奢侈,是一個人的消費,超過了普通人消費的平均數,而且又不能帶來任何益處,甚至產生惡劣的影響。如《呂氏春秋》所說:“出門用車,回家用輦,一定要讓自己出入舒服,其實這是招致摔倒的工具;大量飲酒大塊吃肉,一定要讓自己身體強壯,其實這是使腸胃得病的飲食。”這種惡習,本來是原始部落時代遺留下來的。在古代普通人生活條件很差的時候,所有的高大房屋、雕花的墻壁,玉石做的杯子、象牙做的筷子,通宵飲酒,游獵之樂,這種奢侈的生活要超過平均生活費用多少啊?普通人的生活水平漸漸提高了,即使有貴族富豪窮奢極欲,但他們超過平均生活消費的程度,絕不會像部落酋長時期那么嚴重。所以說文明程度越高,奢侈的行為就越來越少。說今天的文明,還不足以消除奢侈的行為,道理上說得通;但要以為奢侈是文明進程的產物,那就說不通了。我們應當詳細考察文明與奢侈的區別,推崇前者,力戒后者,才是恰當的做法。
(理信與迷信)
人之行為,循一定之標準,而不至彼此互相沖突,前后判若兩人者,恃乎其有所信。顧信亦有別,曰理信,曰迷信。差以毫厘,失之千里,不可不察也。
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有是因而后有是果,盡人所能信也。昧理之人,于事理之較為復雜者,輒不能了然。于其因果之相關,則妄歸其因于不可知之神,而一切倚賴之。其屬于幸福者,曰是神之喜而佑我也,其屬于不幸福者,曰是神之怒而禍我也。于是求所以喜神而免其怒者,祈禱也,祭告也,懺悔也,立種種事神之儀式,而于其所求之果,渺不相涉也。然而人顧信之,是迷信也。
礎潤而雨,征諸濕也;履霜堅冰至,驗諸寒也;敬人者人恒敬之,愛人者人恒愛之,符諸情也;見是因而知其有是果,亦盡人所能信也。昧理之人,既歸其一切之因于神,而神之情不可得而實測也,于是不勝其僥幸之心,而欲得一神人間之媒介,以為窺測之機關,遂有巫覡卜人星士之屬,承其乏而自欺以欺人:或托為天使,或夸為先知,或卜以龜蓍,或占諸星象,或說以夢兆,或觀其氣色,或推其誕生年月日時,或相其先人之墳墓,要皆為種種預言之準備,而于其所求果之真因,又渺不相涉也。然而人顧信之,是亦迷信也。
理信則不然,其所見為因果相關者,常積無數之實驗,而歸納以得之,故恒足以破往昔之迷信。例如日食、月食,昔人所謂天之警告也,今則知為月影、地影之偶蔽,而可以預定其再見之時。疫癘,昔人所視為神譴者也,今則知為微生物之傳染,而可以預防。人類之所以首出萬物者,昔人以為天神創造之時,賦畀獨厚也;今則知人類為生物進化中之一級,以其觀察自然之能力,同類互助之感情,均視他種生物為進步,故程度特高也。是皆理信之證也。
人能祛迷信而持理信,則可以省無謂之營求及希冀,以專力于有益社會之事業,而日有進步矣。
[譯文]
人們的行為,都是遵循一定的標準,才不至于相互發生沖突,前后判若兩人,做到這些依靠的就是信仰。信仰也有區別:一是理智的信仰,一是迷信。行為之初也許差之毫厘,結果卻會造成巨大的差異,所以我們不能不認真注意。
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有什么樣的原因,就有什么樣的結果,這是人們普遍相信的道理。糊涂的人,對于較復雜的事理,就不能明察。對于因果相關的事情,把事情的起因妄自歸結為不可知的神,并將一切都依賴于神。遇到自己幸福的事情,就說是神因高興而暗中保佑我;遇到自己不幸的事情,就說是神因發怒而嫁禍于我。于是就千方百計地去做讓神高興而息怒的事情,比如祈禱、祭祀、懺悔、設立種種敬神拜神的儀式等等,但這些與他們所期望的結果毫不相干。然而人們卻仍然相信它,這就是迷信的行為。
房屋地基潮濕,就是天要下雨的征兆,這是從潮濕的現象中總結出來的規律;地上起霜就要結冰,這是從寒冷的現象中驗證出來的規律;尊敬別人的人,別人也常常尊敬他,愛護別人的人,別人也常常愛護他,這是從人之情理中驗證出來的規律;發現什么原因,就會由此推斷有什么結果,這是人人都能相信的。那些糊涂的人,已經把一切原因都歸結于神,而對神的心情又不能如實預測,于是便產生僥幸心理,想找到一個神與人之間的媒介,以窺探神的心情,這樣便出現了巫婆神漢和打卦算命的人,他們利用人們心存僥幸的心理自欺欺人:假托自己是天神的使者,或者吹噓自己先知先覺,或者用龜甲蓍草來占卜,或者用星象來推算,或者釋夢作為預兆,或者觀察別人的氣色,或者測算別人的生辰八字,或者察看別人祖墳的風水朝向,所有這些都是為他五花八門的預言做準備,但與人們所尋求結果的真正原因又毫不相干。然而人們仍然相信它,這也是迷信。
理智的信仰卻不是這樣,信仰者們所分析的因果關系,常常是通過積累無數的實踐經驗而歸納出來的,所以能夠破除以往的迷信。例如日食、月食現象,古人說這是上天對人類的警告,其實今天我們知道這是由于月球或地球的影子偶爾遮住太陽而造成的,并且可以預測再次發生日食月食的時間。流行的瘟疫,古人認為是神對人類的懲罰,今天我們知道是由于微生物的傳染造成的,并且可以預防。人類之所以能超出萬物,古人認為是天神在創造萬物的時候,獨獨給予人的很多;今天我們認識到人類是生物進化過程中的一個環節,只不過由于他們觀察自然的能力,同類之間相互幫助的感情,都比其他生物種類進步,所以進化的程度很高。這些都是理智的信仰的有力證明。
人類如果能破除迷信而堅持理智的信仰,那樣就可以省去許多毫無意義的祈求和希望,專心致力于有意義的社會事業,并且天天有所進步。
(循理與畏威)
人生而有愛己愛他之心象,因發為利己利他之行為。行為之己他兩利,或利他而不暇利己者為善。利己之過,而不惜害他人者為惡。此古今中外之所同也。
蒙昧之世,人類心象尚隘,見己而不及見他,因而利己害他之行為,所在多有。有知覺較先者,見其事之有害于人群,而思所以防止之,于是有賞罰:善者賞之,惡者罰之,是法律所托始也。是謂酋長之威。酋長之賞罰,不能公平無私也;而其監視之作用,所以為賞罰標準者,又不能周密而無遺。于是隸屬于酋長者,又得趨避之術,而不憚于惡;而酋長之威窮。
有濟其窮者曰:“人之行為,監視之者,不獨酋長也,又有神。吾人即獨居一室,而不啻十目所視,十手所指。為善則神賜之福,為惡則神降之罰。神之賞罰,不獨于其生前,而又及其死后:善者登天堂,而惡者入地獄。”或又為之說曰:“神之賞罰,不獨于其身,而又及其子孫:善者子孫多且賢,而惡者子孫不肖,甚者絕其嗣。”或又為之說曰:“神之賞罰,不唯于其今生也,而又及其來世:善者來世為幸福之人,而惡者則轉生為貧苦殘廢之人,甚者為獸畜。”是皆宗教家之所傳說也。是謂神之威。
雖然,神之賞罰,其果如斯響應乎?其未來之苦樂,果足以抑現世之刺沖乎?故有所謂神之威,而人之不能免于惡如故。
且君主也,官吏也,教主也,輒利用酋長之威,及神之威,以強人去善而為惡。其最著者,政治之戰、宗教之戰是也。于是乎威者不但無成效,而且有流弊。
人智既進,乃有科學。科學者,舍威以求理者也。其理奈何?曰,我之所謂己,人之所謂他也。我之所謂他,人之所謂己也。故觀其通,則無所謂己與他,而同謂之人。人之于人,無所不愛,則無所不利。不得已而不能普利,則犧牲其最少數者,以利其最大多數者,初不必問其所犧牲者之為何人也。如是,則為善最樂,又何苦為惡耶?
吾人之所為,既以理為準則,自然無恃乎威;且于流弊滋章之威,務相率而廓清之,以造成自由平等之世界,是則吾人之天責也。
[譯文]
人一生下來就有愛己和愛人之心,因而生發出利己和利人的行為。行為對自己和他人都有好處,或者利于他人而顧不上利于自己,這些行為都是善行。然而自己貪利太過,而不惜傷害他人,這些行為就是可惡。這是古今中外都認同的道理。
原始社會,人類的心胸還很狹窄,只關心自己而顧不上關心他人,所以多有利己害人的行為。先知先覺的人,看到這種事情對群體有害,就想辦法防止它,于是就有了賞罰:獎勵做好事的人,懲罰做壞事的人,這就是法律的開始,也被稱為酋長的權威。酋長的賞罰行為,不可能完全公平無私;而且作為賞罰的標準,他的監督作用不可能周密而沒有任何疏漏。于是那些隸屬于酋長管制的人,看到有漏洞可鉆便紛紛想出逃避責任的辦法,因而不怵于做壞事;這樣的結果就是酋長的威信急劇下降。
那些自稱可以解決酋長威信下降問題的人說:“監督別人行為的人,應該不僅僅是酋長,神也應在此之列。我們即使是一個人住在房子里,也不只是十只眼睛看著我們、十個手指著我們。做善事的人,神就會賜福于他,做壞事的人,神就會懲罰他。神對人的賞罰,不僅是在人生前,也會在人死后:行善的人死后升上天堂,作惡的人就被打下地獄。”又有人這樣說:“神對人的賞罰,不僅是對他一個人,而且會波及他的子孫后代:行善的人子孫又多又賢能,作惡的人子孫品行惡劣,更有甚者斷子絕孫。”又有人說:“神對人的賞罰,不僅是針對他的今生,還會涉及他的來世:行善的人來世會成為幸福的人,作惡的人卻轉世為貧苦殘廢的人,更有甚者會投胎為野獸和牲畜之類。”這些都是宗教家們的傳說和解釋,也就是人們所說的神之權威。
即使這樣,神的獎賞懲罰,當真與人的行為相符合嗎?人的未來的痛苦快樂,當真足以抑制人現在的不善行為嗎?所以說神的權威,并不能有效地阻止人做壞事。
況且那些君王、官吏、教主,動不動就利用酋長和神的權威,強迫人們不行善而作惡。其中最明顯的,就是政治爭斗和宗教戰爭。這樣一來,權威者不但在抑惡揚善上沒有成效,反而產生了惡劣影響。
隨著人類智力的發展,科學便產生了。科學,就是拋棄權威而追求真理。真理是什么?人們常說,我所說的自己,別人稱為他人。我所說的他人,別人稱為自己。所以整體而言,沒有所謂的自己與他人,自己與他人統統稱為人。人與人之間,只要互相關愛,就會互利互惠。如果迫不得已不能讓所有人都普遍獲利,那么就犧牲極少數人的利益,讓大多數人獲利,并且開始就不必計較是誰犧牲了自己的利益。如此看來,行善是件快樂的事,人們又何苦去作惡呢?
我們的所作所為,既然以真理為準則,當然不怕權威;而且對那些傳承和滋生的所謂權威,務必共同清除,以創造自由平等的世界,這是我們的天責。
(堅忍與頑固)
《漢書·律歷》云:“凡律度量衡用銅。為物至精,不為燥濕寒暑變其節,不為風雨暴露改其形,介然有常,有似于士君子之行。是以用銅。”《考工記》曰:“金有六齊:六分其金而錫居一,謂之鏈鼎之齊;五分其金而錫居一,謂之斧斤之齊;四分其金而錫居一,謂之戈戟之齊;三分其金而錫居一,謂之大刃之齊;五分其金而錫居二,謂之削殺矢之齊;金錫半,謂之鑒燧之齊。”賈疏曰:“金謂銅也。”然則銅之質,可由兩方面觀察之:一則對于外界儻來之境遇,不為所侵蝕也;二則應用于器物之制造,又能調合他金屬之長,以自成為種種之品格也。所謂有似于士君子之行者,亦當合兩方面而觀之。孔子曰:“匹夫不可奪其志。”孟子曰:“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非猶夫銅之不變而有常乎?是謂堅忍。孔子曰:“見賢思齊焉。”又曰:“多聞擇善者而從之。”孟子曰:“樂取于人以為善。”荀子曰:“君子之學如蛻。”非猶夫銅之資錫以為齊乎?是謂不頑固。
堅忍者,有一定之宗旨以標準行為,而不為反對宗旨之外緣所憧擾,故遇有適合宗旨之新知識,必所歡迎。頑固者本無宗旨,徒對于不習慣之革新,而為無意識之反動;茍外力遇其墮性,則一轉而不之返。是故堅忍者必不頑固,而頑固者轉不堅忍也。
不觀乎有清之季世乎?滿洲政府,自慈禧太后以下,因仇視新法之故,而仇視外人,遂有“義和團”之役,可謂頑固矣。然一經庚子聯軍之壓迫,則向之排外者,一轉而反為媚外。凡為外人,不問賢否,悉崇拜之;凡為外俗,不問是非,悉仿效之。其不堅忍為何如耶?革命之士,慨政俗之不良,欲輸入歐化以救之,可謂不頑固矣。經政府之反對,放逐囚殺,終不能奪其志。其堅忍為何如耶?堅忍與頑固之別,觀夫此而益信。
[譯文]
《漢書·律歷》上說:“所有度量衡器具都是銅制的。銅器精良,不會因為干燥、潮濕、寒冷、酷熱而改變品質,不會因為經風受雨而改變形狀,品質恒久,像君子的品行,所以度量器具用銅來做。”《考工記》上說:“金屬冶煉有六種配方。在金屬冶煉中錫的成分占六分之一,這是制造鏈鼎類器具所需要的配比。錫的成分占到五分之一,這是制造斧刀類器具所需要的配比;錫的成分占到四分之一,這是制造長矛類器具所需要的配比;錫的成分占到三分之一,這是制造大刀類器具的配比;錫的成分占到五分之二,這是制造削、殺、矢類武器的配比;錫的成分占到一半,這是制造取火用具燧鏡的配比。”賈疏說:“這里的金屬說的就是銅。”然而銅的品質,可從兩個方面來觀察,一是對于外界的條件變化,銅不會被腐蝕而變質;二是在器具制造方面,它能調和其他金屬的優點,因此具有不同的特性。所以說銅好像君子的品行,也應該從兩個方面來看。孔子說:“大丈夫的志向是不可以強迫他更改的。”孟子說:“高官厚祿收買不了,貧窮困苦折磨不了,強暴武力威脅不了。”這不正像銅不隨環境而改變,并保持自己的特性嗎?這就是堅忍。孔子說:“看到別人賢能,我就想向他學習。”又說:“見多識廣,效仿那些行善者的言行。”孟子說:“要樂于吸取別人的長處,來加強自己的修養。”荀子說:“君子的學習好像蛻變一樣。”這難道不是像銅與錫的配比一樣有用嗎?這就是不頑固。
堅忍,就是按一定的宗旨來規范自己的行為,而不被宗旨之外的其他因素所影響,所以遇到適合宗旨的新知識,一定會歡迎接受。頑固的人本來就沒有什么宗旨,只是不習慣變化而下意識地反動;只要外界的因素觸及他的惰性,他就會轉變立場。所以堅忍的人一定不會頑固,而頑固的人反而不會堅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