邊本有些咄咄逼人，但聽決明愿意服軟認錯，于是倒也不便再繼續追責。

戴延云：“神泉乃天造地化，本不歸任何修仙門派所有。昆侖也不過是代天地行看守之責罷了。現下九湖吸魂，二位掌門欲尋破解之策而上昆侖，更在情理之中。只是……”

只是往復水需以活人相祭，這點江蘺已經知道了。

古中雪：“想要從往復水中得到破解之策，必先以活人相祭。只有活人心意真切，才能在沒入池水的片刻茅塞頓開，但同時亦骨肉潰爛，魂歸西天。臨死之前就是能勉強喊出什么，也只是只言片語。”

姜直烈：“呵呵，曾有人以攝魂術控制弟子心神，將他們一個個投入往復水中，讓每人臨死前說出幾個字，最后拼拼湊湊……不知道這次玉浮派準備了多少弟子做枉死的祭品？我看如今堂中這幾位，怕是不夠的！起碼也得百二十個！”

一番話驚得眾人面如土色。

決明卻好像一點也不意外，回答道：“無需他們，我一個人就夠了。”

微明雖然早知決明有此決心，但此刻聽他說出來，還是不能完全無動于衷。

座下其他人更加震驚。陵越當即起身在決明身前跪下，道：“如今正值危急存亡之秋，副掌門切不可做無謂的犧牲。那往復水中……陵越愿往！”

云汐亦在陵越身側跪下，道：“云汐愿往。”

決明笑著看向他二人，說：“你們兩個同心同德，倒不枉我和微明以修煉雙劍的絕秘相授。”

古中雪：“決明副掌門，在下無意冒犯，但恐怕你入那池水之中，也不會比這兩個孩子強多少，一樣只能說出幾個字，就一命嗚呼也。”

微明：“他……不需要開口說話。”

戴延云臉色一變，問道：“莫非二位掌門持劍雙修，已到達了心意相通的境界？”

微明默認。萬庚明、古中雪、姜直烈見狀，也忍不住點頭以示敬意。

戴延云長嘆一聲，道：“既如此，昆侖便再無推脫的理由了。本座還有些派中事務需交托給徒弟，玉浮的貴客請暫時移步赤金苑。明日丑時，坐忘穴中，便讓各位遂了此行之愿！”

決明將陵越、云汐二人扶起，而后隨著微明掌門稱謝退下。余下的人各懷心事，也在昆侖弟子的指引下到達宿處。

戴延云與三位首徒略作商議之后，又將無闕和江蘺喊道跟前。他也不提九湖吸魂，也不說派中事務，只是閑話家常。江蘺雖然與戴延云掌門接觸不多，但一直覺得戴掌門與微明、決明不同，更像一個親切的長輩。事實上，無闕與戴延云雖有師徒之名，卻有爺孫之情；江蘺與無闕年齡相仿，又曾舍身助其修行，戴延云自然亦將她視作孫女一般看待。只是江蘺發現，戴延云關切的話語之中，似乎隱隱然有凄別之意。對此，無闕又怎會沒有覺察？

坐忘穴是歷代昆侖掌門閉關之處，無闕曾經來過，并沒見到什么池水。此刻諸人到齊，見洞中空空如也，只有戴延云掌門盤腿坐在中央一片下陷的凹地中。

微明：“戴掌門，敢問往復水是在何處？”

眾人屏息以待戴延云的回復，但他只是閉目而坐，并不言語。

忽然，眼尖的曦月一聲驚呼：“血……血淚！”

血水源源不斷地從戴延云七竅流出、匯入凹地中，而戴延云的軀體就好像被水融化的泥偶一樣瞬間垮塌……

云漪緊緊握住無闕的手，怕他不能承受。

原來，往復水就被封印在戴延云體內。要解開封印，戴延云自然肉身泯滅。

所謂生為附贅懸疣，死為決疣潰癰，那終究只是古卷上過于輕巧的幾行字。

萬庚明、古中雪、姜直烈三人痛苦地合上了雙眼。

“爾等退后！”決明一聲吼畢，便朝凹地走去。血水發出咕嚕咕嚕的沸騰聲，一點點沒過他的腳踝、肩頸直到頭頂……

片刻之后，一切復歸平靜。萬庚明向古、姜二人點頭示意，二人即念動咒訣，將一池的血水又灌注到了萬庚明體內。

古中雪嘆了一句：“這樣的場面，其實本不該讓你們這些孩子看到。”

姜直烈：“但是掌門師尊與決明老弟都覺得應該要你們看看，這樣你們才會知道，自己將來肩負著什么樣的責任。”

眾人默然。

微明也沒有想到，原來讓往復水現世片刻，需付出一位昆侖掌門之性命的代價。她向萬庚明深拜致意，隨后說道：“接下來，我們該去找和光了。”

見微明胸有成竹的樣子，眾人松了一口氣：

看來戴延云和決明沒有白白犧牲。

九個湖泊猶如地之血穴，使兩界一息相連。只要抽干湖水，阻斷兩界通道，便能消除異象。但湖水奇性各異，如夜生淵者，必須下潛之后將池水封入體內，再自絕而亡，才能將之徹底摧毀。而如今世無莣枝，要想進入其中，就不能不求助于習得離魂術的謝凈風。

這就是往復水給出的破解之策。

次日便要攻上閬仙了，江蘺想在出發之前安慰無闕一番，但因嘴笨而無法獨自成行，便打算拉上云漪一起去看看他。

步至玄青苑，卻不記得云漪住在哪間房舍，江蘺只能先敲開云汐的門，想問問云漪的宿處。

來開門的是陵越。

兩個人都愣了一下。江蘺并不奇怪陵越在云汐的房內，陵越則對于江蘺突然登門的原因感到不安。畢竟云汐“喪母”不久，明日又要去逼迫“父親”，此刻正需寧神靜養，不宜多受刺激。

陵越：“她現在不便見客。你找她何事？或許，我可以代為轉達。”

江蘺沒有多想，答道：“沒什么事，只是想問問云漪住在哪兒。”

陵越將臉往左偏了一下，說：“她在隔壁。”

“知道了，多謝大師兄。”江蘺見到陵越這張比昆侖山的冰雪還僵冷的臉，自然只想趕緊離開。人剛往后退了一小步，便聽到屋里傳來云汐的聲音——

“誰在外面？”

陵越一邊關門一邊道：“無關之人。”

門縫完全閉合前的一刻，屋里屋外的人四目相對。

那門檻之外的女子依然溫柔恬靜，長睫下的眼眸即使在背光的陰影中也能看出清澈無比。她領悟到“無關之人”指的是自己之后，只是對著空氣淺笑了一下，然后轉過身去。

“無關之人”，這四個字說得真是好。江蘺覺得自己應當記住這句話。

陵越木然立在已關緊的大門后，感到此刻離他遠去的不只是一個綠色的背影。

她的心也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