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杏島顧名思義,島上載滿了銀杏樹。
小島中央為一個和緩的小山坡,兩側氣候截然相反,一面葉綠時一面剛好金黃,跨步來回便讓人覺得像在春秋兩季間穿行一般。小島南面并排建著一座倚杉樓和一個宜含居,分別是娜迦和岫蘿的住所。
娜迦平時可以幻術保持人形,但若催動靈力,則會現出紅發與蛇尾。江蘺此次與她相見之后,才知她為何隱匿無蹤。原來她便是曾服仙藥而周身“妖化”的一族人。青木師尊讓座下弟子全部薰染芳草,就是為了掩蓋娜迦身上不同常人的氣息——若是人人都身懷異香,自然也就沒人起疑心了。
娜迦為封印時空黑洞,消耗了不少氣力,此時已在倚杉樓睡下,旁邊還有一位年輕男子照看。岫蘿攜著江蘺,在銀杏林中漫步。
岫蘿:“所謂‘妖化’,乃是仙藥激發凡人潛力之后,使凡人的身體返還祖先的模樣而已。”
江蘺:“紅發蛇尾,原來娜迦是女媧族人。”
岫蘿:“是啊,她卻一直覺得自己是妖非人,躲在我這兒,不肯與你等互通消息呢。”
江蘺:“她要是多看點志怪亂談的雜書,就不會有此疑問了,哈哈。”
岫蘿:“她現在是……好些了。”
江蘺:“對了,你還沒告訴我,閣中那個年輕人是……?”
岫蘿:“聽說你們之前去京城,見到了珉王?”
江蘺:“是的,珉王之事,雖令人唏噓,但結局也還不算……太壞。”
岫蘿:“閣中那位,便是珉王的弟弟,凱王……”
江蘺:“……怎會?!”
岫蘿:“一年多前,江南相繼發生水患和瘟疫,娜迦當時正好在越州地界,雖不敢濫施仙藥,但也想略盡綿力。凱王時任鎮東節度使,便在機緣巧合之下,結識了娜迦……如今他每個月都會來這里呆上三五天。過會兒我就得送他回去了。”
江蘺:“聽你的語氣,似乎對他二人之事并不看好?”
岫蘿:“唉,以娜迦的特殊身份,就是跟尋常人結為連理,恐怕也都還需一番波折,更何況對方是皇子?皇室權位的爭奪,從來都是不顧人倫、泯滅親情的,想到多少多情女子曾做過其中的犧牲品,我又如何能放心得下?”
江蘺:“誒,有什么放心不下?我看那凱王目光篤定、心意坦誠。他見娜迦真身而無絲毫驚懼之色,已是不易。他不遠千里之遙、亦不顧國事牽絆,乘風破浪、費盡心機尋來這世外之境,更可見他志向堅定,在情意與權位之間,早做好了先后的選擇。這世上,總有幾個人要跳脫常規,要出人意表,要舍‘大’取‘小’,要質疑那些世人堅信不疑的價值,寧可把握眼前稍縱即逝的美好,也不去迷信什么輝煌錦繡的將來。我覺得凱王,或許正是這樣一個人呢?”
山徑委深,密林中隱約可見陵越的背影。
岫蘿雖然認同江蘺口中所說的“做人不妨舍大取小”,但卻不敢相信她看人的眼光,便嘲笑道:“說的倒是一套一套的,你看人的眼光若準,又何至于……”
江蘺無奈地搖搖頭,道:“我就知道你要笑我,連我自己都曾笑我自己。”
岫蘿將江蘺往陵越的方向輕輕推了一把,說:“云汐被和光劫走,陵越一定焦急萬分,你過去勸勸他吧。”
江蘺不覺得自己有安慰陵越的能耐,但畢竟三人在這林中相遇,好像也不該不交一言就走。
她先看了一眼岫蘿,似是要從她眼神中汲取一點勇氣,等得到她的首肯之后,才轉向陵越,頗有些小心翼翼地輕聲說道:“陵越師兄,青木師尊說,云汐師姐是和光的女兒,想必……她不會有危險。”
之前在昆侖山上重逢時,江蘺曾表示從今往后都要把陵越當作兄長看待,不過這句“兄長”真要稱呼起來,卻也委實有些別扭,所以如今脫口而出的還是一聲“陵越師兄”。
悲觀的岫蘿此時又向二人潑了一盆冷水,道:“那也不一定,如今云汐的肉身是這世上與石清鏡最相近的,就怕和光又想用什么邪門歪道,把石清鏡彼世的魂魄注入云汐體內……”
“不會吧——!”江蘺被這話嚇得不輕。
“人在瘋魔之時,往往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說罷岫蘿嘆了口氣,轉身離去,留江蘺一個人面對陵越。
江蘺一時失神,沒來得及跟上岫蘿的腳步,只得硬著頭皮繼續剛才的話題:“陵越師兄,你與云汐師姐心意相通,不知師姐現在蘇醒了沒有?師兄可能感應到她被困在何處?”
陵越終于回頭看了江蘺一眼,回答道:“在閬仙派的朝徹谷,谷中有吸血靈蝶,谷口有陰陽鏡鐵鎖。”
“吸血靈蝶?!”江蘺顯然沒想到和光會這樣囚禁自己的女兒。
陵越:“她在結界中,靈蝶暫時傷不了她,只是她腳下不能挪動分毫。”
“鏡鐵鎖……”江蘺握緊了佩劍,在腦中稍作盤算后,對陵越說道,“師兄,我雖水行而風相,但修習土行術多年,小有所成,勉強可以與你修煉雙劍——”
陵越立刻打斷江蘺:“你不行。”
“我——”江蘺猜想陵越是以為自己要取云汐而代之,頓時覺得有點難堪,但眼下救人要緊,也管不了臉皮厚薄了,只得繼續說道,“陰陽鏡鐵鎖只有憑雙劍的力量才能打開,除了我,恐怕陵越師兄眼下并沒有更好的選擇。若陵越師兄愿意傳授幾招,說不定……我能幫上忙,讓云汐師姐少受一會兒苦。如今閬仙派受到重創、亟需整頓,防守必然松懈。和光自己又心緒不寧,正是我們救人的好時機。”
陵越沒想到江蘺的用意竟是要陪自己去救人,忍不住問了一句:“你真愿意隨我去救云汐?”
“營救師姐,義不容辭。”江蘺嘴上這么說,心中卻忍不住苦嘆一聲,但她沒有把失望的情緒表現出來,只是說,“請兄長早作決斷,錯過了今夜,就沒這么好的機會了。”
面對這樣的提議,陵越當然沒什么可猶豫的,便說:“這林中路狹,不便施展劍招,你隨我去海邊。”
江蘺點點頭,做好了全神貫注速學劍法的準備。
陵越見她一臉嚴肅的模樣,想起自己剛剛實在有些小人之心,只好如此道歉:“江蘺……剛才,對不起。”
江蘺干笑了一聲,說:“沒什么。”
沒什么?陵越不禁又將眼前人打量了一番,心中想道:她……真能如此大度么?
其實江蘺為人向來冷感,用重巖的話來說就是寡淡無味。她自覺天生缺乏妒忌的能力,而對陵越的愛慕更是幾乎傾盡了她所有的濃情,哪還有多余的感情用來嫉恨誰呢?所以不管云汐是不是她的“情敵”,救人一事,對她來說都是理所當然,沒有什么可掙扎的。
開陰陽鎖的劍招并不復雜,江蘺此前跟陵越也算有些默契,因而學得很快。數個時辰后,夜已深沉,陵越認為差不多了,便打算出發。為了節省時間,他接連使出速度更快但極為消耗真氣的穿梭術,用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就把江蘺帶到了閬仙派的朝徹谷禁地。
如江蘺所料,閬仙派如今損兵折將且亂作一團。因朝徹谷里的靈蝶不好對付,門口又有特制鎖鏈,和光便只派了兩個后輩弟子看守。江、陵毫不費力就讓他倆無聲無息地昏了過去。
透過谷口的鎖眼向里面看去,只見云汐被束縛在雞卵形的屏障之內,屏障外密密麻麻布滿發著熒光的靈蝶。江蘺不禁打了個寒戰,心想要是換了是她,真恨不得自己立刻斃命。
二人把雙劍插入鎖孔,身隨劍轉,試了數種雙劍劍招的組合,才使鐵鎖上的混沌之氣重分陰陽兩極。精神高度緊繃地折騰了半個時辰之后,只聽咔噠一響,鐵鎖終于應聲而開。
靈蝶感覺到有生人進入,立刻掉轉方向,朝江、陵二人涌來。江蘺早有準備,解下腰間兩個裝滿兔血的牛皮水壺,往左右方向一扔,再用兩道劍氣將血囊遠遠地刺破,靈蝶便又撲往血囊炸裂的方向。
就在此時,陵越破開屏障,摟住云汐離開兇谷,江蘺也御劍跟上。
云汐在屏障之內雖未被吸血,但被靈蝶隔空攝走了一些真氣,加上本來身體就弱,昏睡了太久之后又氣血凝滯,因而此刻已是氣息奄奄。陵越為了能夠及時施救,使出穿梭術,帶著云汐消失在了江蘺眼前。
江蘺已出了閬仙派的地界,照理說沒有什么大危險,緩緩飛回去也就是了。只是她突然覺得足下一痛,低頭看去,才發現身上濺到了兩滴兔血,一只靈蝶早從衣縫中鉆了進去。
江蘺指尖運氣刺向靈蝶,但劍氣行到一半時她突然惡寒發作,鋒利的真氣偏離了方向,反割傷了自己的小腿。靈蝶得到人血后猛得脹大了數十倍,撲閃著人一般高的翅膀。
江蘺感到無法形容的恐怖,頭一昏,栽到了一條小溪里。
在意識消失前的最后一刻,她用盡全身力氣,按住手腕上的血印說了一句:“無闕,救我……”
無闕在夢中驚醒,闖進江蘺的房間發現沒人,心中更是焦急。步出房門,恰好看到陵越帶著氣若游絲的云汐按落在灘涂上。他立刻發覺事情不妙,沖步向前,問:“江蘺呢?!”
陵越答:“我以穿梭術先行,江蘺師妹御劍在后,很快就會回來。”
無闕強壓怒氣,凝神靜思,以血印相通的力量感知江蘺所在。然后一聲獸吼,化身黑豹,奔突而去。
等無闕將江蘺帶回時,娜迦和岫蘿看到的是一個滿身創口的血人,幾乎已無生人的氣息。
江蘺覺得自己好像掉進了一個冰窖般寒冷的萬丈深淵,而且人還在不停地向下墜落、墜落……
周圍漆黑一片,只剩頭頂上似有若無的一線光亮——正在遠離自己。
她大喊著每一個能讓她感到些許溫暖的名字:無闕、明玉、杜蘅、曦月、沅芷、娜迦、岫蘿、重巖、陵川、師尊……
眼前不斷浮現陵越摟著云汐消失的身影,然后一切又漸漸模糊……
心痛欲裂,身上亦是千瘡百孔。
她心里想著:我是不是要死了……我不想死在這么黑、這么冷的地方……
娜迦嚇得直掉眼淚。岫蘿想為江蘺渡真氣,但無闕不讓任何人靠近。
陵越在房中照顧云汐,雖聽到了外頭的動靜,但沒有立刻出去。直到確認云汐無恙,他才步至那亮著燈的、吵吵嚷嚷的屋子里一探究竟。
血,濃烈的血腥味。
陵越的心臟驟然縮緊——
“她——她怎么了?!”
“你滾!”娜迦忽然現出紅發蛇身,白離劍直指陵越前胸,怒氣化作劍鋒上的刺骨寒霜,逼得陵越退了兩步。
陵越才發現床上那個黑紅色的、血肉模糊的軀體是江蘺……
頓覺五雷轟頂!
娜迦:“你明知她身中寒毒,怎能把她一人丟下?云汐的命是命,江蘺的命就不是命么?!”
岫蘿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忍著淚對陵越說:“云汐也需救治,你快走吧。那里需要你,這里不需要!”
她二人選擇相信那個第一時間將江蘺救回的無闕。
無闕在房中化為獸形,用尖牙咬破自己的左前爪,把獸血一點一點涂抹在江蘺的一個個創口上。
左前爪的血不流了,就又咬破右前爪,直到獸血畫滿江蘺全身。
那些細小的創口竟真的愈合起來,江蘺也漸漸有些恢復人形,不再那么猙獰可怖。
接著,他用利爪抓破自己的后頸,在岫蘿的幫助下,使江蘺不斷吮吸獸血——
當年他母親就是這么得救的。
如此過了三日,江蘺身上只剩下一些細小的疤痕和青一塊紫一塊的血瘀。
娜迦將此事通知了沅芷、明玉、陵川、曦月和杜蘅。眾人先后趕到,明玉還帶來了重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