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有恃無恐
- 兩生湖夢
- 蜀山臥月眠霜
- 3685字
- 2018-06-09 09:58:21
無闕沒有食言。三日之后,兩人來到了不孤山。
山月居剛落成時栽下的桃樹已長得頗高了。樹花夾牖,植物過度旺盛的生命力反襯出此地人跡的荒蕪。
想想初來這里蓋樓的時候,也是這樣一個春天的早晨。
江蘺踱進房內,看到半年多前抄寫的那句“且留琥珀枕,或有夢來時”,暗笑自己矯情。她取下鎮紙的紫黃晶,把紙揉了,復寫上一句:
“試上高峰窺皓月,偶開天眼覷紅塵,可憐身是眼中人。”
手里握著冰涼的晶石,回想之前欲將之送給陵越時的窘迫,從小臂到手腕處又是一陣酸麻。
無闕看她失神的樣子,冷笑了一聲,說:“來這里若是觸景傷情,那還是不來的好。”
江蘺出了屋,一直走到朝露亭中。只見落葉滿地,案上的酒器中也盛著雨水和泥沙,顯然已是許久無人問津。于是她更覺得來到這里像是參觀過去,而頹敗的景物就是在提醒她,往者逝矣,何必多情而自擾。
她平定了一下心神,仿佛是自言自語地感慨道:“懷舊固然傷情,但人們依然喜歡懷舊,難道不是因為在傷感之余,還偷偷高興著有感可傷么?人有情,但不一定要內傷其身。魂馳夢想,亦終有盡時。我不是那種會沉湎于痛苦的人,陵越那么放心我、知道我不會尋死覓活,不是沒有道理的。”
無闕不以為然,反問:“你要是真的放下了,怎么不去見見他?”
江蘺揮揮衣袖,施法把朝露亭收拾干凈,一邊回答:“不是我不愿意見他,是他不愿意見我。不見也好,也許許久不見,他就會想起我的好呢?我從前對他可是……百依百順的。”
“呵,一個癡心,一個固執。”無闕繼續嘲笑,“你的師兄對自己的前程頗有一番規劃,可惜你沒在他的計算之中,他也不愿為你改變分毫。這樣的人,值得你喜歡?”
“我大概就是喜歡他的固執。人心易變,只有他這樣的人,才能不改初衷……你知道,我不喜歡改變。”江蘺低頭看了眼紫黃晶,愈覺黯然神傷。突然,她似乎下了什么決心,輕出了一口氣,將紫黃晶往無闕的方向拋去,道:“這個送你!”
無闕穩穩接住了那塊晶瑩的礦石,笑說:“這是什么?送不出去的定情信物?”
“是啊,你別嫌棄。”江蘺沒想到無闕一猜即中,“禮尚往來,你送我長劍,我送你劍飾。給點面子,姑且收著吧。”
“那就多謝了。”無闕以掌心熱力熔化七曜摩夷劍的鞘面,將紫黃晶鑲嵌了進去,面上露出滿意的神色,道,“還挺合適。”
明玉說紫黃晶對江蘺來說有特殊的意義,這話并不盡然。若是送給陵越,那便是附上了一片真心,當然意義非凡。不過送給無闕嘛,她覺得這只是普通朋友間的贈禮罷了。都是身外之物。
離開山月居后,江蘺去了一趟觀瀾齋,向陵川問好,順便捎上一壇昆侖山雪松下釀成的花露酒。陵川欣然接受。
回程之前,還去看了桃汐鎮的桃花汐,一償夙愿。
這天夜里,陵越又來找陵川對飲。
酒一入口,便覺花香撲鼻;這氣味似曾相識,又別有清涼幽遠的寒意。陵越忍不住贊嘆道:“你從哪兒弄來的酒,好香!”
陵川偷笑了一聲,答:“這回是你問起,不是我非要說——江蘺今日來了一趟,酒是她送我的。”
“她……可好?”陵越嘴上雖這般問著,臉上卻是毫不在乎的表情。
陵川:“她很好,而且她……不是一個人來的。”
陵越:“哦?”
陵川盯著陵越,想從他臉上發覺一絲一毫的異樣——他添油加醋地說:“她神采奕奕,身旁還有一位——護花的良人。”
陵越不再言語,一手牽起袖子,一手提筆在那仙箓司執事名單上書寫舉薦評議,好像已經放了適才的話題而過。
陵川坐在他對面,想開口說點什么,但終究識趣閉嘴。長指拾起墨錠,為陵越磨起墨來。半晌之后,他才用一副了然的神情說道:“也難怪你無所謂,她走了,還有我給你研墨。你身邊,倒是從來不缺人。”
陵越這才抬頭看了一眼陵川,腦中浮現那個碧玉色的身影:她長發斜垂,青絲如瀑,渾身散溢似苦又甜的清香。苦,使人清醒,甜,又使人迷醉。將往復旋,醒而復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時而又有妙語解頤,那確是段快樂的時光。
快樂的時光本就注定短暫,他不覺得有多么可惜。
筆勢只是稍稍一滯,又開始流水一般地傾瀉在紙上。他的字看似墨韻清秀,其實暗藏筋骨。陵川一邊磨墨,一邊賞書,想著眼前這個內峻外和的師兄若不是凡事都這般克制,偶爾張揚恣肆起來,筆下也該另有一番風光吧。
更深露重,即使是暮春時候,山里也還是浮起了一絲潮潮的涼意。陵越至今也不知江蘺到底去了何門何派,想是往南一些的,類似瓊州無極島這樣只有春夏兩季的地方吧。
將筆勢一收,他漫不經心地說:“緣聚緣散憑天意,太過執著便是庸人自擾。”
陵川亦停下了研墨的手,聽了陵越的話,他嘆息一聲,不住地搖頭。
陵越見狀,問他:“怎么,師弟有何高見?”
陵川拍了拍皺起的袖子,道:“無甚高見,不過欣賞師兄的自信,也羨慕師兄能這般……有恃無恐。”
陵越:“呵,我有何恃?”
陵川微笑,沒有直接回答陵越的問題,只說道:“心灰意冷的女人會很絕情,師兄將來若是后悔……可別怪我不曾提醒你。”
陵越:“她若以絕情待我,我反倒安心。”
陵川:“如此說來,你對江蘺,還存著幾分愧疚之心?”
陵越:“玉浮不禁門人婚嫁,她本沒做錯什么,只是找錯了人。也怪我,沒有及早與她講明。”
陵川:“找錯了人?我倒覺得,她沒找錯人。你們很合適。”
陵越:“哦?何以見得?”
陵川:“你的性格我并非不了解。你對所有人都好,唯獨對自己最狠。你若喜歡一個人,必將那人視作自己的一部分,因而對那人亦狠。江蘺是我見過最沒脾氣、最容易被討好的女子。這世上,恐怕只有她,能受得了你。”
陵越:“哈哈,原來在你眼中,我是如此不堪。”
陵川:“師兄自是寬雅君子,只是人人皆有短處。比如這綜事堂的大小事務,你皆處斷如流,人莫能比,但一提到兒女之情,便似昏聵起來,叫人看了著急。”
陵越:“那師弟以為,我當如何決斷此事?”
陵川:“自是在佳人心寒之前,把她追回來。”
陵越:“你又憑什么認定我對她有情?”
陵川:“就憑你對她如此決絕。”
“啪。”
陵越將最后一卷公文拍在一旁,面上已然露出些許不悅之色。陵川抿嘴一笑,給他倒了杯酒,不再言語。
大半年來,上天入地遍尋和光不得,等再聽說他的消息時,他已成了閬仙派的掌門。
新掌門即位的書函被送到各派手中,這讓對失魂案真相心中有數的微明、決明更為了難。閬仙派道眾上萬,雄踞一方,勢力深入廟堂與江湖。別說現在對和光的指控只是推測,就算有真憑實據,那樣的人又哪是能隨隨便便提審的?
夜里的太虛閣中沒有一絲光亮,只聽得見兩個人說話的聲音。
決明:“據弟子回稟,能查到的疑似案件約有三十余起,均發生在……半年之前,或許那人,已經開始收手了?”
微明:“收手?他收集凡人生魂能有何用?怕只怕,他是已經開始得手了。”
決明:“你是說——”
微明:“……忘情二十年,最終還是沒能逃過此劫。”
決明:“垂空島那邊,是否叫她們早作準備?”
微明:“你以為,清鏡還愿意聽我們的嗎?”
決明:“她確實心中有怨……”
微明:“若只是魂夢穿來尋舊情,倒也沒甚么大不了。以清鏡的性子,就是犧牲自己,成全了別人,也不會有怨言。但如今看來,風波怕是不止于此。”
決明:“是的,不知那人,究竟做到了什么樣的程度……”
微明:“昆侖天光即將降世,遣陵越去看一看吉兇吧。”
決明:“昆侖山一向不歡迎外人,觀測天光可能得在昆侖等候經月,其喻示更被視為機密,陵越如何去得?”
微明:“這點你無需擔心,昆侖山,現在欠了我們一個人情。”
決明:“哦?”
……
無闕再不復隔月就形體失控之苦,已能在人形和獸形之間任意變幻。
戴延云掌門出關之后,便召見了江蘺。這昆侖山人不僅沉默寡言,而且臉皮很薄。掌門也覺得于她有所虧欠似的,一見她就噓寒問暖,還提起了她一直想打聽的往復水之秘。只不過,在得知往復水的真實效用之后,江蘺也就打消了原來的念頭。
原來往復水是個吃人的血池,要讓它吐露奧秘,提問者就得以自己的性命祭之。沒入血池的瞬間,靈通意轉,豁然開竅,但也肉身消殞,知道那些秘密又還有什么用呢?
陵越這邊已經奉命啟程。原本云汐需一同前去,但她為修煉雙劍已耗了許多氣力,因此以不宜長途奔波為由婉拒了,還托陵越帶上自己的小師妹云漪,算是帶她下山長長見識。
有了江蘺這個前例,陵越現在再也不敢對小師妹多加青眼了。一路上云漪跟得氣喘吁吁,無論她怎么試圖跟陵越說話,陵越都是愛搭不理。但其實他已經照顧到云漪的修為而刻意放慢了腳程,二人行了兩日才到了魔瘴彌漫的霧合嶺。
云漪:“大師兄,修煉雙劍是不是跟做夫妻差不多,要不然為什么總得是一男一女呢?”
云漪:“大師兄,你為什么選擇云汐師姐而不是江蘺師姐?是因為云汐師姐長得更好看嗎?”
云漪:“大師兄,你想不想念江蘺師姐?……一點都不想?”
陵越:“此處有魔瘴,不要多話,小心。”
云漪:“我又沒有意中人,怕什么七情魔障?倒是大師兄要小心,一會兒到昆侖山上就能見到江蘺師姐了,你不緊張嗎?”
陵越:“……你說什么?”
云漪:“啊,大師兄你不知道么?江蘺師姐就在昆侖派啊,要不然云汐師姐怎么不肯陪你來呢?所謂王不見王,后不見后,女人何苦為難女人……”
云漪:“江蘺師姐上次回玉浮的時候,帶著一個大個子。那位大哥,身材魁偉,氣度瀟灑,風概俊爽,好像不輸給大師兄哦……”
云漪:“大師兄,你且看著,如果這次咱們見到的江蘺師姐形容憔悴,那么說明她心里還記著你。如果反比過去更美了,那她可能就已經見異思遷了哦。你真的不緊張么?……”
云漪:“誒大師兄,等等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