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此間重逢
- 兩生湖夢
- 蜀山臥月眠霜
- 4973字
- 2018-06-10 00:29:54
眼前一只孤雁哀鳴著從層城側邊掠過,江蘺忍不住感慨了一句:“早知半路應相失,不如從來本獨飛?!?
無闕站在她身后——昆侖的夏天雖然不至于炎熱,但也比平常溫煦了許多,可江蘺還是裹著從玉浮帶來的那件白羽裘披,可見她的寒癥并無緩解,而且因為多次轉借靈力給他,使得修為有所耗損,更不能壓制體內的寒氣了。
九重層城廊道重疊如迷宮,玄閔七拐八拐一路小跑,好不容易才到了無闕跟前,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無闕好像聽到了什么極有趣的事情似的,對江蘺說:“有客來訪,我得去趟雪閣。稍后便回,等我。”
拜見過昆侖山的掌門與三位首徒之后,陵越、云漪被邀請到雪閣之中暫憩。
引路的小弟子玄真躬身道:“二位請在此稍后,玄閔已去請無闕師叔了,他會為二位安排宿處——”
云漪見昆侖上下居然全是男弟子,忍不住問了一句:“玄真小道友,我有一位江蘺師姐,數月前拜入你昆侖門下,你可認得?你們昆侖全是大老爺們兒,就她一個女子。你們該不會欺負她吧?”
玄真慌忙擺手搖頭,口中辯道:“不敢不敢,有無闕師叔在,我們怎敢——”
正巧這時候無闕大跨步進門,他面上帶著讓人捉摸不透的笑意,拱手道:“陵越兄,久聞君名,如雷貫耳,今日得見,當真幸甚!”
無闕此話由衷,陵越這名字,他確實是聽得耳朵都要起繭了。
陵越也客套著還禮。他沒有想到跟昆侖三位首徒平輩的“無闕師叔”竟這般年輕,心里有些驚訝。不過更令人介意的是無闕的七曜摩夷劍上,有一件讓人眼熟的裝飾物,以及迎面而來的……
云漪吸了吸鼻子,調侃道:“無闕兄,我一入山門就聞見一股白花香氣,那香味一路上飄飄渺渺,在飛橋、在梅園、在松林,沒想到更在你這個偷花人的手上啊?!?
無闕將眉一挑,面色晴朗,嘴角依然上揚,說:“無闕沒有偷花,這是有人留在我身上的味道?!?
云漪吐吐舌頭,想也知“有人”就是江蘺師姐,問題是,要留下那么濃烈的香氣,得有多么親密的接觸?她不知道那其實是江蘺轉借靈力的副作用而已。偷偷看了一眼陵越的表情,還是沒有一點波瀾。
三人落座,無闕大致對陵、云交代了一下昆侖天光可能出現的時刻,接著起身道:“素聞玉浮風景秀美,我昆侖僻處北疆,樹無非蒼松翠柏,景無非朝陽落日,也唯有閬風巔值得留客一觀,不知二位可有興趣?”
陵越還來不及回話,云漪就已經拍手答應了。二人遂隨無闕走出閣去。
閬風巔位于層城東北,似一個向外延伸的犀角。三人沿著如積雪鋪成的白玉石階拾級而上,兩邊毫無憑藉,仿佛身登天梯,將與天宮對接。行過一半時,才發現玉階上立著一個人。
那清瘦的女子微微抬起頭,顯出從下顎到脖頸沒有一絲贅余的弧度。閉著眼睛側身而立,臉色幾乎與身上的雪貂一般蒼白。纖長的睫毛尖上,反射著一點一點金色的陽光。發絲隨著天風輕飏,頻頻掃過殷紅的唇角。待聽到無闕的腳步聲,她才睜眼轉過身來,卻發現——
想逃來不及,想躲也無處躲……
竟然不事先告訴她一聲,就直接把陵越帶到了她面前?!江蘺在心里把無闕罵了個狗血噴頭。
她深吸了一口氣,走上前去作了個揖,低著頭恭恭敬敬地喊了一聲:“陵越師兄,云漪師妹?!?
陵越對她點了點頭,再無別的寒暄。
四目相接時,江蘺分明看到陵越眉心一皺,這一皺,使她多退了一步,半躲在了無闕身后。她不知她這下意識的一躲,使得陵越的眉越發深蹙。
“看來不必我做介紹了?!睙o闕輕巧地說道,“二位以為風景如何?”
云漪小跑兩步到達玉階盡頭,極目遠眺,對著昆侖群峰發出由衷的贊嘆:“嗯,是好地方!”
“陵越師兄此番前來,可是有公務在身?”江蘺雖在問陵越問題,卻沒有與陵越對視。
“是。”陵越的回答十分簡潔,好像懶得與她多作說明。
“哦?!苯y自感無趣,沒再多問。
我不過就是個隨時可以被換掉的小助手,就像如今他身邊的云漪一樣——江蘺這樣想著……
緣分之事,說來虛無縹緲,但有無之間,區別亦不可謂不大。有緣之人,如陵越與云汐,竟能從小一起長大,還恰好生得十分般配。無緣之人,就如自己之于陵越,明明花了那么多精力去仙箓司做他的手下,又不惜違背本命修煉土行術、以冀成為他雙修的劍伴,結果如何?結果就是今日,形同陌路。
江蘺不覺濕了眼眶,轉過身去偷偷用法術消去淚痕。
無闕見江蘺一臉喪氣樣,揶揄道:“你好像很失望?”
自己正在傷心難過,他竟然幸災樂禍?江蘺氣得一記粉拳落在無闕腰上,壓低嗓音道:“你少說兩句?!?
“呃!——”本似隔靴搔癢,無闕卻裝作腰間大為創痛的樣子,哀嚎了一聲。
江蘺不明所以,扶著他的腰問:“怎么了,腰上有傷?”
平時不愛嬉笑的無闕,這時竟用曖昧的語氣在她耳邊說:“腰痛還不是因你……”
昨天無闕化作獸身馱江蘺去雀鼠谷采藥調理寒毒,這本不是見不得人的事。但被無闕說成這樣,難免引人遐想。江蘺的第一反應是趕緊伸手捂住他的嘴,不過這舉動看在旁人眼里,似乎別有一重心虛的意味。
寬袖沿著上舉的玉臂滑落,腕上一個血紅的“闕”字映目而來。江蘺立刻縮回了手,又羞又惱,面頰通紅。
無闕從沒見過江蘺如此抓耳撓腮的羞赧模樣,當下覺得十分有趣,心想這個陵越,倒真是讓她緊張萬分。
“好了,不說。”無闕寵溺地看向江蘺,突然發覺她神色有異,“怎么了?!——”
一股寒意滲入骨髓,江蘺的老毛病犯了。
沒等她發聲求助,無闕便迅速推掌過去,為她強注了一股熱騰騰的真氣。
云漪:“江蘺師姐!你……你這么嚴重?”
差點暈厥的江蘺,在獲得炎火真氣之后,很快地恢復了神志。她緊了緊身上的羽披,否認道:“我沒事,我沒事?!?
“還說沒事。”云漪對江蘺上下打量了一番,繼續說道,“這白色羽披,是掌門特地為你和云汐師姐準備的。云汐師姐都已脫下了,你卻還穿著,豈不是比她還嚴重些么?”
江蘺強作笑顏,說:“我道法根基弱,又沒有修煉雙劍,自然恢復得慢些,但也已好得多了?!?
她這話說得不盡不實,其實她不僅沒能化解惡寒之癥,連修為都已打了折扣,哪能好得起來?大半年來她消瘦了不少,氣色也不如往日,以至于她不得不用芍藥花汁染了唇色。但這樣一來,又反倒是比從前不施粉黛時更艷麗了一點。
無闕想起江蘺的寒癥,又是愧疚,又是憂心,柔聲問道:“修煉雙劍竟有這等效用,你怎不告訴我?”
江蘺聽到無闕關心的言語,心中感慰,適才的怒意又一掃而空,回答道:“……昆侖沒有修煉雙劍的先例,我對此也不甚了然,就沒跟你說。你……給兩位客人安排了宿處沒有?”
云漪覺得江蘺與無闕對話的語氣,好似一對老夫老妻在家迎客。
無闕:“那此事我們稍后再議。云漪妹子,你的住處在赤金苑抱樸居,離這里較遠,我送你過去。陵越兄請移步玄青苑鏤冰居,江蘺——”
江蘺趕緊想稱病退下:“啊……我身體有點不舒服……”
無闕是想逗江蘺,但見她竟為此示弱,也不能不有些心軟,便道:“罷了,不讓你帶路了,以免你又發冷?!?
“炎火真氣我亦有?!绷暝匠y邁了一步,“師妹,煩請引路。”
無闕:“陵越兄是客,不敢勞駕。我還是讓玄真——”
“誒,無闕大哥,你這話可不妥?!痹其羿狡鹱欤檬种复亮舜翢o闕胸口,責怪道,“你可別忘了,江蘺師姐本是我們玉浮中人,我和大師兄認識她比你早得多,怎么被你說得好像我們是外人一般?不就渡點真氣嘛,大師兄可熟練得很。你就讓江蘺師姐送他吧!”
無闕:“哦?我聽江蘺叫陵越兄叫得這樣客氣,還以為你們并不相熟。既如此,是我失言了?!?
沒錯,江蘺從前稱呼陵越,從不連名帶姓,現在加上了“陵越”二字,確實顯得有些生分。
陵越面無表情地看著江蘺,嘴角繃緊,似乎在等待她說點什么。
江蘺知道已無法推脫,只得抬起手來往左邊一引,道:“陵越師兄,這邊請。”
雖然她不大清楚陵越此行的確切目的,但想必與自己無關。既然只是打個照面而已,那么她只想有禮有節地迎來送去,不要再生出什么事端來。
兩人邁步欲走時,無闕突然從后方牽住了江蘺,俯身在她耳畔輕聲道:“速去速回,我會在雪閣等你?!?
“哦...哦。”江蘺也不知無闕要玩什么花樣,隨口應了一聲。
一路無話。
沉默固然使人覺得尷尬,但江蘺實在不知道可說什么。
在分離的大半年時間里,她心中自然憋了千言萬語,但等到終于相見的這天,她才發現自己已在無望無邊的單相思中深感疲憊。那在記憶中漸漸冷卻的溫存,和恍如夢境一般逝去的甜蜜,化為綿綿不絕的刺痛,成了日日夜夜的消耗。此刻的她,已沒有什么想問,亦沒有什么想說的了。
斜陽欲落,滿天紅霞將四圍雪山染上了一層赤金色。絕立昆侖之巔,本讓人覺得胸懷開敞,心如凈空無塵,神與天地相接。
陵越在一座跨山飛橋上駐足,不知所謂地嘆了一句:“昆侖日落之景,倒是尤勝玉浮?!?
江蘺慢下腳步,沒有完全回過身,只是向左后方微微一側,回道:“倒不知陵越師兄愛觀日落。”
陵越:“夕陽不多時,確實令人流連。”
江蘺:“這世上稍縱即逝的,又豈止是夕陽之景?留戀一事,便會錯過另一事,總需有所取舍?!?
陵越:“但不知師妹所取為何,所舍又為何?”
江蘺停頓了一下,才答道:“陵越師兄,你還記得朝露亭嗎?幾個月前,我曾回去看過。有些東西,真如電光朝露,不得久長。有些期盼,又如河清難俟,終究到達不了?!瓗熋煤卧羞^取舍的機會?只是一貫知道莫要強求罷了。”
因想趕緊結束這段路途,江蘺又開始提氣快走,不料開口說話使她真氣松懈了一分,又正行到低洼積水處,因此重心一偏,眼看就要摔倒——
幸虧被陵越攔腰抱住。
大概是怕陵越覺得自己故意為之,江蘺急忙抽身,推搡之間,陵越懷中的一件物事落入水洼。江蘺自覺失態,忙將地上的物事拾起——原是一塊白玉墜子——她掏出繡帕擦拭水污,才看到玉上分明刻著一個“汐”字。
江蘺心知這是云汐相贈的定情之物,無聲地苦笑了一下,只得一邊自我安慰那紫黃晶也并非沒人接收,一邊伸手將墜子遞還給陵越。
陵越不客氣地從她手中一抓,把墜子連帶著繡帕一起揣入了懷中。
陵越:“我記得你曾經說過,不愿離開玉浮山,何以改變心意?”
江蘺不知該如何解釋:難道要坦白是因為不想看到陵越和云汐整天卿卿我我嗎?想起自己的不告而別,她牛頭不對馬嘴地說了一句:“對不起?!?
陵越:“你倒說說,你做了什么對不起我的事?!?
江蘺心想:不過就是讓你沒去成夜生淵而已,也不必如此小氣吧?她嘆了口氣,不想回應陵越的問題,只說道:“過了這座橋后,一直往前走,選左邊第一條岔路,再下行兩層,便是陵越師兄的居處。我還有些事……不便相送,還請陵越師兄自己過去吧?!?
“有事?去找無闕?”陵越的神情依舊漠然,但語氣愈發強硬起來,“此人言行輕佻,望師妹不要輕賤了自己?!?
耳聞陵越將無闕說得這樣不堪,江蘺從可氣到覺得可笑,她輕飄飄地反諷道:“無闕是個很好的人。他沒有言行輕佻,既不會擅入別人的閨房,也不會因為一些目的就與人夫妻相稱?!?
陵越未知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一時語塞。然而他是否語塞,是否愧疚,對江蘺來說,畢竟意義不大。她沒有乘勝追擊的意氣,只有心灰意懶的感嘆:“總之……昆侖是個很好的地方,無闕也是個很好的人。從前我喜歡一成不變,現在也一樣,只不過換了一個地方呆,呵呵?!?
接連兩句無闕好、昆侖好的說辭聽得陵越頭痛,他未及思索,便脫口而出:“你!——跟我回玉浮!”
強硬的語氣聽得江蘺心弦一顫。他……想要她回去?他不是對她漠不關心且避而不見嗎?離去前夜白光映雪,那眼淚的溫熱猶在唇邊……此刻,江蘺感到有強烈的誘惑在前,挑動她心頭早已被壓抑、絕望、傷感撲滅的火焰。
陵越自覺失言,解釋道:“你身中寒毒,非本門雙劍難以緩解。應當早點回玉浮,擇取火命弟子一同……”
“不必了?!苯y打斷陵越,不是她面對關懷不知好歹,而是她離派數月,陵越從未用傳音術捎來只言片語,如今不期而遇才說這些話,難道這會是真的關心嗎?
她暗暗為自己的理智慶幸,她甚至不敢看眼前人,只是側過臉、強迫自己回絕道:“無闕的真氣……足夠我續命了。”
夕陽淡金色的余暉涂抹在江蘺臉上,陵越恍然間發現,眼前人的樣貌似乎因為消瘦而顯得比從前成熟了不少。一陣風從她的方向吹來,仿佛讓人聞到了不孤山上的味道……曾經對此馨香習以為常,如今聞來卻像不可觸及的夢境。
眼中的神采破開傷感的迷霧,江蘺決心不再拖泥帶水。
“前兩天,重巖來信,他說‘天下無不散之筵席,踏上殊途,也未必沒有意外的收獲,最不該的是停滯不前?!蛟S我的倉皇出走,看在別人眼里是慌不擇路。但我心里明白,能來到這里,是我的福緣?;蛟S……這里就是我最好的歸宿。多謝陵越師兄關懷,我會好好地活在昆侖的。無闕還在雪閣等我,我先走了?!?
陵越默然站在原地。
……
他是想把一些東西棄在不孤山再不過問……
他是想要江蘺放棄……
可是……她怎么真就放棄了?
叫她莫癡纏自己,是要她好好學道,誰準她移情別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