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相思成灰
- 兩生湖夢
- 蜀山臥月眠霜
- 5496字
- 2018-06-11 10:43:41
按照無闕的說法,江蘺算是脫離危險了,只是還會昏迷一段時間。眾人不放心,依然輪流守在她塌邊。有時候江蘺的意識回轉,會在睡夢中叫他們的名字,叫無闕、曦月、明玉、杜蘅、師尊甚至陵川,值守之人不以為意,只是摸摸她的額頭、拍拍她的肩膀、搓搓她的手心,以示安慰。連重巖都學會了用破天荒溫柔的語氣說:“沒事沒事,我在我在。”
只有陵越發(fā)現(xiàn):這當中并沒有他的名字。
一次也不曾叫過他。
所有人都在焦急等待江蘺醒來,而對陵越來說,此中更別有一重煎熬。
……
天色將曉,坐在江蘺身邊的杜蘅也開始打起了瞌睡。陵川悄悄進屋,把自己的披風解下來蓋在杜蘅身上,杜蘅眠輕,立時驚醒,未及作出回應,便聽到了病榻上傳來動靜。
“你們兩個……”江蘺朦朦朧朧地睜開雙眼,“怎么……在這兒?”
杜蘅大喜,急忙推開陵川,一邊說著:“快快快,告訴無闕他們?nèi)ァ!?
江蘺只覺得頭腦仍在一片白茫茫的大霧中,依稀記得要去救人,但不知為何要去,如何去的。
杜蘅則激動得一時找不到重點,她眼角淚光閃爍,忙問江蘺:“你、你想吃什么?渴不渴?那個,要不要起來動一動?”
江蘺在杜蘅的攙扶下緩緩坐起,眼看好友為自己著急的可憐樣,安慰道:“你哭什么,我好得很。”她沒有說謊,剛才稍一運功,就覺得胸腔內(nèi)氣血充沛,似經(jīng)重生。
此時無闕破門而入,陵越緊隨其后,娜迦、明玉等人也一并趕到。云汐落在最后,本想上前致謝,但想他們一眾好友相聚,自己還是不去打擾更好,因此只是站在門口處向內(nèi)觀望。
江蘺見到蜂擁而入的好友大軍,又是訝異又是激動。
“你們怎么……都來了?”江蘺四下環(huán)顧,不見云汐的影子,有些憂心地問道,“我……昏了多久?云汐師姐在哪兒?我……我是去救她的?”
杜蘅答:“你放心,陵越把云汐師姐毫發(fā)無損地帶回來了。”
“陵越……陵越?”江蘺困惑地晃了下腦袋,問,“誰是陵越?”
此話一出,滿室皆驚!
本就面色沉重的陵越此時更是差點一口氣沒順上來,他大跨步走到榻前,聲音有些顫抖地說:“江蘺,你別開這種玩笑!”
江蘺不明所以,見眼前人嚴肅的神情,不由慌了神,只得向左右的姐妹求救。
杜蘅也不知如何接招,只有反應靈敏的明玉意識到江蘺很可能是失去了部分記憶,趕忙介紹道:“他就是陵越。”
“陵越……多謝你救回云汐師姐。”江蘺以為不管這個“陵越”是何許人,如此道謝總是沒錯的。
陵越不敢相信地望著那雙尚帶懨懨病容的雙眼,問:“你……你不認得我?你不記得我了?”
江蘺確實感到自己腦袋空空,或者說,是有些記憶的通道好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使得她的腦子廢了一塊。她略感抱歉,說道:“我……可能……傷到了頭。很多事情都記不清……對不起……”
“你跟他道什么歉?你不記得他最好!”娜迦雖擔心江蘺的傷勢,卻為她完全忘記了陵越這人而感到幾分快意,笑說,“他啊,他帶著你去救他的媳婦兒,結果救回了媳婦兒,把你這個有深染寒毒的幫手扔在了七傷谷!”
江蘺這才“知道”原來陵越是“云汐的丈夫”,心想之所以忘了這個人大概是因為本就不熟悉。至于對方把自己扔在七傷谷,那也是情有可原的吧,想必他壓根也不知道自己有寒毒之癥……等等,寒毒?江蘺甚至記不起來自己這寒毒是怎么中的。
“無闕……無闕!”江蘺心中想到的名字與眼前的身影重合了,她開心地伸手去拉無闕的袖子,“是你把我救回來的!”
無闕倒是想上前領受謝意,但床邊的位置一直被陵越霸占著。他無奈地搖搖頭,笑道:“救了這一回,不一定能救下一回。你還是要惜命——若非以身犯險不可,也得找你信任的、可靠的人同行。”
這話聽得陵越渾身僵硬,但江蘺的姐妹們個個舒爽。
江蘺本人倒是聽不出語中譏諷與敲打之意,她腦子仍有些混沌,暫時轉不過彎來。
杜蘅看出她還不甚清醒,替她下逐客令道:“咱們讓江蘺再休息休息吧,別這么一大幫人圍著。我去給她端點兒吃的。”
眾人開始漸漸散去,但陵越還是呆在原地沒動。杜蘅想伸手去趕陵越,卻被曦月的眼神阻止了。
杜蘅:“也罷,你就好好跟她交代一下吧!”
“交代?”江蘺疑惑地看向陵越,見他面色凝重,自己不得不擠出一個尷尬的笑容,道,“你不用交代什么,咱們也不熟,都是為了師姐嘛……呵呵……萍水相逢,你跟我說句謝謝就可以了。”
江蘺的話不僅沒能打破二人的僵局,反讓本就胸中窒悶的陵越氣息更為紊亂。
“我是你的師兄,我們并非萍水相逢,我也不是別人的丈夫。”
陵越就差沒把那句“我是你的丈夫”說出口了。
“哦嗚~”江蘺才意識到陵越是玉浮弟子,她摸了摸下巴,瞇著眼睛看陵越,試圖再次從記憶中溯尋眼前人的影象,但還是徒勞無功,只得說,“抱歉,真的抱歉!……一時沒想起來,陵越師兄是吧?你……容我再睡一覺,也許我是那個,沒歇夠……再睡一覺,說不定能想起來。”
陵越見江蘺青絲蓬亂,容色憔悴,或許確實不是逼她記起自己的好時機。他強迫自己緩下心神,對榻上的人說:“好,那你先睡。”
江蘺點點頭,開始閉眼假寐。
陵越走到門口時,又回轉過身,說了一句:“我們可以重新認識。”
江蘺沒有作聲,也不知有什么好回應的。
江蘺和陵越重新認識的過程,比其他人想象中要順利得多。她沒有回避和畏縮,每次遇到陵越,都會禮貌地問候一聲,即便杜蘅等人告訴她“你曾經(jīng)對陵越愛而不得”,也沒太影響江蘺的心境。仿佛對她來說,那不過是一個已被她遺忘的夢境而已。
近來她喜歡靠著倚杉居前廳的窗戶發(fā)呆。有時陵越到來,坐在廳中,她只是轉頭對他笑一下,然后便繼續(xù)靜靜地望向遠方,好像那幾步之外的人并不存在。
銀杏島的秋天,依然一半金黃一半翠綠,與海天的湛藍色互相襯映。如此人世罕見的風景,江蘺卻無心欣賞——因她現(xiàn)在更擔心陸地上的事情。
陸上不斷有人失魂,這雖不是和光親手所為,但就像石清鏡胸口豁開的黑洞一樣,恐怕是和光打破兩世平衡之后間接引發(fā)的惡果。距離東海最近的荒泉潴最先發(fā)生異象,曲波湖周邊商旅絕跡,揚州城北長睡不醒的悲劇接連發(fā)生,唯一還能讓江蘺感到一點安慰的是,半年前,為了讓她的幼弟在中原好好求學于名醫(yī),蘇府已舉家遷至京城,因此家中人尚無失魂之虞。
沅芷、杜蘅、陵川、曦月、明玉已趕回陸上解救生民。杜蘅打算在朝堂上游說,借用朝廷的力量幫助遷徙湖邊棲息的平民。而在朝廷的款項得到落實之前,沅芷只能先散盡家財。
明玉則通過“大象報”這些年來積累的影響力安撫民心,同時她在各地的耳目也不斷搜集到有關災情的信息,以便制定更切合實際的疏散計劃。
娜迦被留下照顧江蘺。無闕留守。陵越、云汐亦呆在銀杏島上繼續(xù)修煉雙劍。岫蘿因收到玉浮教令而趕去了昆侖派,諸人稍后也將去昆侖山上與微明掌門等人匯合——據(jù)決明副掌門所說,昆侖將是挽救當下危局的關鍵所在。
不管上昆侖之后需做什么,休養(yǎng)好身體都是江蘺此刻最重要的任務,而不是去回憶什么陳年舊事。
陵越不敢確定江蘺是否會一直失憶下去,他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想要如何。
如果江蘺始終想不起他來,那……
從前厭憎她滋擾清修,但若完全失去她的情意,一時間陵越竟覺得這與道法盡失的痛楚相比都不相上下。
她現(xiàn)在就坐在離自己幾步之外的地方。人是近到觸手可及,心卻不知該如何抓住。
突然,一只蝴蝶飛來窗前,嚇得江蘺驚叫一聲,后退時踢翻了凳子,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那靈蝶吸血的恐怖感覺在剎那間竄滿全身。
陵越搶了一步過去扶起江蘺,問:“你怎么了?!”
江蘺呆呆地望著眼前人的面孔。這面孔,曾經(jīng)對她溫柔、決然、冷漠、兇戾、回避、警惕……
他叫陵越,她前半生的心痛都源于此人……她想起來了!
“沒事……我、沒坐穩(wěn)。”她的理智想要維持禮貌,手上的動作卻是莽撞地推開陵越,然后好似逃跑一般速速離開了倚杉居的前廳。
她一直跑到銀杏島邊緣的海灘上。
海風迎面打來,江蘺大口喘著氣,想把心中滯悶釋放出去,卻覺得壓著胸口的東西越來越重。
失落的情緒如無底深淵,她怕自己掉下去,無處攀援。
在寒癥發(fā)作時摔落山谷,渾身被靈蝶嚙肉吮血,于生死邊緣絕望地掙扎……這一切痛苦不堪的記憶,都是因為,他!
如果不是無闕,她哪能活到現(xiàn)在?
她第一次感受到恨。
但恨了又如何呢?于他無傷,不過是繼續(xù)自我懲罰罷了。
……
罷了,罷了。不管怎么說,幸運的是自己能夠安然脫險。
江蘺爬上一塊礁石坐定,心想:
“救人也得量力而行,是我自己考慮不周……怎能指望別人來保護我呢?呵。”
她在海邊坐了很久,直到海風吹干淚痕,一輪圓月從海上升起。
娜迦敏銳地發(fā)覺了江蘺的異樣。她在遠處觀望了許久之后,才走上前去。
娜迦:“等這一切結束之后,你有何打算?”
蕩漾著明月清輝的海面映入烏黑的眼珠,江蘺的眼神與海上的霧氣一般迷濛。她語中不帶悲喜,幽幽答道:“回昆侖。”
說到“昆侖”二字,原本冰涼的心緒竟忽而回溫,她似乎已不再是自我安慰聊以排遣愁緒,而是感到人世間確實有令人欣快之事。
“昆侖”二字,不僅有溫度,甚至像一個恍如實體的懷抱一般,讓她僵硬的靈魂都漸漸回復柔軟而舒展了。
極度敏感的娜迦又察覺到了這細微的變化,臉上的憂色褪去了一些,笑道:“聽你這么說,我算放心了。”
江蘺也淡然地笑了,她慶幸自己有這樣自我療愈的能力,當然這和朋友的關心是分不開的,哪怕她們并沒有說太多話。
江蘺:“沒想到重巖都會萬里迢迢跑來看望我。”
娜迦:“我跟他不熟,不過看得出來,這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嘛,不像某些人……”
“某些人”是誰不言自明,江蘺聽了心中難免抽痛。她嘆了口氣,道:“唉,陰差陽錯,也是人生一課。遇到過‘錯’的人,才更明白,‘對’的人該是什么樣,是不是?”
娜迦:“哈哈,人生一課這個說法倒很準確。既已圓滿結業(yè),就不要回頭看了吧?”
娜迦所謂“回頭看”是一語雙關,對于靈識異于常人的她來說,此刻身后的炙炎真氣實在是太灼人了。江蘺則稍顯遲鈍,她還在思考自己能在多大程度上做到“不要回頭”這件事。她想著想著時,娜迦悄然離去。等身后再次有人出聲,那嗓音已能嚇她一跳。
“都想起來了?……”陵越問,問完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還沒準備好面對重拾記憶的江蘺。
他忐忑。
江蘺猶豫了一下要不要承認,但想想說謊和演戲自己畢竟不擅長,只得點了點頭。后知后覺的她此刻才感到身側熱浪翻涌,那是她從前渴望靠近的熱源,現(xiàn)在她只想逃走。
“對不起……是我的疏忽,我不該使你身陷險境。”
陵越的道歉是真誠的,但語言畢竟只是語言,三兩句話,怎可能輕易平復經(jīng)歷生死絕境留下的創(chuàng)傷。
沉默半晌后,江蘺方幽幽問道:“陰陽鏡鐵鎖,只有玉浮雙劍能解。你可想過,和光本無意傷害云汐,他是在等我們?nèi)ゾ龋俊?
不待陵越回答,江蘺便道:“你當然想過,但你不愿意冒這個險,不想她有萬一。就算是陷阱,也要去,是嗎?”
江蘺說得沒錯,但陵越卻不敢應承。他似乎也意識到了,云汐與江蘺在他這里所受待遇的落差——云汐不能有萬一,江蘺卻只得自求多福。
然而江蘺說這些,并不是為了責難。她是在幫自己梳理前因后果,她是在勸自己徹底放下。有些事情,如果你將對方視為兄長、愛人,可能會覺得難以釋懷。但若只將他當做一個普通的同門師兄,便不覺得有什么不妥了——在從前與陵越朝夕相處、偶有肌膚接觸時,江蘺并非沒有把陵越當做近似愛人的存在。但她每受挫一次,便修正一次自己的認知。修正到如今,心意相通的過往記憶早被無數(shù)心如死灰的酸楚印象替代,她對他再無希冀。
江蘺雖等不到陵越的回答,但她并不在意。她將思緒放遠,想了想昆侖山,原本暗流涌動的心境,再次被溫暖的神山撫平。她道:“我可以理解這種心情,也可以理解你的選擇。不必道歉了。”
能被原諒自然是好的,但陵越感受到了江蘺的疏離,這種疏離比在昆侖重逢時更甚。那時江蘺至少還有話想問他,還因他的錯認而失望。現(xiàn)在,她竟連險些因他喪命,都懶得與他理論。
陵越:“你……沒什么想跟我說的了嗎?!”
江蘺不知道陵越想聽什么,她覺得自己不管從前多么惹他厭煩,這回總算是幫忙救回了云汐師姐,有多少舊賬,也該一筆勾銷了-——沒有什么可問的,沒有什么可說的,她覺得所有的問題,她都已經(jīng)明了了答案。她不想再讓真心錯付的前塵往事泛起余波,但愿一切隨風飄逝。
她暫時將感知情緒的心靈封閉,隨口挑了一些陵越愿意聽的話說:“呃……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所謂迫隘之地,無得保其夷粹。你擔心師姐,一時情急,處分失當……無可厚非。”
一番言語,可說是寬容至極,友善至極,也是漠然至極。
陵越不接受這樣輕易的和解,他問:“有錯當罰,我想知道,我能如何彌補?”
他不認為自己是那個“錯”的人,他只是做錯了一件事,他要把這個錯誤糾正。
聞聽此言,江蘺終于來了一點興致。她好好地想了一想,最后答道:“不說彌補不彌補,我有一個請求。”
陵越眼神一亮,心中有些莫名的亢奮與緊張:“……你說。”
江蘺沒有亢奮,只是誠懇地說道:“等這些事情結束之后……請你,嘖,怎么說呢?忘記我。你知道,從前派中有些傳聞,說我明知你和云汐師姐情投意合,還橫插一腳。那時我覺得自己冤枉,現(xiàn)在想想,其實我并不冤枉。我打擾你們,是一個錯誤……后來發(fā)生許多讓彼此尷尬的事情,都是因為這個錯誤。這次我?guī)湍憔然卦葡珟熃悖闶俏覍δ銈冎虑浮慕褚院螅也辉冈傧肫鹉莻€錯誤。若無必要,我不會再出現(xiàn)在你們面前。我想……你本來也不怎么記得起我……呵呵,很好,都忘記我吧,我也會忘記你們。”
是的,這么難堪的事,最好還是忘了吧。
江蘺覺得自己的請求對陵越來說很容易做到,所以都沒等陵越應她一聲,便伸了個懶腰,跳下礁石,邁步離去。
陵越本是來道歉的,但江蘺一番輕巧的說辭,卻讓他不愧反怒——
呵!
“既要糾纏,便索性糾纏一生,豈能半道而輟?”陵越注視著江蘺離去的背影,在心中默默說道,“我不會忘記你,也不會讓你忘記我。”
再過幾天就要啟程去揚州城幫忙了,云汐的內(nèi)力還沒有恢復到十成。娜迦建議云汐學著騎馬,不一定要全程御劍,這樣可以節(jié)省體力。
這日江蘺獨自在林中散步,恰好遇見陵越教云汐騎馬的背影。他倆同乘一騎,緩轡而行,真是好一對璧人。江蘺未及感慨,忽然眼前一黑,倒在了落葉叢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