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憂患:邊事、黨爭與北宋政治作者名: 林鵠本章字數: 11680字更新時間: 2022-06-24 18:21:43
導言
一、外患引發內憂
公元1005年初,宋遼兩國締結了澶淵之盟。這是北宋政治史上劃時代的事件,此后兩國間的和平維系了一百多年。澶淵盟誓的誕生,是宋遼在軍事上形成均勢的結果。而一紙盟約居然產生了長達一百余年的效力,一般認為也是宋遼均勢長期延續的反映。
兩個大國在軍事上的均勢維持了一百多年,這不奇怪。但這一百余年居然都在和平中度過,不僅在中國歷史上,就算在世界歷史上,即便不是絕無僅有,至少也極為罕見。更常見的均勢狀態,是打打停停,停停打打。
那么,這是因為宋遼之間的平衡出乎尋常地穩定,局面出乎尋常地清晰,以致任何嘗試改變的冒險念頭都被理性扼殺于搖籃了嗎?或者說,這一超穩定結構具備了讓任何危險的破壞因素都在萌芽階段窒息而死的能力?這樣的假說當然有可能成立,但其必要條件之一(還不是充分條件)是當事人都是嚴格意義的經濟學理性人。
克勞塞維茨曾在《戰爭論》中指出:
雖然人的理智總是喜歡追求明確和肯定,可是人的感情卻往往向往不肯定。人的感情不愿跟隨理智走那條哲學探索和邏輯推論的狹窄小道……它寧愿和想象力一起逗留在偶然性和幸運的王國里。在這里,它不受貧乏的必然性的束縛,而沉溺在無窮無盡的可能性中。在可能性的鼓舞下,勇氣就如虎添翼,像一個勇敢的游泳者投入激流一樣,毅然投入冒險和危險中。[1]
而歷史也無數次告訴我們,從來不缺乏挑戰理性的冒險者。而且,歷史充滿了種種意外。
西夏的崛起就是一個幾乎打破平衡的意外。雖然經過激烈的震蕩,澶淵體制最終大體回歸原狀,但北宋中后期歷史卻被深刻改變了。
還得從宋人對澶淵之盟的看法說起。
盟約締結多年后,有一種說法開始在北宋士大夫中間流傳:盟誓發生前,因為契丹大軍南下,宋真宗驚慌失措,一度在奸臣王欽若、陳堯叟的蠱惑下,準備逃離汴梁,幸虧被大臣寇準阻止。后來,王欽若一計不成,又生一計,在真宗面前宣揚澶淵之盟是遼軍兵臨城下,逼迫宋朝不得不簽訂的屈辱條約,以此抹殺寇準的功績,對其加以詆毀。這一說法暗示,從一開始,澶淵盟誓就給北宋君臣帶來了濃重的心理陰影。
不過,這并不可信。筆者曾于《南望》一書中指出,從盟約的締結過程和內容來看,它對宋人而言,談不上屈辱。[2]本書第一章《狂歡》在此基礎上進一步說明,北宋朝野上下對澶淵之盟非常滿意,認為安史之亂引發的混亂局面,經歷了二百五十多年,至此才真正終結,可以和開元之治媲美的盛世已經到來。于是在這樣的氛圍中,有了那場舉國病狂、曠日持久的慶典——“天書封祀”鬧劇。
而第二章《驚悸》討論的,就是宋人的太平幻夢如何在三十余年后凄慘地破滅。澶淵之盟后,迷信一紙盟約的宋人不再關心國防,武備廢弛,這讓真宗的兒子仁宗飽嘗苦果。當時僅據西北蕞爾一隅的黨項人發動叛亂,宣布獨立,建立夏國,史稱西夏。堂堂大宋居然屢戰屢敗,束手無策。
這時,真正讓宋人膽戰心驚,從盛世美夢中猛醒的事出現了——遼朝背信棄義,落井下石,突然重新提出本已通過澶淵盟誓解決的領土問題,迫使宋朝增加歲幣。這還不是最糟糕的。宰相呂夷簡等人自作聰明,做出了一個令人匪夷所思的決定——請求遼朝出面,“說服”西夏重新臣服宋朝,新增歲幣的一半名義上就是給遼朝的辛苦費。呂夷簡們大概認為,西夏崛起對契丹王朝也是威脅,壓制西夏對契丹本身也有利,更何況宋方還給錢,何樂而不為?而對宋朝而言,增加歲幣勢不可免,能通過新增歲幣讓遼朝替宋方解決大問題,錢也就不算白花。
殊不知,大宋此舉等于向大遼示弱,等于主動放棄了澶淵之盟建立的平等體制,承認遼朝的唯一大國地位。所以,宋廷中的有識之士憂心忡忡——如果西夏真在遼朝壓迫下向宋方低頭,到那時,宋朝該如何面對大遼極有可能提出的種種非分要求?
此時遼朝在位的,同樣是澶淵盟約簽訂者(遼圣宗)的兒子。興宗皇帝非常清楚地認識到了宋人給予他的歷史機遇,因而雄心萬丈。如果他是一個理性的政治家,就應該陽奉陰違,暗地里適度鼓勵西夏國主李元昊,讓他跟宋朝糾纏不休,從而不斷獲得漁利的機會。
歷史的吊詭在于,宋人拱手送上的勝利來得太過容易,興宗得意忘形,野心極度膨脹,竟然心存僥幸,希望西夏能放棄自身的利益訴求,服服帖帖聽遼朝的話,滿足宋方的要求。在他看來,只要西夏足夠配合,契丹就可以向宋人明確宣示自己的超凡實力,突破澶淵平等體制,凌駕于宋朝之上,成為無可爭議、一言九鼎的霸主。
可惜李元昊不識好歹,不能犧牲自我利益以成就興宗的大國美夢。于是,遼興宗親統大軍討伐西夏,甚至在元昊臣服后仍貿然進兵,結果大敗而歸,顏面掃地。遼朝不僅輸掉了遼夏戰爭,也輸掉了增幣以來暴漲的對宋優勢。從西夏叛宋、慶歷增幣到遼夏戰爭,雖然險象環生,如履薄冰,但最終宋人發現,經過一番激烈的震蕩,宋遼關系終于還是有驚無險地大體回歸澶淵體制。
這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的一幕歷史劇,長期以來并沒有得到學界足夠的重視。因為澶淵體制最終保存了下來。以往的認識大多跳過了蘊含多種發展可能、復雜多變的宋遼夏三方博弈過程,僅從結局逆推,夸大了澶淵之盟的效力,簡單地將澶淵體制的維系判定為宋遼兩國均勢長期延續的必然結果。事實上,想象中的超穩定結構并不存在,百年和平只是宋遼雙方政策制定者有時正確、有時錯誤的決策導致的偶然結果。
仁宗慶歷年間的這番糾葛雖然無疾而終,卻給宋人留下了深刻、持久的心理創傷。澶淵之盟后舉國歡欣鼓舞、謳歌天下太平的氣氛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刻骨的危機感——有識之士終于明白,金錢買來的和平并不可靠。
后來宋神宗趙頊不顧元老重臣集體反對,一心一意支持王安石變法,根本目的就是通過富國強兵解除遼朝的威脅。對趙頊而言,契丹是他心頭永遠的濃重陰影——陰影產生的源頭,正是慶歷增幣。而這場大變革,完全改變了北宋歷史,從此愈演愈烈的黨爭占據了政治舞臺的中心位置,成了宋朝最可怕的內憂,直到女真南下,汴梁陷落,北宋滅亡。黨爭以外患始,又以外患終。
第三章到第五章構成一組,聚焦于宋神宗和熙寧變法的主角王安石。眾所周知,王安石個性極其鮮明,在他身邊,年輕的君主多少顯得有些平凡。而實際上,趙頊甚至比王安石更為與眾不同。
第三章《師臣尊嚴》以王安石兩度罷相為切入點,探討他和神宗令人費解的關系。王安石難以接受不同意見,這是學界習知的事實。但以往學者們主要關注他和反對派的交鋒,對他在趙頊面前的表現相對沒有那么重視。其實最能說明王安石性格的,是他在皇帝面前沒有絲毫收斂。神宗在大政方針上,一向支持王安石,即便如此,王安石還是屢屢咄咄逼人地就一些技術性問題向猶疑的皇帝發難。更讓人驚訝的是,神宗從來沒有因此改變對王安石的信任和尊重。
王安石是神宗終生敬仰的對象,但畢竟趙頊是君,荊公是臣,我們不可能指望神宗像耶穌的信徒那樣,對他頂禮膜拜,徹底否定個人意志,放棄所有個人主張。在世俗的尊師重道層面上,就一個君主能夠屈尊的程度而言,趙頊可以說幾乎做到了極致。
但讓人困惑的是,熙寧末年神宗突然罷免王安石,徹底將他逐出了政治舞臺,盡管此后十年,趙頊始終對在野的荊公尊崇有加。唯一的可能解釋,就是他們在宋遼邊界糾紛上的重大分歧——王安石主張強硬,神宗主張退讓,這是現有史料能明確提供的熙寧年間兩人唯一一處無可爭議的重大分歧。難道這一似乎并不牽涉治國原則的外交分歧,就讓趙頊徹底放棄了他曾如此信任、如此依賴的“師臣”?
要解答這一謎題,我們得先檢討神宗的對夏策略,這是第四章《先夏后遼》的內容。
前面提到,宋仁宗時遼夏爆發大戰。雖然契丹大敗,但獲勝的西夏不可能承擔同時和兩個大國交戰的風險,于是與宋朝媾和,接受了形式上的藩屬地位。此后宋夏時戰時和,西夏始終是大宋腰間的一根硬刺。在宋人的設想中,外患的解決,第一步是平定西夏,然后全力對付遼朝。
神宗即位后,在王安石的堅定支持下,發動了以征服西夏為最終目標的開邊戰爭。但戰爭的直接對象,并非西夏,而是宋夏的共同鄰國吐蕃政權唃廝啰。趙頊希望以此開辟對夏西部戰場,給予西夏致命一擊。戰爭的結果,宋軍的確從吐蕃人手中奪取了大片地區,從此北宋疆域多了個熙河路。但另一方面,成功開邊并沒有讓神宗滿意,因為這依然無法提供一舉征服西夏的捷徑。于是,耗費大宋無數人力物力取得的成果,某種程度上被趙頊置之腦后,成了可有可無的點綴。
神宗的新構想,是出動五路大軍討伐西夏,意圖畢其功于一役,徹底解決西夏問題。可迎接他的卻是慘敗。趙頊在這場親自策劃的大戰役中表現出的近乎無知的輕敵和狂躁,讓人瞠目結舌。更難以理解的是,近二十萬大軍的損失也沒能喚醒神宗,他依然沉浸在迅速蕩平西夏的美夢中。僅僅一年后,始終盲目樂觀的趙頊迎來了又一場悲劇——陜北永樂城的全軍覆沒。即便如此,他依然沒有醒悟。不能不嘆服神宗的堅毅,他絲毫沒有動搖一戰滅夏的信念,直到臨死前仍在策劃異想天開的冒險行動。
這個在西夏面前自大到喪失理智的神宗,對遼朝的表現同樣出人意料,不過,這回是喪失理智的怯懦。第五章《創巨痛深》詳細分析了熙寧年間宋遼發生邊界糾紛時,王安石、宋神宗以及元老重臣韓琦等人的意見。當契丹蠻橫無理地在河東提出領土要求時,王安石堅決主張不能退讓,因此和趙頊有了多年來第一次真正的重大分歧。于是神宗向包括韓琦、富弼和文彥博這些反變法派領袖在內的已退休的元老求助,但沒有任何人贊成讓步。結果,王安石徹底出局,永遠離開了政治舞臺,趙頊一意孤行,割讓了數百里土地。
這令人非常困惑。也許有人會說,這是宋朝以往和遼朝的遭遇史造成的心理創傷在起作用。的確,慶歷增幣給宋人帶來了強烈而持久的危機感。但危機感不等于懦弱。否則,我們該如何理解所有重臣——相互間敵意深入骨髓的變法派和反對者——極其罕見地走到一起,在此事上發出了另一個完全不同的聲音?只有趙頊一人,詭異地和素以柔弱著稱的仁宗如出一轍,表現出了對契丹刻骨銘心的恐懼。
神宗的確是個不尋常的君主。年輕的他在黨爭問題上表現出來的成熟手腕,遠遠勝過比他大二十七歲的王安石。但這位被視為兩宋歷史上趙匡胤之外最有雄心、最有魄力、最有才干的君主,在內心深處,可能是個色厲內荏之人。
他對西夏不可理喻的自大、牢不可破的幻覺,恐怕是一種心理病態。他與王安石之間長期尊卑關系的倒轉,恐怕也是一種心理病態。這是位極度自大,但在內心深處,隱藏著會在強人(包括真正的強者王安石,和并沒有想象中強大的契丹)面前瑟瑟發抖的自卑的君主。也許,極度自大恰恰是極度自卑的另一面。
我們都知道,性格決定命運。對歷史上的大人物而言,性格決定的不只是個人命運,還包括國家的命運。[3]
元豐八年(1085)三月,神宗英年早逝,變法陷入了危機。年幼的兒子哲宗趙煦繼位,改元元祐,而神宗的生母高太后以祖母的身份垂簾聽政,控制朝局。偏偏高太后是變法的反對者,于是新法被全盤否定,反對派全面復出。盡管熙寧時期新舊兩黨斗爭很激烈,但在神宗的審慎掌控下,沒有發展到人身迫害。而元祐政治則開了人身迫害的先例。八年后太后去世,哲宗親政,朝局再度徹底翻轉,新黨卷土重來,變本加厲,報復舊黨。黨爭從此陷入了不斷加碼的惡性循環,給北宋的滅亡敲響了喪鐘。歸根結底,元祐是黨爭惡化的轉折點。
晚近方誠峰刊布大作《北宋晚期的政治體制與政治文化》(下稱“方著”),對元祐政治做出了全新的解釋。方著展現出了罕見的理論素養與思辨能力,是近年來少見的佳構。其對北宋晚期政治的整體把握,以及由此為切入點對中國古代政治運行機制的宏觀思考,建立在細密的環環相扣的微觀研究基礎上。書中的精彩見解,比比皆是。如前言指出,傳統研究“最大的偏狹,乃是將‘政治史’簡化為權力斗爭史或利益爭奪史”。對于“元祐諸黨,到底是真的存在于現實政治中,還是主要存于議論之間”這一問題,方著給出的答案是:“恰是某些政治觀念、政治訴求導致了元祐時期諸多‘黨’名目的出現。”因此,“研究北宋中期以后的政治,‘名’有時候比‘實’更為重要,價值觀、權威比現實利益是更貼切的入手點”。[4]凡此種種,允為卓識。
另一方面,可想而知,思辨程度越高,越容易引起爭議,這是歷史事實的復雜性決定的,也是思辨觸及這一內在復雜性的必然結果。筆者拜讀方著,收獲很大。在嘆服作者高人一等的思辨能力的同時,對書中一些具體觀點,也不免有些不同意見。
方著對元祐政治的探討,一個核心問題是:元祐政治為何在哲宗親政后被否定?書中將元祐政治的失敗,從兩個層面做了剖析。從士大夫的角度看,推動哲宗改變政治路線的主要是那些在北宋中期儒學復興運動熏陶下成長,親身經歷了神宗時期的變法,擁有理想主義情懷的言官(御史和諫官,合稱臺諫)。元祐初年舊黨黨魁司馬光的政治設計,重在通過容納多元來維持平衡,他對恢復“先王之政”缺乏熱情,只希望能避免本朝的衰落,當時的政治氛圍又崇尚“安靜”,這極大地壓制了言官們的理想主義情懷。這股轉入地下的潛流終于在哲宗親政后找到了突破口,噴涌而出,將元祐政治成果沖刷得一干二凈。至于哲宗本人對元祐政治的極度反感,則被歸結為以程頤為代表的士大夫理想的內在缺陷。程頤們只是試圖用冷冰冰的教條來規訓皇帝,將哲宗“非人格化”,“化約為一個政治符號”。[5]
第六章《司馬光的責任?》是就司馬光的政治設計,和方著商榷。筆者以為,司馬光沒有主張多元,也并非對先王之政缺乏熱情,他的政治理念不能被理解為對理想主義的背棄。
第七章《不負責的責任人》則試圖以高太后與臺諫為中心,勾勒一條理解元祐政治的新線索。以往對元祐政治生態惡化的解釋,大多強調司馬光的激進。但司馬光的影響力可能被夸大了,真正對元祐政治造成致命傷害的,是沉寂多年后重新崛起的言官。
宋代以前,御史臺負責監察百官,諫官則主要針對皇帝本人的過失,進行勸諫。宋代臺諫合一,職能混同,從皇上到百官,都可以監督、批評,統稱言官。言官一般品級不高,但在仁宗朝,伴隨著士大夫政治的確立,他們往往能控制輿論,站在道德的制高點,發揮舉足輕重的作用。不過,到了強勢的王安石(熙寧)和宋神宗(元豐)時代,[6]臺諫的影響一落千丈。
神宗去世,在批判新法、打倒新黨的浪潮中,政治舞臺的燈光又一次聚焦到強勢崛起的言官身上。但這些以空談為職業、以輿論為后盾的新進“少年”,釋放出了極大的引導輿論從而影響決策的破壞性能量。在新法被全面否定后,他們依然推動政治車輪滾滾向前,無情碾壓已經下臺的政治對手,甚至不惜為此傾軋舊黨同志,使元祐政治走向失控。
而真正能制約狂飆突進的臺諫勢力的唯一力量高太后,卻因為對權力的極度敏感和不自信,未能給予宰執中的持重者以足夠支持,[7]被言官裹挾,使黨爭不斷擴大、內卷化。隨著黨爭蔓延,小人大有“用武之地”,元祐后期的言路充斥著善于察言觀色的投機分子。
同樣因為貪戀權勢,太后還犯下了另一個更加不可饒恕的錯誤——緊握權力,不愿還政哲宗,直到死神降臨,才不得不撒手。這使元祐年間的哲宗經歷了極大的心理創傷,因此對元祐政治恨之入骨。
當高氏不情愿地告別寶座,哲宗終于迎來了親政的一天,那些被元祐政治培養起來的嗅覺靈敏的臺諫,馬上聞到了升官的味道。他們搖身一變,紛紛與元祐決裂,成了維護新法的斗士,為哲宗否定元祐搖旗吶喊。在這一意義上,哲宗親政后對元祐的否定,反而是元祐政治的延續——就連哲宗本人的執政風格,也與在黨爭問題上相當穩重的父親截然不同,反而和他深惡痛絕的祖母相似,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當然,盡管和方誠峰在一些具體問題上有分歧,但筆者非常認同他的基本判斷:政治立場的形成,理念與風氣在某些時候比赤裸裸的現實利益更為重要。[8]
還要說明的是,王化雨最近也發表了關于元祐政治非常精彩的系列文章,[9]對筆者啟發很大。王化雨的研究側重最高決策圈,尤其是宰執間的派系斗爭。任何政治理想或理念,在實踐中都難以完全擺脫人際關系和現實利益的影響,比如本書討論的言官、宰執種種政治抉擇背后,肯定也纏繞著千絲萬縷的現實考慮。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參考王化雨的大作。
另一方面,筆者想補充一點,至少某些時候,政治斗爭未必只是基于人際關系或利益。就元祐政治而言,盡管出場的各色人等大多各有各的小算盤,但最可怕的是逐漸發酵的幾乎裹挾一切的激進政治氛圍。
總而言之,本書講述的是一些彼此勾連的故事。在這些故事里,沒有超越個人的歷史必然性,有的只是特定人物在特定歷史時刻,對特定問題做出的特定回應,以及相應產生的特定歷史后果。
就分析方法而言,本書特別重視政治過程的詳細分析,強調從當事人的認識出發,去探索歷史中的可能性、偶然性和不確定性。僅僅從已知結果逆推,忽視歷史進程中曾真實存在的種種面向,會遮蔽歷史的復雜性。[10]比如,見識過慶歷增幣這一幕的后來人,容易忽視天書封祀這場十足的鬧劇背后的歷史意義。可只有看清了荒誕的表演中宋人發自內心的真誠笑容,才能準確把握慶歷增幣對北宋歷史造成的重大影響。
再如增幣談判中呂夷簡所謂“以夷制夷”策略的運用,從結果看,歪打正著,促成遼夏火并,宋人漁翁得利。但我們并不能由此對呂夷簡等人加以肯定。畢竟,撿到撞樹的兔子,不會有第二回。
就政治影響而言,王安石罷相堪稱北宋政壇的爆炸性事件,但這一定意味著,事件的發生是因為他和神宗間爆發了不可調和的原則性沖突嗎?以往種種解釋,都基于這一假說展開,而對多年來王安石和神宗的具體交往,以及從罷相、復相到再罷相的具體過程,考察還有不夠細致的地方。
除了新法和官制改革,從后來歷史發展看,神宗最重要的功業無疑是熙河開邊。哲宗朝成功扭轉對夏局勢,離不開熙河路的貢獻。但兒子趙煦取得的成就,并不在父親趙頊的計劃之中——他根本沒有耐心穩扎穩打,步步為營地前進。這再次提醒我們,結果不代表一切。
二、黨爭與歷史書寫
本書的最后,是分析在黨爭中形成的歷史文本。
第八章《司馬光制造漢武帝?》是就《制造漢武帝:由漢武帝晚年政治形象的塑造看〈資治通鑒〉的歷史構建》一書,與辛德勇商榷。該書認為,司馬光為了反對王安石變法,刻意在《資治通鑒》中采用不可信的材料,建構出主動懺悔的漢武帝晚年形象。[11]
第一,可以確認,司馬光采用武帝晚年與太子因政見不同發生沖突的記載,與王安石無關,因為《通鑒》相關部分早在王安石變法前就已完成。第二,武帝末年曾悔過,是唐宋時人的普遍看法,源頭就是班固《漢書》。第三,武帝和太子因政見不和的記載出自《漢武故事》,并非無可爭議的定論。
也就是說,沒有證據表明,司馬光因為政治觀點刻意在史書中扭曲漢武帝形象。
長期以來,史學界存在一種并非罕見的做法:在對文本進行細致梳理之前,僅僅依據作者的身份,判斷內容的可信程度。南宋人李燾編纂的《續資治通鑒長編》(下稱“《長編》”)是北宋政治史最重要的史料來源,而李氏政治立場非常鮮明,堅決反對王安石變法。因此,論者往往認為李燾因其政治立場,在《長編》史料的取舍中上下其手,甚至惡意誣蔑王安石。
第九章《反對派李燾如何書寫王安石》對《長編》的取材進行了較詳細的分析。我們發現,立場的確影響了李燾的判斷,使他在一些地方得出錯誤結論。但難能可貴的是,他清清楚楚交代了自己的判斷理由,并且在注文中照樣抄錄了他認為不可信的材料,供后人參考。即便涉及王安石,李燾也沒有一味貶低,有時甚至會為他辯護。在史書中,李燾從不諱言自己的立場,但他相信自己的立場符合天理人情,相信史家的責任是如實呈現歷史,相信只要人心不死,后人自然會做出正確判斷。
從南宋初年開始,在主流認識中,王安石被徹底否定,成了禍國殃民之徒,直到清末梁啟超為他翻案。雖然在今天的學界,關于王安石還有很大爭議,至少相當多學者嘗試全面肯定王安石。他們之所以能夠這么做,主要依賴的恰恰是李燾的忠實記錄。
附帶要說明的是,可能會有讀者質疑筆者在行文中表現出的立場,尤其是第二章。筆者很能理解對客觀、中立的不懈追求,對此充滿敬意。但另一方面,筆者服膺英國學者柴恩伍德勛爵在《亞伯拉罕·林肯》一書中,闡述自己作為林肯的崇拜者,如何保持史家公正的話:“作者不應當在表明自己的立場上過于拘謹,在是非善惡面前,不可能無動于衷。公正的真正要求,是不隱瞞任何在作者看來不利于他的觀點的事實。”[12]
秉持冷冰冰的“中立”“客觀”,在研究成果中拒絕價值評判,才有可能接近真實的歷史?——恰恰相反,這樣的歷史是對真相的最大背叛![13]
歷史學者為什么應當刻意回避歷史上真實存在、意義重大的是非問題?是非善惡,是人類追求的永恒價值。歷史學者在這個問題上的缺席,只會讓這個學科的品格大大降低。
三、史學何為?
史學的價值到底是什么?這是一個史學家應當認真思考的問題——一個基本事實是,歷史研究者靠的是社會的“供養”。我們必須回饋社會,必須證明自己對得起這份“供養”。
霍布斯在《利維坦》中說過:“(歷史的)好處在于方法、真相和選擇(記錄)最能讓(讀者)受益的行為。”[14]也就是說,我們可以從歷史人物的行動中,學到能讓生活更美好的東西。對霍布斯而言,這首先意味著,人能從歷史中學到政治生活的真諦——正如他自己從歐洲古典歷史中學到的。
當然,由于現代化高歌猛進,從國家治理的技術角度而言,古人能教我們的已經非常有限了——筆者有幸曾共事的一位前輩,這樣坦誠回答討教者:歷史沒有任何現實用處。
但另一方面,我們都知道政治家和技術官僚的區別,都清楚決定人類的過去和未來的是前者,而非后者。至少,現代化沒有改變人性。一個大政治家應當具備的政治品德,也沒有因為現代化而有所改變。[15]
美國史大家劉祚昌曾于20世紀80年代撰文指出:“評論歷史人物的政治品德作風問題,在我國史學領域內尚是一塊未開拓的處女地。”這一問題之所以重要,是因為“一個國家領導人是要對國家命運負全責的,他一舉手一投足都關系到天下之安危及生民之禍福,他的品質作風,就成了關乎國家興亡、生民命運的重大問題了”。遺憾的是,劉先生的呼吁,并沒有在史學界引起大的反響。時至今日,討論政治品德,難免迂腐之譏。
在英文中,政治家和政客有明確的區別:statesman vs politician。筆者愚鈍,始終認為,分辨政治家與政客,闡明政治家何以是政治家,是歷史研究的核心任務之一。
劉祚昌以為,政治人物的品德作風,以“德量”最為重要。所謂“德量”,“就是‘德行’加‘度量’,既要為人正派,又要豁達大度”。他根據這一標準,認為王安石性格偏激,不能容忍不同意見,缺少宰相應有的大度。[16]
的確,王安石沒有展現出一個卓越政治家應有的風范。對付不同聲音,他的辦法只有一個——壓制。一個高明的政治家,必須能夠預料對手的竭力反撲,并為此做好準備,創造解壓閥,以消弭壓力的積聚。而王安石恰恰相反,他的風格是永遠得完全按自己的想法來——即便是無關原則的小問題。如果不是神宗,恐怕元祐以降的混亂局面早就出現了。[17]
克勞塞維茨指出:“頑固是感情上的毛病。這種固執己見,不能容忍不同意見的毛病,產生于一種特殊的自私心。有這種自私心的人最大的樂趣就在于用自己的精神活動支配自己和別人。”[18]這用于描繪王安石,再恰當不過了。
盡管王安石有幸成了神宗的師臣,獲得了空前絕后的信任和尊崇,最終卻僅僅因為對遼政策上的分歧,不得不永遠離開政治舞臺——雖然問題出在神宗那令人嘆息的扭曲心靈,但這至少說明,他對這位貴為天子的學生缺乏真正的了解。王安石從來沒有嘗試過去理解他人。
而除了死后的短暫時光,在近千年的歷史中得到普遍追捧,被譽為女中堯舜的高太后,則是一個被權力腐蝕的可悲人物——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19]
那么,本書討論的時段中,難道就沒有一個具備大政治家的氣質、見識和能力的人嗎?
有。在王船山看來,兩宋最有社稷之臣風范的,是韓琦以及本書討論時段之外的李沆。
對李沆、韓琦如此推崇,恐怕絕無僅有,到底該如何理解?
筆者早已年過不惑,相信余生會在很大程度上獻給船山。敬請期待!
[1] 克勞塞維茨:《戰爭論》,中國人民解放軍軍事科學院譯,北京:解放軍出版社,2005年,第23—24頁。
[2] 林鵠:《南望:遼前期政治史》,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8年,第244—287頁。
[3] 五、六兩章的末尾,還就政治言論的釋讀,提出了一些不成熟的看法。研究政治人物的政治觀點,我們面對的往往不是系統性的理論著作,而是他們在現實問題的討論中發表的言論。這些政治言論是我們理解各時代大政方針、朝局變遷等的重要依據,但其釋讀并不容易。在政治言論中,經常會出現“先夏后遼”(先解決西夏問題,再解決遼朝問題)之類的原則性意見。但這些觀點的真正內涵究竟是什么,不僅需要對相關言論字斟句酌、細密爬梳,還需要對這些言論所發生的具體場合有清楚的認識,才能有較準確的把握。很多時候,政治言論有非常具體的針對對象,不能抽離具體情境,泛化為一般原則。
而且,同一人物在不同場合發表的言論,可能存在表面上的矛盾。但如果反復推敲對比,我們或許會發現,其內在邏輯實則一以貫之。恰恰是這些表面的矛盾,彰顯出政治言論的復雜性與深度。
政治言論釋讀的困難,還不僅限于此。政治人物的任務,往往是在具體問題上說服君主、同僚,或者駁倒對手,而不是全面系統、邏輯嚴密、教科書一般地闡述自己的抽象主張。率真地直抒胸臆,實事求是,未必有好的效果。政治家都很重視語言藝術,于是有了種種論辯之術、修辭之法的產生和運用。這如同將其真實想法,裹上了層層迷霧。甚至有時,為了駁倒或壓制對手,政治人物可能會提出一些事實上本人并不認同的理由,為其觀點辯護。
語言是一門藝術,對語言的解讀也是如此。
[4] 方誠峰:《北宋晚期的政治體制與政治文化》,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前言第1頁,正文第60、81頁。
[5] 方誠峰:《北宋晚期的政治體制與政治文化》,第127、128頁。
[6] 筆者將熙寧稱為王安石時代,元豐則為宋神宗時代。
[7] 所謂宰執,即宰相和執政,后者包括副宰相和主管軍事的樞密使、副使。就北宋前期而言,宰相是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副宰相是參知政事。神宗元豐改制后,宰相是尚書左仆射兼門下侍郎、尚書右仆射兼中書侍郎,副宰相是門下侍郎、中書侍郎、尚書左丞和尚書右丞。皇帝和宰執共同構成了宋朝最高決策群體。
[8] 稍有差異的是,在筆者看來,方著所討論的“權威”,似乎和“權力”并沒有本質差別,也應當被視為現實利益的一種。
[9] 王化雨:《從“慰反側之詔”看元祐時期宋廷調和新舊的嘗試》,《北京社會科學》2019年第2期,第50—60頁;《呂公著與元祐政局》,《宋史研究論叢》第21輯,北京:科學出版社,2018年,第3—23頁;《政事、政爭與政局:北宋元祐吏額事件發微》,《史林》2016年第1期,第36—46頁;《北宋元祐后期政局探析——以劉摯事跡為中心》,《四川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6期,第165—172頁;《政爭影響下的北宋黃河治理——以元祐回河之爭為例》,《宋史研究論叢》第25輯,北京:科學出版社,2019年,第74—91頁。
[10] 本書附錄《回到人的歷史:可能性和社會科學的誤區》就此提供了一些不成熟的理論思考。
[11] 辛德勇:《制造漢武帝:由漢武帝晚年政治形象的塑造看〈資治通鑒〉的歷史構建》,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5年。
[12] Lord Charnwood, Abraham Lincoln, Mineola: Dover Publications, 1997, p. 2.本書所引英文著作中的語句,除非特別注明,均由筆者翻譯。
[13] 尼采在《歷史學對于生活的利與弊》中曾批評追求所謂“客觀性”的人:“一個聰明的假定,即如果根本不用生硬的重音和憎惡的表述來述說過去,那么,沒有經驗的人就會把這看作正義。……那些完全不假思索的人們,他們作為歷史學家在寫作,幼稚地相信恰恰他們的時代在一切通俗見解上都是正確的,按照這個時代去寫作就等于做事完全公正……那些幼稚的歷史學家把按照當前舉世一致的意見來衡量過去的意見和行為稱為‘客觀’:他們在這里找到了一切真理的金科玉律;他們的工作就是使過去適應合乎時宜的平庸。與此相反,他們把每一種不把那些通俗意見奉為金科玉律的歷史著述都稱為‘主觀的’。……缺乏激情和道德力量常常佯裝為觀察的嚴峻冷靜……在某些場合,意向的陳腐、唯有通過其索然無味才給寧靜者、不受打動者留下印象的人云亦云的智慧放膽顯露出來,為的是被視為那種藝術家的狀態,其中主體默不作聲,完全不被人注意。在這種情況下,一切根本不激動人心的東西就被找出來了,最枯燥的字詞就是恰好正當的。人們甚至走得如此之遠,以至于假定,過去的一個時刻與誰根本沒有任何關聯,他就有資格來描述這個時刻。語言文獻學家與希臘人彼此之間常常就是這種關系:他們彼此之間根本沒有任何關聯——人們也許把這也稱為‘客觀性’!恰恰在最高尚的和最珍奇的事物應當被描述的地方,那種蓄意的、存心顯露出來的超脫,那種找出來的冷靜淺薄的說明動機的藝術就簡直是令人憤怒——也就是說,如果歷史學家的虛榮心促使他采取這種貌似客觀的冷漠的話。”(尼采:《不合時宜的沉思》,李秋零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156、160頁。)
[14] Thomas Hobbes, Leviathan, ed. Richard Tuck, Cambridge, U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6, p. 51.
[15] 克勞塞維茨在《戰爭論》中詳細討論了一個杰出的統帥應當具備的品質(第50—74頁)。這些品質也不會因為歷史變遷而發生改變。
[16] 劉祚昌:《論王安石的政治品質與政治作風》,《東岳論叢》1986年第2期,第9—16頁。
[17] 節制是種美德,政治也不例外。即便到今天,一些西方政治學家依然認為,節制(moderation)對政治具有根本意義。
[18] 克勞塞維茨:《戰爭論》,第66頁。
[19] 至于元祐臺諫的墮落,則和士大夫政治難解難分。明代萬歷以降的歷史,對此做出了更為清晰的說明。茲事體大,容另文詳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