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傳統與軍閥余蔭
“五四”時期是近代以來中國人最耀眼的歲月。引進西潮,提倡新文化,追捧德賽兩先生,還上大街游行,抗議巴黎和會帝國主義的分贓,在趙家樓放了一把火,接著就是“問題與主義”,社會主義論戰,科玄論戰,最后是有了共產黨。毛澤東總是說“五四”的好話,因為他自以為是“五四”精神的守護神;蔣介石老要嘟囔“五四”的壞話,因為在他看來,“五四”教壞了一代青年,毛澤東就是這青年之一。自延安時期以來,我們每年都要發揚一下“五四”精神,大會開完了開小會。雖然多數時候“賽先生”總是排在上首,但從來也沒有把“德先生”丟下不管。多少年了,無論中國人和外國人,都覺得“五四”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在我們的教科書上,“五四”是現代史的開端,而在其他一些學術研究中,“五四”的份量同樣足得嚇人。好像后面的歷史都是從這里發端,后面的好多問題都可以還原到“五四”的原點,什么“救亡與啟蒙”,什么全盤西化,什么唯科學主義,什么空想社會主義性質的新村主義。
然而,每當提起“五四”,我總要想到軍閥,因為“五四”恰好發生在軍閥統治時期,大總統是徐世昌,實際掌權的則是皖系軍閥段祺瑞。那些看起來烏煙瘴氣的軍閥表演,和后世同樣的烏煙瘴氣讓我想到,“五四”的作用,是否更多地是一種精神象征。我們的民族,按美籍華人學者林毓生的說法,多少有點思想文化決定論的傾向,興亡更替,人們總是把板子打在學風和士風的屁股上。明亡,大家說是學風空疏,士大夫袖手談心性所致;晚清勢危,人們又埋怨乾嘉以來的樸學考據。“五四”和“五四”以后,盡管有好事者引入了實驗主義,但這種思想文化決定論卻依然故我。
北伐時的閻錫山、馮玉祥、蔣介石、李宗仁
思想家和知識界創造著歷史,而軍閥也在創造歷史。
軍閥是個壞東西,這沒問題。其實,近代以來,凡帶上個“閥”字的名詞,就有點罵人的意思了(在老祖宗那里,“閥閱”好像還是挺中性的,只是“門閥”才有點貶義),軍閥、學閥、財閥、黨閥,細排下去,大概還有十幾個。其中軍閥是最為人鄙夷的,因為這些人手里有槍,屬于千余年來為國人所不齒的軍漢武夫,行為粗魯,不講道理,看上哪個女學生,就要拉去當姨太太的。不幸的是,“五四”前和“五四”后,政壇上的主角卻只能是軍閥,有槍的,說話聲音就大。聲音大的人也不光干壞事。“五四”上街抗議的時候,學生一批批被抓,北大法學院都改了監獄,好像當局依然心如鐵石,就是不理會。后來的轉機,我們的教科書上說是上海工人一聲援,北京政府害了怕,趕緊命令中國代表拒絕在和約上簽字。其實,當時聲援的不僅有工人,還有軍閥,鬧得最兇的當屬號稱善戰的北洋軍閥第三師的師長吳佩孚,此公時在湖南前線(南北軍閥混戰的前線),總是在報上抨擊賣國賊,今天一篇新式的《驅鱷魚文》,明日一通仿《討武曌檄》;上海護軍使盧永祥其實也在幫腔,所謂上海的罷工的嚴重后果云云,其實就是他拿來嚇唬北京政府的。到底誰最后起了作用?我說不清,但至少不能說軍閥的起哄沒有用。
在這里,我所要說的并不只是聲音大小的問題,問題的關鍵,在于這些聲音大的人所作所為對后來歷史的影響。思想家的思想有影響,軍閥的政治舉措未必就沒有影響。《新青年》風靡海內,銷量最多時不過萬余,下層的百姓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知道也理解不了。而軍閥的政治操作,動輒波及數十萬的士兵或者成百萬的老百姓,讓他們過了多少年還記憶猶新。“五四”以后的軍閥,還真是喜歡弄出點動靜。直系軍閥吳佩孚一直在想轍讓部下崇拜自己,一邊動作夸張地做秀,一邊作“精神講話”,告誡部下,上下級就是君臣,人人都要講究五常八德;他自己則堅持“五不主義”,其中“不借外債”和“不進租界”還真是做到了。膠東的軍閥劉珍年也想讓人家崇拜他,辦法是讓部下士兵人人佩戴他的像章,背誦他的語錄;像章是瓷質的,語錄也有一本。那個掘了西太后并乾隆陵墓的小軍閥孫殿英,沒有語錄,更不能作“精神講話”,但人家搞起了一個教門——廟會道,自己就是道首,所帶的幾萬官兵都是道徒,軍隊編制和教里的組織相互重疊;他身上還有一張經常會神靈附體的“口”,孫殿英發布命令,往往就是神諭,難怪人家的士兵掘墳的時候膽子那么大。
做事不那么赤裸裸的也有。他們利用宗教的儀式和精神來進行精神教育和控制,并不直接讓部下官兵崇拜他們自己,但效果卻更好。唐生智割據湘南的時候,碰上了一個顧和尚,不知怎么就迷上了藏傳佛教。人家居然能把佛法講成忠義和愛國,講還不算,干脆領著法師一個營一個營地給全體官兵受戒,官兵受戒后,每人發給受戒證章一個,竟然讓他練成一支佛軍。相比起來,馮玉祥似乎比唐生智洋氣一點,人家看上的是基督教。當然,解釋出來的基督教教義倒也差不太多,也是愛國、愛群和忠義。馮玉祥的軍隊,全軍領洗(有外國記者說他是用水龍頭洗的,其實不確),每營配有隨營牧師,開辦基督學校,按時講道做彌撒。自然,人們都叫他“基督將軍”。
動靜更大,不僅在軍隊上做文章,而且把文章做到自己割據地方的老百姓頭上的,也有幾位。比如山西的閻錫山,這個日本士官學校的畢業生,把日本軍國主義的社會組織搬到了山西農村,將山西農村重新編村,整個組織起來,一套是村、閭、鄰的行政網絡,一套是各種社會組織像“息訟會”、“監察會”等等。村閭長都是省里登記在案的官員,由政府發給補貼,對所轄村民握有生殺予奪之權,閻錫山管他們叫“村干部”(這大概是“干部”這個日本詞的首次引進。對于從前政權不下鄉的農村來說,這個變化實在是太大了,用當時山西老百姓的話說,就是“滅門的知縣安到老百姓的炕頭上來了”)。村干部和社會組織首領,將所有管理工作分解成一個個項目,定期檢查,每個農民都要接受檢查。有思想或行為不端者,馬上進行思想教育,教育不好,則送到縣上的“莠民工廠”去勞動改造。武力監督執行這些措施的,則是由現役軍人派回農村組織的保衛團。凡農村的成年男子,都要加入保衛團,保衛團既是正規軍的預備隊,同時也是農村的警察,村干部要動武的時候,靠的就是保衛團。
東華門大街上的游散軍隊
不幸的是,“五四”前和“五四”后,政壇上的主角卻只能是軍閥。
廣西的李宗仁和白崇禧也有類似的表現,只是他們吸取了在山東鄒平搞鄉村建設的梁漱溟的某些做法,農村組織實行政、學、軍三位一體化:縣、鄉、村三級,既是三級行政組織,也是三級國民學校體制,又是三級民團。每級的行政首腦,也兼任民團的團長和國民學校的校長,在改革的同時,實現干部年輕化、知識化。
現在我們該知道了,在“五四”以后的二三十年代,軍閥們還真是做了不少事情,而這些事情對后來的政治以及政治文化一樣具有影響。宗教式的團體凝聚和控制,后來有過;農村的行政化和社會化組織控制,后來有過,甚至連“村干部”這個詞,到現在還在使用;個人迷信和崇拜,后來也有過,連像章我們都佩戴過。
思想家和知識界創造著歷史,而軍閥、土匪、馬賊、幫會龍頭、兵痞,以及各色鄉村能人,也在創造歷史。在一個處于動蕩的前現代國家里,后者的能量從來就不比前者小,影響更不比前者小,恰是因為動蕩和變化,使得這些人格外地活躍。可惜的是,我們的歷史學家卻很少注意過這一點。中國政治的資源,其來源其實不盡是西方的、日本二道倒的、俄國二道倒的,還有本土的;本土的也不盡來源于典籍和先賢,還有不少其實真有點下三濫。
北京兵變與袁世凱
1912年2月的一個晚上,商家云集的北京城東安門一帶,突然槍聲大作,人聲喧嚷,向來還算安分的北洋大兵不知從哪兒一擁而出,一廂放槍,一廂亂搶東西。自打八國聯軍以來,北京人多時沒見過這個陣勢,一時哭爹喊娘,東躲西奔,像滾水澆在了螞蟻窩上。剛剛從國外回來的齊如山(戲劇藝術家,后來以幫助梅蘭芳戲劇改革而聞名)倒是不怕,身著西裝,站在大街上看了一個晚上的熱鬧。大兵們不僅沒有動他一根汗毛,而且還不斷地向他“咨詢”。一會兒,一群兵拿著搶來的壽衣問他是不是綢子,一會兒,一伙人捧了一堆化銀子用的小碗,問他是什么玩意。一伙大兵拿來一堆紙條,當被告知不過是挽聯時,連連大呼晦氣;搶著了貂褂的大兵們,當被證實所獲最值錢的時候,一齊歡天喜地,大叫沒白來(見《齊如山回憶錄》)。近代史上著名的北洋軍曹錕第三師的北京兵變,在一個看客眼里,就是這么一幅畫面。顯然,不像后來的軍閥大兵,兵變和搶劫已經是家常便飯,畢竟是清朝花大筆銀子、袁世凱下大力氣按照普魯士陸軍模式訓練出來的軍隊,第一次集體搶劫還真有點“棒槌”(外行),需要不時地求教于街頭的“顧問”(齊如山語)。
洪憲皇帝袁世凱及玉璽
軍人干政這把火,不僅燒掉了袁家的洪憲皇帝,連袁大總統的椅子也烤焦了。
兵變是袁世凱的杰作。在袁世凱如約逼清帝退位之后,南京的革命黨人也如約把臨時大總統讓了出來。可屁股尚未離開總統椅子的孫中山還有點放心不下,不僅急火火地炮制了一個“臨時約法”,而且還想出了一個定都南京的辦法來約束這個世之梟雄。為了讓生米變成熟飯,他派出了以蔡元培為首的使團前來迎請袁世凱南下就職。袁世凱當然不肯就范,離開自家的老巢到革命黨的勢力范圍去,但又不想公開說不,于是他麾下的大兵就演出了這么一出戲。不過,雖然軍人以服從為天職,北洋軍更是向以昔日的袁宮保、今天的袁大總統馬首是瞻,但這種縱兵在大街上搶劫的事,還就是外號曹三傻子的曹錕才肯干(曹錕能從保定街頭一個什么也不是的布販子,混成堂堂師長,靠的就是這股絕對服從的傻勁)。從此以后,曹錕的第三師以堂堂嫡系國軍之身長時間背上了惡名,直到他的后任吳佩孚接手之后,花了很大力氣才得以洗刷,當然這已經是后話了。北京兵變搶了上千家的店鋪,更把南方的使團嚇得半死(使團住的地方,槍聲尤其密),一個個倉皇從窗戶跳出,在墻根底下蹲了半宿。兵變的政治效應立竿見影,老袁有了不走的借口:北方不穩。受了驚嚇的南方使團也領教了北洋軍的厲害,只好作罷。以孫中山為首的革命黨人對袁世凱最后的一點約束,就這樣被消解得干干凈凈。
不消說,袁世凱是中國近代歷史上最大的人物之一,誰來寫歷史,都繞不過他去。不過,他也是近代歷史上挨罵挨得最多的統治者;同為挨罵的主兒,西太后至少清朝的遺老遺少不會罵,蔣介石至少國民黨人不會罵,只有他袁世凱,清朝的遺老遺少罵,孫中山和身后的國民黨罵,康梁黨人罵,共產黨自然也罵,甚至連他遺下的軍閥子孫想要表白自己的時候都罵。海峽兩岸的“正史”對歷史的表述常常是紅白各異,只有到了老袁的鼻子那里是統一的,都是白的。雖然,近來對袁世凱的評價逐漸客觀起來,說好話的人也有了。不過,在我看來,老袁的鼻子白,別人涂的成分居多,可跟他自己沒把事情做好也不無關系,換言之,主要是因為他沒有成功。沒有成功不是他沒有做成皇帝,而是他作為中國現代轉型的中心人物,沒有完成或者推進這個轉型。雖然客觀地說,從清末到民初,袁世凱為中國的制度轉型做了不少事情,從軍事改革到教育和行政改革,著力不少,史跡猶在,可是偏偏在轉型的關鍵環節,卻沒有做好,身敗名裂自家也難辭其咎。從某種程度上講,剛剛提到的北京兵變里,就有他失敗的因素,那就是,以不正當的方式,玩軍人干政的游戲。
以馬上得天下,在政治制度轉換時期,本是常有的事情,中國如是,西方也如是。英國的克倫威爾、美國的華盛頓,都有武夫的面目,均以武力打出一塊天地。袁世凱憑軍人力量起家,以當時情勢論,非如此也難以服人,多舞弄幾下東洋刀,原也無可厚非;在清廷和革命黨之間玩搶帽子游戲,讓北洋諸將打打停停,一會兒通電誓死捍衛君主立憲,一會兒嚷著堅決擁護共和體制,已經是在借軍人玩權術,但還可以勉強算是奪權之際的戰術變通。可是到了大總統已經到手的時候,不想南下就位,不肯明言,卻玩兵變的損招,說明袁世凱不僅不是當時國人所稱許的中國第一華盛頓和世界第二華盛頓,連傳統王朝的開國之君都不及,反而像是東漢末年和五代十國時期的軍閥。
對于國家體制而言,軍人從來都是雙刃劍,成事亦可,敗事更易,現代的民主國家如此,古代的帝制中國也如此。所以,人們往往采用各種制度性的防范機制,最大限度地遏制軍事力量在政治體制上的作用,盡可能減少或者壓制軍人在政壇上的發言權。西方現代制度是文官治軍、軍人中立、軍人不干政原則,而古代中國的制度安排,用西漢的一位高陽酒徒的話來說,就是以馬上得天下,不能以馬上治之,所謂提倡文治,以文制武,建構禮制框架。在禮制框架中,武人的地位往往被邊緣化。幾乎每個傳統王朝的皇帝都知道,盡管政權沒有武人不行,但對王朝最致命的威脅,恰也來自于自己麾下的這些赳赳武夫。
就辛亥后的情勢而言,袁世凱不想去南方就職,只要明地堅持不去,隨便找點什么理由都無不可。革命黨人實際上是拿他沒辦法的,否則也不會因區區一次兵變而全面讓步。其實,如果革命黨人真的有力量,就根本不會把總統讓出去的,現在大頭已經讓步,小的方面自然也就不好堅持了。可是,自以為聰明的袁世凱卻偏偏選擇了最下三濫的對策,唆使軍隊鬧兵變,由此產生自己留在北京的借口。不僅讓軍人直接干預國政,而且采取了最不該采取的手段——兵變。要知道,無論什么時候,兵變都是歷代統治者最大的忌諱,是對統治的最大威脅,在某種程度上,比農民造反更令皇帝焦心,不到萬不得已,在上面的人不敢輕易走這一步。更為可怕的是,允許軍人以兵變的方式干政,就意味著手段的起碼行為規則的底線被突破,以后軍人什么都可以干了(趙匡胤陳橋兵變,那是奪取政權的不得已,玩過之后,隨即就是杯酒釋兵權,在制度上將推他上臺的武人限制得死死的,否則他就很可能像五代時期所有的君主一樣,在下一次兵變中,被同一伙武人玩下去。袁世凱玩了兵變,卻玩不了杯酒釋兵權,所以沒有古人的下場好)。
自曹錕北京兵變之后,袁世凱經歷了短暫的凱歌行進的興奮,北洋大兵不僅幫他掃蕩了南方的革命黨勢力,逼得孫中山、黃興等人再一次流亡海外,而且和警察流氓一起,包圍國會,斷水絕糧,逼得國會議員們把袁世凱選成正式大總統。可惜蜜月不旋踵就過去了,驕兵悍將們很快就找到了唐朝中后期的藩鎮和五代軍閥前輩的感覺,不聽命令,侵奪行政權力成為家常便飯,連兵變也很快變得司空見慣了。從北京兵變以后,大兵們燒殺搶掠,技藝日益嫻熟,不再需要“顧問”指點,如果齊如山這樣西裝革履的人還敢往前湊和,那么恐怕連衣服都會被剝了去。散在各處的督軍和師長們,都成了據地自雄的土皇帝,袁世凱雖然貴為大總統,卻誰也指使不動。各省上解中央的款項越來越少,軍頭們甚至連海關的解款都敢劫了自己花。到了這個時候,醒過味來的袁世凱一迭連聲地唱起軍人不干政的高調,并且策劃廢督,可惜已經晚了,對于做了督軍的昔日俯首帖耳的部下,他哪一個都不敢動,也動不得。在怎么著都沒轍的情況下,出主意的謀士和袁世凱自己一起懷念起昔日君主的威勢,于是大家像演戲似的演出了洪憲帝制,各種帝制請愿團,從乞丐到妓女,像農民鬧社火似的出現在北京街頭。不知是袁的手下蒙了他,還是他自己情愿被蒙,總之袁世凱“順應民意”做了皇帝,結果卻是給各式各樣的反袁勢力一個合適的借口。蔡鍔反袁的大旗一舉,散在各地的北洋將領們,不僅不幫忙滅火,隔岸觀火者有之,暗中助敵者有之,宣布獨立者更廣而有之,直害得袁世凱坐在家里天天聽噩耗,直到害病歸西。
袁世凱逼清廷退位的時候,很多人都罵他是曹操,遺老遺少不用說,據馮玉祥說,連北洋軍中也有這種議論。當然,他們所說的曹操,主要是《三國演義》上的形象。不過,如果指好行詐術這一點,袁世凱的確有點曹操的味道,只不過曹操玩的是天子,而袁世凱玩的是軍人。曾經擔任過袁世凱外交秘書的著名外交家顧維鈞,在他的回憶錄里曾經記錄過他和袁世凱的一段談話。袁世凱問他,像中國這樣的情況,實現共和意味著什么;顧回答說,共和的意思是公眾的國家。袁世凱認為,中國的老百姓怎能明白這些道理,當中國女仆打掃屋子時,把垃圾倒在大街上,所關心的只是屋子的清潔,大街上臟不臟她不管;顧說這是因為人民缺乏教育,他們的本性是愛好自由的,只是不知道如何去獲得自由,那就應該由政府來制訂法律、制度來推動民主制度的發展。袁世凱表示,那可能需要幾個世紀。因此,顧維鈞認為,袁世凱雖然貴為總統,卻并不知道什么叫做共和國,什么叫做民主政治(見《顧維鈞回憶錄》)。其實,袁世凱也算不上是一個合格的傳統政治家,他不知道,無論何種政體,玩軍人干政都跟玩火差不多,最后這把火不僅燒掉了袁家的洪憲皇帝,連袁大總統的椅子也烤焦了。
在西太后臨死前,時人評價晚清人物,說袁世凱是有術無學,以后事觀之,不可謂言之不預。
袁世凱的“選舉”
“選舉”這個詞,在中國古代指的是科舉考試選拔人才,到了近代,由于日本人的摻和,才變成了今天這種投票選領導人的意思。所以,當西方政治意義上的選舉在中國落地的時候,大家一時間都不習慣,選舉人怯怯的,被選舉人慌慌的。1913年10月6日,中華民國第一屆國會選舉民國第一個正式總統,就是這個樣子。
其時也,袁世凱已經打垮了國民黨的武裝反抗,勢力達到頂峰,除了少數國民黨精英之外,全國上下,無不視袁世凱為收拾殘局,使中國導向安定的惟一強人。后來袁世凱稱帝時的反袁英雄蔡鍔、梁啟超等人,此時都在為袁甘效犬馬。國會中,雖然國民黨議員近半數,但民初的國民黨原本就是為了選舉而拼湊起來的雜燴,真正對袁世凱有點想法的死硬分子,此時死的死,逃的逃,逮的逮,剩下的,基本上都是安分守己之輩,心里早就對袁世凱服軟了。服軟的標志是國會的程序改變,按西方的規矩,國會應該是先制憲(制定一部憲法),后選總統,斷沒有顛倒過來的道理。但袁世凱為了早點登上正式大總統的寶座,非要先選總統后制憲,國會居然答應了,為了選總統,先炮制出一個本應屬于憲法一部分的“大總統選舉法”,投票通過。選舉按照袁世凱的意愿進行,而且幾乎等于是沒有競爭對手,按道理,到了這個份上,袁世凱對總統的歸屬應該放心了,可是,不。
1913年10月6日這天早上,國會兩院議員們的屁股剛剛在椅子上坐下,就發現國會外面來了黑壓壓一大群人,把國會大樓圍得水泄不通。來的人號稱“公民團”,個個進退有據,號令嚴整,腰板筆直,分明是換了便裝的軍警。“公民團”的人數,據當事人說,有幾千或上萬。人雖多,但大家嚷出來的卻是一樣的話,那就是:如果今天之內議會不將國民期望的總統選出來,就別打算離開國會半步。就這樣,在“公民團”的重重包圍中,議員們開始投票選總統,第一輪,袁世凱沒有達到法定的四分之三多數,第二輪還是如此,不得已要投第三輪。這時候,天色已晚,議員們一天滴水未進,渴餓難捱,最后實在撐不住了,總算是把袁世凱選成了總統。當他們被放出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10點了。
中華民國總統袁世凱
操控選舉是每個獨裁者或者有心要獨裁者的習慣,不操控就不能安心。
事后研究表明,依袁世凱當時的實力和威望,如果不派“公民團”來霸王硬上弓,估計他老兄第一輪就當選了。“公民團”的強買強賣,反而激怒了部分議員,于是故意搗亂,才要投上三輪(在大家感到很不舒服的情況下,最后還是妥協了,可見沒有什么人真的想和袁世凱過不去)。不過,盡管如此,就算袁世凱事先已經知道大家會選他,他還是會派“公民團”的,因為操控選舉是每個獨裁者或者有心要獨裁者的習慣。不操控就不能安心,哪怕操控的手段笨得像蠻牛,哪怕留下千古罵名。
好在,袁世凱以后的統治者學得聰明了,這種牛不喝水強按頭的把戲很少玩了。段祺瑞是從議員選舉開始操控,選出來的議員大部分都在他的俱樂部里吃喝玩樂領補貼。曹錕則買選票,每票5000大洋。
買個總統當當
曹錕是北洋軍閥將領中的憨包,投軍前在保定府當閑人,人稱曹三傻子,發跡之后,沒人當面叫他傻子了,但背后還是當他是傻子。不過,傻人從來有傻福,此公不僅在袁世凱麾下的時候一路官運亨通,升到師長之后,雖然自己百無一能,手下偏有一個能征善戰的吳佩孚;兩次軍閥大戰,居然連勝皖系的段祺瑞和奉系的張作霖,獨自控制了北京政府。勢大權大之后,人難免有非分之想,要當總統。按說曹三傻子閑人出身,偶爾出門販點布,基本上是胸無點墨;投軍后雖然被袁主公送到軍校鍍過幾天金,但提起讀書寫字依舊頭痛,據說平時動筆的話,只有一筆“虎”字寫得還說得過去。以如此文化狀況做總統,在他之前,中國還沒有先例,漫說別人看了不像,就是他自己的部下,也大有不以為然的。
不過,傻人多有股癡勁,一旦迷上了什么,不弄到手就很難歇下。據說當年曹錕之所以投軍,就是因為跟著花轎,盯著人家新娘子傻癡癡地看,惹惱了有勢力的新郎家要辦他,才一溜煙跑的。而眼下的曹大帥,迷總統比當年迷新娘子還甚,所以,這事還非辦不可。可是,總統是要選的,袁世凱有本事派軍警組織“公民團”包圍國會,不把自己選出來就不讓議員吃飯。段祺瑞可以包辦一次國會選舉,再由自己人組成的國會選出符合自己心意的總統。現在輪到曹錕,他既沒有袁世凱硬干的魄力,也沒有段祺瑞操縱選舉的能力,于是只剩下一條路:買。
是啊,可以買東西、買人、買官,為什么就不可以買總統?手下聞風而動,分設幾個聯絡處,明碼標價收買選票,凡是前來開會的每人500大洋,開會并同意投曹錕票的每人5000大洋(個別重要人物價要高些),所付支票,上面加蓋經辦人的名章,銀行見章付款。幸好此時的國會議員,都是民國元年選出的,中間幾經周折,不僅任期早過,而且意志已衰,大多見錢眼開。所以,重賞之下,大多欣然前來投票,曹家付出了500多張支票,屆時得了480票,超過總票數的3/4,得以當選(有幾十人拿了錢溜了,有一個人還將支票拍照登報,硬是要出曹錕的丑),總統買到了。
買來的總統
曹錕既沒有袁世凱硬干的魄力,也沒有段祺瑞操縱選舉的能力,于是只能買。
民國以前,中國人本不懂什么叫選舉,有本事問津最高統治者的人,也都是馬上得天下。可是如今制度上共和了,皇帝沒有了,大家不好意思讓手下的武夫們將自家抬上寶座去,不得不指望國會來選。選可是選,但沒有人能真正對選舉放得下心,私下操縱是免不了的,操縱之外甚至還不放心,于是為求雙保險用邪招。相比之下,曹錕的賄選,比起袁世凱派軍警將議員包圍在國會不管飯還是要好一點。有人拿了錢不投票,曹大總統也沒有把他們怎么樣。當時曹錕的親信王坦就說,花錢買總統當,比要錢得個貪污的名聲臭一生強得多,也比那個拿著槍把子命令選舉的人強得多。
其實,曹錕賄選,在當時是公開進行的,跟買珠寶首飾和蘿卜白菜沒有什么分別,也并沒有在中國引起什么大的波動,只有上海這種風氣較開的地方,才會有一些學生和知識分子有點激動。真正感到不滿的是西方的媒體,正是他們的鼓噪,才使得中國的國會變成了“豬仔國會”,議員成了“豬仔議員”(“豬仔”一詞,本無此特殊含義)。
軍漢“韓青天”
古代,地方上沒有專門司法官,地方長官的主要政務之一就是審案子。因此,傳統戲劇演清官,少不了開堂審案:大堂之上,手持殺威棒的衙役站立兩旁,一臉鐵青,殺氣騰騰;青天大老爺案頭高坐,蟒袍玉帶,威嚴赫赫;原告被告則跪在下面,委委瑣瑣,哆哆嗦嗦。清官如果出行,也是八抬大轎,王朝、馬漢、張龍、趙虎之流前呼后擁,威風八面,而且免不了有人攔駕告狀,青天大老爺走一路斷(案)一路。
進入民國之后,中國的政治舞臺上,大小角色,軍漢居多。這些軍漢們,多是不通文墨的粗人,占了某個地方,除了時不時地火并開戰,平日政務最喜歡做的事情,居然是坐堂審案。有的人甚至搶來戲班里的戲裝,把自己扮成清官的模樣,蟒袍而皂靴地前去斷案。
韓復榘的名聲不好,因為抗戰時不戰而棄山東,而且還被藝人們編了段子說他不學無術,關公戰秦瓊。可是當年韓做山東王的時候,卻有“韓青天”的名頭。是真青天還是假青天不說,此公喜歡升堂斷案可是不假。韓復榘主政山東前后將近七年,別的事情都可以不做,但只要他有功夫,山東的獄案他必定要親自審理的,有時候還要巡行地方,一個縣一個縣地一路審過去。
清代開堂審案圖
做了軍閥、統治一方的軍漢們,其實個個都是戲里清官的“追星族”。
韓復榘審案跟戲里的包公、狄公之類的人物差不多,只是王朝、馬漢換了衛兵馬弁,衙役改了手持大刀的執法隊。被審的嫌疑人,一個一個地過堂,審問,上刑,打板子或者軍棍。韓復榘審案,法律是根本沾不上的,全憑他自己的判斷。雖說比《水滸》上李逵斷案好一點,但基本上也屬于任性胡來。明白的時候,還有點常識;糊涂的時候,常識都沒有了。如果趕上心情不好,就該著下面跪著的人晦氣,無論情由,不死也是重刑。有一陣兒,韓復榘特別相信自己的相術,審訊“人犯”的時候,一句話不說,只盯著人看,看著看著,右手一揮,執法隊就把這人拉出去槍斃;左手一揮,這人就無罪釋放。當然,這種審案方式有時也會弄出一些戲劇性的效果來。比如,有次把前來送公文的人也當成“人犯”,一揮手給斃掉了,這是悲劇。有的時候抓來共產黨人,如果審訊過程中,這人骨頭特硬,堅貞不屈,任你怎么大刑伺候,死活就是不招,韓復榘欽佩這人骨頭硬,是條漢子,結果很可能是無罪釋放;相反,如果一上刑就熬不住招了,韓會特別鄙夷,往往將之拉出去斃了。這種情況,是喜劇。凡出現這種情況,都是國民黨的特務機關最頭痛的時候。
明白的人都說,古代所謂的清官,其實都是酷吏,所以司馬遷在《史記》里,只列“酷吏傳”,不設“清官”一項。不過,對于老百姓來說,由于酷吏殺的大多為官人,不管是否濫殺,大家還是喜歡,而且在不斷的喜歡中,炮制出更加合乎自己需要的清官形象來,借這種虛幻的形象,一舒小民壓抑的心境。做了軍閥、統治一方的軍漢們,其實個個都是戲里清官的“追星族”,不管他們實際的統治如何亂七八糟、橫暴專制,但有意無意都喜歡模仿清官,既模仿清官斷案時的威風,也效法清官斷案時的專斷。也許,在他們心目中,他們這樣做,就是在為民做主,主持公道,也沒準潛意識里就是想做個清官,但是這種司法過程(如果還算是司法的話)的實際運作給社會帶來的,往往是真正的災難。
“臭棋簍子”段祺瑞
段祺瑞是北洋軍閥中的大人物,僅次于袁世凱。當年袁世凱麾下有三員大將,人稱北洋三杰:龍、虎、狗,分別是王士珍、段祺瑞和馮國璋。其中,數段祺瑞在歷史上的風頭最勁。
中華民國臨時執政段祺瑞
此公玩政治跟他下圍棋的感覺一樣,都是志大才疏而又自命不凡。
跟大多數軍閥嗜財如命不同,段祺瑞不愛錢。為官多年,在清朝時就已經做到了一品大員,進入民國,當過陸軍總長、內閣總理甚至中華民國的臨時執政,可一點積蓄也沒有。一大家子人,從來不置產業,下野之后住的房子都是別人送的。不過,無論是臺上還是臺下,他卻從來沒缺過錢花,需要的時候,一紙二寸半的條子,到金城、鹽業銀行,就可以取個幾百上千的,既不需要存折,也無需擔保。段祺瑞也不好色,幾乎沒有什么緋聞,偶爾吃吃花酒,多半是不得已的應酬。此公平生只有兩好,一是玩政治,二是下圍棋。
那個時代的高級官員,能下幾手棋的人不少,但癡迷到段某人這般地步的卻少。此公只要有點閑空,十有八九是在棋桌旁。上門來的客人,只要會下,就必然要陪他下幾盤。平時公館里養幾個清客,專門陪他下棋,每月從陸軍部里支薪水。曾經掃蕩日本棋壇的大師吳清源,據說當年就是段公館里年紀最小的清客,吳清源東渡日本學棋,也有段祺瑞的支持。
不過,段祺瑞雖然嗜棋如命,但水平卻一般,說他是“臭棋簍子”也不過分,稍有點功底的人,就可以把他殺得大敗。可是礙于他的地位,一般沒有人敢這么干的,況且,上門來都是有求于他的,陪輸兩盤本是理所應當。然而,段某人棋雖然下得臭,但如果對方故意相讓被他看出來,他是不干的。所以,既要讓他贏,又要不露痕跡,非頂尖高手辦不來,那些清客都有這個本事,每盤棋都下得看起來驚心動魄,難解難分,最后總是讓段祺瑞贏上那么一目半目的。
段祺瑞是個相當自負的人,脾氣倔強,其特殊的圍棋生涯無疑使他的這種性格得到了強化,自以為天分不錯,手段很高,至少在中國無人能出其右。古人認為圍棋是參合天地、運籌帷幄的玩意,段祺瑞也是這樣想的,所以,他下圍棋,實際上跟他玩政治是相通的。自然,他對于自己的政治才能也相當地自負。
段祺瑞是個武人,玩的政治都是軍人政治,當總理、搞議會、做臨時執政,都離不開槍桿子。可是盡管還喝過一年德國的洋墨水,他的軍事才能卻實在不敢恭維,戎馬一生沒打過像樣的仗。辛亥革命以及二次革命,跟革命黨人打,算是打贏了,沒他什么事。討伐張勛,五千辮子軍他用了十多萬兵馬,勝之未免不武。接下來直皖大戰,他麾下的皖系兵多槍好,光大炮就比直系多三分之一,而且士兵發雙餉,上陣有面包西瓜吃,但一個星期下來,稀里嘩啦就敗了。軍事上不行,政治上就更沒有什么可以說的東西了,當總理時跟總統鬧府院之爭,當執政(等于是總統)時卻鬧出了“三·一八慘案”,灰頭土臉地退出了歷史舞臺,最后得靠上海青幫頭子杜月笙養著。此公玩政治跟他下圍棋的感覺一樣,都是志大才疏而又自命不凡。也許,正是圍棋上的常勝,害了他。
看起來,身居高位的人,可千萬別把自己那點玩意上的勝利看得太重。
“三不知將軍”和他的詩
1925年到1926年,是張宗昌最牛的年月。多年寄人籬下的他,終于占據了山東和河北、江蘇的一部,成為國內最有實力的軍閥之一。張宗昌的得勢,令北方數省的土匪流寇歡欣鼓舞,紛紛前去投靠,害得張宗昌的部隊番號一會兒一變,越變越夸張,不長時間,十幾路軍就出來了,更加坐實了張宗昌不知手下有多少槍的傳言。
在中國近代上千個大小軍閥中,張宗昌要算名聲最差的一位,文化程度最低,沒上過一天學,人稱“三不知將軍”: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槍,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錢,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姨太太。所謂的“不知”,實際上講他這三樣東西特別多。第一個“不知”,前面講過,投奔他的土匪流寇太多,全憑投靠者自己報數,報一千增加一個團,報一萬增加一個師,部隊總是在擴軍,確實沒法統計得清。第二個“不知”也是貨真價實,張宗昌的統治,是天底下最不講規矩的統治,各種捐稅和攤派,幾乎無日無之,搜刮之酷烈,無人能及,而且沒有其他軍閥或多或少都要顧及的鄉土情誼,對自己的家鄉也一樣下黑手。過去相聲界諷刺韓復榘的事情,實際上都是張宗昌的原型(作為河北人的韓復榘,對山東倒還有幾分憐惜)。除了搜刮以外,張宗昌還有一大宗來錢的路,就是公開地走私、販毒,其實這種事每個軍閥都要沾,但都沒有他張宗昌干得這樣肆無忌憚。同樣精于此道的小軍閥孫殿英是個N姓家奴,跟誰都跟不長,就覺得跟張宗昌舒心。第三個“不知”自然也不是人家冤枉他,張宗昌的確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個小老婆。張宗昌隨身“攜帶”的小老婆就很多,據說是“八國聯軍”,有好幾個國家的。此公走到哪里都樂意將他的姨太太隊伍帶著,甚至出入外國使館也不例外,一隊馬弁和一隊姨太太,這是上過外國報紙的。除此以外,他老先生走到哪里都要逛窯子,看上哪個窯姐就帶出去給他做老婆,租間房子塞進窯姐,外面掛上“張公館”的牌子,再派上個衛兵,他張宗昌就算又多了一位姨太太。不過,幾天以后,這個姨太太就被忘記了,衛兵開溜,姨太太再做馮婦,重操舊業。此地的閑漢再逛窯子,總會叫:走,跟張宗昌老婆睡覺去!這話傳到張宗昌的耳朵里,他也就一笑置之。
張宗昌雖說混,但能在那個競爭激烈的時代里嶄露頭角,卻也不是沒有他的過人之處。頭一條,有點歪心計。張宗昌治軍是一筆糊涂賬,士兵既無訓練,也無紀律可言,但他看準了那個年月中國軍人都被洋人打怕了,看到高個子藍眼睛的白人兵就打哆嗦。所以,趁俄國革命,東北充斥了流亡的白俄之際,他收編了一萬多白俄兵,每仗都令這些白俄打前鋒,其他軍閥的士兵,碰上這些喪家的洋鬼子也照樣腳軟。所以張宗昌就總是贏,從東北一直打回自己的老家山東。其次是有點急智,當年在張作霖手下混事的時候,張作霖委托洋學堂出身的郭松齡整肅軍隊,郭早就想拿張宗昌開刀,一次視察張宗昌的部隊,兩下一碰,話說岔了,郭張口便罵,操娘聲不絕于口。誰知張宗昌接口道:你操俺娘,你就是俺爹了!隨即給郭松齡跪了下來,害得比張宗昌年輕好多歲的郭松齡紅了臉,整肅也就不了了之了。顯然,這種急智,還得配上過人的厚臉皮才行。
這樣一位大字不識一個,粗鄙而且流氓到了家的軍閥,如果有人告訴你,他做過詩,而且還出過詩集,你信嗎?別忙著搖頭,這是真的,謂予不信,先抄幾首在下面:
其一 笑劉邦
聽說項羽力拔山,嚇得劉邦就要竄。
不是俺家小張良,奶奶早已回沛縣。
(筆者注:奶奶應讀作奶奶的,以罵娘的話入詩,真是狗肉將軍本色。)
其二 俺也寫個大風歌
大炮開兮轟他娘,威加海內兮回家鄉。
數英雄兮張宗昌,安得巨鯨兮吞扶桑。
(筆者注:起句妙,足以流傳后世。末句開始拽文,估計是經過了王狀元的修改,“吞扶桑”實際上是一句當時流行的空話。)
其三 游泰山
遠看泰山黑糊糊,上頭細來下頭粗。
如把泰山倒過來,下頭細來上頭粗。
(筆者注:此詩最合古人張打油風格,但有抄襲之嫌。)
其四 天上閃電
忽見天上一火鏈,好像玉皇要抽煙。
如果玉皇不抽煙,為何又是一火鏈。
(筆者注:只有煙鬼才有如此想像力。)
據有關人士考證,在1925年張宗昌統治山東期間,曾經花重金,請出清末最后一科的狀元王壽彭做山東教育廳長,并拜王為師,讓這位狀元公教他做詩,結果是出了一本詩集《效坤詩鈔》(效坤為張宗昌的字),分贈友好。這位狀元據說本來不該是第一,只因殿試的時候正好趕上西太后的生日,主事的人為了拍老佛爺的馬屁,故意將個叫壽彭(壽比彭祖)的人提到前面,好讓老佛爺第一眼就看見吉利的字眼,龍心大悅。按說,雖然清朝最后一科考的是策論,但混到了狀元,帖試詩總是做得的,不知怎么,這位王狀元待到教學生的時候,居然一色的薛蟠體。其實,就是不做這番考證,看著這薛蟠體的“詩”,讀者大概也能相信,我們的張效帥,的確做過詩的。
其實,張宗昌當時不僅做過詩,而且還印刷出版過《十三經》。據看過張版《十三經》的印刷業人士說,那是歷史上印刷和裝幀都最好的《十三經》。在大印《十三經》的同時,張宗昌還讓王狀元整頓山東的教育,在學校里提倡尊孔讀經,規定學校里必須設經學課,說是要挽回道德人心。看來,我們的張效帥跟薛蟠確有不同,做詩不是和妓女戲子逗著玩,主要是為了偃武修文。
耀夠了武的有權有力者,總是免不了要弄點文。從小的方面講,是他們總以為自家應該能文,甚至做詩。隋煬帝不是說過,就是跟士大夫們比詩才,他也應該做皇帝的。從大的方面講,修文是為了更好地統治,畢竟,在中國這個“詩之國”里,修文或者能文的統治者,總是可以獲得更多的統治合法性。因為“文”在古意里,也包含道德,修文也意味著以德治國,退一萬步說,至少讓眾多的文人士大夫心里感到踏實——哦,原來上頭的跟我們有同好!明朝的永樂皇帝朱棣奪了侄子的鳥位,殺夠了人(對建文的忠臣夷十族),于是有了《永樂大典》。揚州十日、嘉定三屠之后,清朝有了《古今圖書集成》,有了《四庫全書》。當然,到這個時候就用得著文人了,于是皇帝身邊圍了一群能文能詩的“上行走”,有權的大臣身邊有能文能詩的清客,大家都圍著一個中心詩酒唱和。傳到我們的張宗昌了,身邊來了一個狀元公王壽彭,于是大家都不再稍遜風騷,不僅書編出來了,而且有詩傳世。只是當年的乾隆皇帝留下了四萬多首(寫了可能有上十萬),而張宗昌才薄薄的一小冊,難怪康乾盛世總是那么讓人看好,說也不夠,寫也不夠,演也不夠。
有權的人只要肯寫,肯定會有人叫好,而且是轟然叫好,就像《紅樓夢》里大觀園剛建好,寶玉題詩的時候賈政的清客所做的那樣,叫好必然搔到癢處。乾隆文思泉涌,逢事必詩的時候,自是喝彩聲一片;當年張宗昌寫出詩的時候,據說也反響異常,王壽彭就捻著胡子擊節贊賞,還為之一一潤色——估計是改錯字。大家一叫好,能夠始終保持清醒頭腦也就難了,用不了多長時間,皇帝或者準皇帝都變了詩人,以為自己就是此中高手,再下去,天下的詩文好壞優劣,也都待皇帝的金口玉牙來評判了。于是,文網張開了,文字獄出來了。張宗昌雖然在寫詩方面略遜于前朝的皇帝,但以言罪人的政績,卻不讓古人專美于前,他和他昔日的主公張作霖,殺記者都有那么兩下子。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些武夫在忙于戰事的時候,對那些亂嚼舌頭的新派記者倒還能容忍,一旦開始吟詩作賦,偃武修文了,新派知識分子的腦袋也就有麻煩了。
清朝有人因寫了“清風不識字,何故亂翻書?”之句,丟了腦袋,那是冤枉的。我想,如果不是冤枉的,用來寫成匾,掛在康熙、乾隆老兒的以及張宗昌的書房里,那該多好!
孫殿英和他的“麻將相術”
在近代的中國軍閥中,孫殿英是個小角色,手下最多的時候,也不過兩三萬人槍,不過,他的名氣卻和實力不成比例,大得很。那多半是因為此公指揮軍隊掘了清東陵,把西太后從棺材里拉了出來,將隨葬的財寶洗劫一空。孫殿英此舉,除了將溥儀趕出宮的馮玉祥別有用心地說他是革命行為之外,招來罵聲一片。以“國軍”軍長身份去盜墓,無論怎么說都忒不像話。
其實,此公本來就是個流氓,當年在豫西起家的時候,就盜墓打劫、販毒走私、包娼包賭都干過,跟各路毒販子和流氓都有交情。在他的軍閥生涯中,有奶便是娘,誰的旗號都打過,但據他自己說,還是跟張宗昌的時候最愜意,估計是臭味相投,倆流氓碰到一塊了。從1922年起家,到1947年栽在共產黨的手里,孫殿英足足混了25年,其軍閥壽命超過了大多數他跟過的人。其秘訣,用他的話來說,就在于他有一套過人的“麻將相術”(不是麻衣相術)。
孫殿英大字不識一個,但賭技非凡,凡是賭的招數,他都會,于麻將最有心得。擲骰子可以隨心所欲,想要幾點是幾點,從不失手;麻將往桌上一擺,都用不著用手摸,馬上知道各家都有什么牌。下回香港再拍什么賭王的電影或者電視劇,實在應該以此公為藍本才是。孫殿英的辦公桌上,沒有文房四寶,也沒有手槍匕首,一年到頭,總是擺著各種各樣的麻將牌,從竹木的到象牙的都有。此公抽足了大煙,有事沒事就拿手摩挲著消遣,就像老葛朗臺摸錢似的。一般人賭技高是為了贏錢,但是孫殿英不是,人家自有別的來錢的道。他玩麻將,就是為了交際和相人。
用他的話來說,人在麻將桌上是最能看出秉性愛好來的。一圈麻將打下來,人是什么德行,愛好什么,吃哪口兒,弱點是什么,全都一目了然。反正不論是敵是友、上司下屬、三教九流,孫殿英跟他們的交往過程都離不了麻將。飯后煙余,幾圈下來,對方還蒙在鼓里,孫殿英可已是知己知彼了。這樣一來,后面的事情就好辦了,只要用得著,人家好什么給什么就是,反正余下來的招數肯定招招沖著癢處下家伙,不著道的少。所以,無論是北洋時期的河南督軍趙倜,還是狗肉將軍張宗昌,以及馮玉祥、閻錫山、張學良,甚至蔣介石和日本人,任憑他壞事做盡,還都能讓他平平安安地坐在他的位置上。應該說,孫殿英的相術是靈驗的,用不著去驗證史料,只要我們費點心觀察一下牌桌上各色人等的表現,也就一目了然了。平常的時候,人人都有假面,可一坐到牌桌前,就不由自主地原形畢露,動作加手勢將內心暴露得干干凈凈,連流口水挖鼻孔這種不雅的小動作都不會去掩飾。
孫殿英玩麻將,不僅有相術,而且還有哲學,在他看來,政治跟賭博是一樣的,無非就是把錢收進來,再把錢散出去。收得多,散得開,是玩大政治的;收得少,散得不開,就只好玩點小的。有沒有道理呢?讀者諸公自己琢磨吧。
“馬桶將軍”的用人術
王懷慶是北洋軍中老資格的將軍,像曹錕、吳佩孚等人還在家鄉吃老米的時候,他已經是北洋軍的協統(旅長)了。雖然此公長期以來位不過師長,但由于多年擔任北京衛戍部隊的首長,民國風云,什么事都趕上過,所以在民國史上還算有點知名度。北洋諸將很多都有外號,有好聽點的,像吳佩孚叫“秀才將軍”,馮玉祥叫“基督將軍”,也有難聽的,比如唐生智叫“和尚將軍”,孫殿英叫“盜墓將軍”,曹瑛叫“茶壺將軍”(茶壺即妓院之雜役),王懷慶就屬于有不雅的外號的一位,人稱“馬桶將軍”。
馬桶將軍王懷慶
王大將軍的部隊像他心愛的馬桶一樣固若金湯,連搗亂的都沒有。只不過這種軍隊不能用來打仗。
“馬桶將軍”跟馬桶的確有親和力,無論在什么地方,沒有槍可以,沒有馬桶不行,一具漆紅燙金上面寫著斗大的“王”字的馬桶總是不離左右。辦公桌后面放的不是椅子,而是馬桶,辦公就在馬桶上公干。行軍打仗,得有一個班左右的人馬抬著馬桶隨行。只要看到那只碩大而且鮮艷的馬桶,人們就知道這是誰的隊伍了。攻山頭的時候,他的士兵打著上書“王”字的大旗往上沖,他坐在“王”字的馬桶上督戰,風景好得緊。
王懷慶喜愛馬桶,是因為有便秘的毛病呢還是嗜臭如蘭,我們不得而知,但是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此公在他的部下和北洋圈子里,并不像他心愛的馬桶那樣臭。王懷慶從1905年當協統(旅長)開始,到1924年隨著直系軍閥的倒臺而下野(屬于跟錯了人,非統馭無方也),在北洋高層混了近二十年,大旗不倒,比起他那些三五年就樹倒猢猻散的同行來,簡直可以稱之為“長壽將軍”了。這一點,說實在的,跟他的用人不無關系。
王懷慶的用人之術,說起來其實也簡單,就是非老實人不用,挑兵不要市井之輩,越是山鄉的農民越受歡迎,要腳上有屎,手上有繭。這一點似乎跟曾國藩練湘軍有點相似,其實不然,當年曾國藩雖然重鄉農,是用書生帶鄉農,而人家“馬桶將軍”,卻根本不要書生。進入民國之后,軍官學校的畢業生一天天多了起來,其中不乏喝過洋墨水的,但王懷慶一個也不收,說是不好管也不好用,他提拔的人,無論張三李四,都是穿了軍裝的鄉農。不管多么膿包,只要滿足一個條件就行,就是所有的軍官都得無條件地忍受他的打罵。王懷慶每當要提拔某個人的時候,往往會無緣無故地當眾將此人痛罵折辱甚至給一通拳腳,如果此人逆來順受,唾面自干,那么第二天委任狀就到了。時間一長,這個套路部下都摸熟了,只要誰哪天無故挨了打罵,其他的同僚就會趕緊讓他請客,因為接下來人家就升了。
在北洋軍閥時期倒戈、背叛隨處可見的情形下,王大將軍的部隊確實像他心愛的馬桶一樣,固若金湯,不僅沒有倒戈的,連搗亂的都沒有。只不過,這種軍隊是不能打仗的,充其量只配在北京城里給達官貴人看家護院,連看家護院也沒有看好,因為當時的北京治安也不怎么樣。
穩定和效率是一對矛盾,如果過于追求穩定,結果自己所在的系統很可能就會變成一只大而無當的馬桶,里面還斷不了有味兒。
借佛法斗架的武夫
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是個佛法重光的年月。在此之前,隨著舉國上下向西方學習,佛教大有倒運之勢。西學東漸的副產品之一,就是佛教的式微。雖然佛教當年也從西邊來的,但在新的形勢面前,已經變成東方的迷信,不僅西方的洋人看不上,就是中國的士紳也多拿它當禍國害民的累贅,辟佛的理學傳統,在西學的接濟下格外地強勁。打戊戌維新開頭,新政變本加厲,無論是官方還是民間,只要是辦學堂、開工廠,首先要拿佛寺開刀,全國上下,佛教廟產被侵奪者不知凡幾,被迫還俗的和尚尼姑更是不知凡幾。達官貴人,即使有心對佛慈悲,也是偷偷摸摸,一般不敢公開說話。
不想十幾二十年過去,事情突然轉了過來。世上有錢有勢的人們,尤其是那些赳赳武夫們,不知怎么一來,對佛教又感興趣了。和尚和居士,升為貴人的座上客,喇嘛與活佛,翻作武夫的帳中賓。大小法會東南西北一個勁地開,有求升官的,也有求發財的,更有求保命的。顯然是軍閥混戰,命運多舛,大家不得不臨時抱佛腳,管不管用暫且不說,至少能讓自家的心里少點不安。
不過,只要佛法重光,就不可能僅僅充當武夫和貴人們的心理安慰劑,總是要將光芒溢出來點,照到本來不該到的地方。湖南這個近代出兵出將最多,仗也打得沒完沒了的地方,武夫們爭錢、爭地、爭女人、爭煙土,在用槍、用炮、用光洋、用煙土打仗都分不出勝負的時候,突然之間忽發奇想,比斗起佛法來了。
事情是這樣的,上個世紀20年代初,湖南的督軍是趙恒惕。但是湖南這個南北沖突的四戰之地,一向派系紛紜,大大小小十幾個軍閥,誰都沒太把督軍放在眼里,對趙恒惕構成最大威脅的是出身保定軍校的唐生智。自從直系吳佩孚部撤出湘南,北上和皖系爭天下去了之后,唐生智就占據著湘南小半壁江山,招兵買馬,大力擴充實力,隱隱然有問鼎長沙之意。趙恒惕看在眼里,心里著急,但又沒有膽子撤了唐的職務或者干脆派兵去打,最后花重金從康邊請來了白喇嘛,在長沙開大光明法會,一方面打著為全湘祈福的名義收買人心,一方面借此拉攏湘中其他佞佛的軍人,給唐生智好看。當然,如果佛真的發了慈悲,讓唐生智從此倒霉,那自是再好不過了。
主公在長沙開法會,唐生智當然不會不明白其中的深意。不過,唐畢竟占的是相對貧瘠而且久經戰亂的湘南,迅猛的擴軍已經耗盡了財力,花不起錢請一個更大的喇嘛或者活佛來跟趙恒惕對抗。但是法畢竟還是要斗的,不斗的話,也許他的部隊明天就會士氣瓦解,為眾多參加大光明法會的群狼所吞噬。這時候,他的好朋友,湘中著名的佛教密宗居士顧伯敘頂上用了。他們的主意是,干脆令他的部隊全體受戒,變成一支佛軍,在深度上下功夫。為此,唐生智和顧伯敘兩個,不辭辛苦地一個營一個營地走,所到之處大治佛堂,全體官兵一律身披袈裟,合十頂禮,由顧伯敘摩頂受傳戒,受戒儀式完了,每人發給“受戒證章”一枚,一面書“佛”字,一面書所受的五戒,同時,由唐生智演講佛法真義,說三身佛的含義是,清凈為法身,慈悲為報身,忠義為應身。不用說,忠義是最關鍵的“佛性”。
還別說,雖然受戒之后,這群武夫該殺人還殺人,但凝聚力還硬是強了不少,在日后的競爭中,還真的就是唐生智占了上風。
不知道釋迦牟尼在西邊的極樂世界里,會作何想。
各大馬路巡閱使
中國從來就不缺乏撈錢的官,但是純粹為了撈錢而做官的人,其實也不多。因為多數的官大小還算是個讀書人,即使談不上修齊治平,也多少得講究一點面子。中國最后一個王朝的末年,這種人不知怎么猛然多了起來,先是蜂擁而至的捐班,然后是大大小小的武人。辛亥革命,滿清的大王朝變成龜縮在紫禁城內的小王朝,武人變成最有權勢的猛人,我們稱之為北洋軍閥。
我曾經說過,跟梁山好漢一樣,北洋軍閥大多數都有外號,有一個人的外號很特別,叫做“各大馬路巡閱使”,此人名曰王占元。
王占元是袁世凱小站練兵時的老班底,但卻既不驍勇也不善戰,只因為老實聽話而一步步升上去。自打袁世凱將黎元洪從湖北的地盤上騙走,到北京做光桿副總統之后,王占元就一直占著湖北,由護軍使而督軍而兩湖巡閱使(轄湖南、湖北,但實際上管不了湖南)。此公手握重兵,占據要沖,而且還有一個全國最大的兵工廠(漢陽兵工廠),卻在全國的政局變幻中無所作為。不打算問鼎北京也就罷了,連個地區霸主也不想做,一門心思穩坐武漢三鎮刮地皮。那個時候武漢在全國的商業地位與現在不同,不僅九省通衢,而且商路北抵俄羅斯,南通廣州,坐著就能發財。
王占元雖得地利,撈錢卻撈得不高明。一般來講,那年月做軍官不喝兵血的少,但有了地盤變成軍閥之后,往往會對兵客氣得多。因為在軍閥混戰、競爭加劇的環境中,兵是他們賴以占地盤刮地皮的根本,是命根子。所以,寧虧老百姓,不虧一個兵,差不多是軍閥們的信條。某些特別有野心的人物,比如吳佩孚和馮玉祥,甚至寧可讓自己和家人過著比較清貧的生活,也要盡可能地多養兵,養好兵。可人家王占元不,不僅老百姓和商家的錢要刮,而且兵血也照喝不誤,害得手下的士兵總是鬧兵變。在1920年代,全國數湖北兵變鬧得最厲害,連外國人都看不過去,老是提抗議。
王占元如此做派,未免影響到他的實力。1921年,他的近鄰也是他名義上管轄的地段上的湖南人,開始打他的主意,一連串凌厲的攻勢打得他招架不住,不得已只好向剛剛打敗皖系軍閥、風頭正勁的吳佩孚求救,結果是為了拒狼,接來了狼外婆,沒奈何,只好夾起皮包走路。
還好,王大巡閱使事先已經將大部分刮來的民脂民膏和兵血,都轉移到了天津外國租界,雖然變成了光桿司令,但錢還真不少。此公下野之后,隨即置辦產業,一時間,天津租界各大馬路上,遍布王家的店鋪和房產。王占元從此不問政事,專心經營,天天掛著一長串鑰匙,巡行在各大馬路之間,因此人送外號:各大馬路巡閱使。
清末民初,是個傳統意識形態墜落,而新的意識形態又沒有能建立的年月。原來的道德追求隨著王朝和天下的覆滅而七零八落,新的價值觀又沒有在民族國家的痛苦建設中確立起來,國家狀況似乎又很是不好,所以,不擇手段地弄錢,成為許多政界人物惟一的選擇,也是他們心理最后的依靠。為了能夠盡快盡可能多地弄到錢,他們可以向進城挑糞的農民要捐,可以把田賦預征到2010年,甚至不惜自挖墻角,把手伸到自己麾下的士兵口袋里。有了錢,就趕緊存到租界的外國銀行,即使這些銀行不給利息,反而要收保管費也在所不惜。他們看不到中國的前途,也不想做點什么來為自己的祖國爭取一個好一點的未來,所作所為,只是在準備后事:一旦國家崩盤,就逃到租界或者外國。
神仙治軍
說到民國時的四川軍閥,不能不提到劉湘這個人。劉湘其人據說很木訥,土得掉渣,不僅沒有開過洋葷,比如像他的同房小幺叔劉文輝那樣出身日本士官學校,而且連個四川的速成軍官學堂幾乎都念不下來,還是靠了老師的格外開恩,才得以畢業,挎上了東洋刀。川人從來勇于內斗,四川軍閥自蔡鍔討袁始,就打個沒完。雖然開始打的時候像演川戲,開仗之時總免不了有大批好事的市民扶老攜幼前來觀戰,但打到后來,也是刀刀見血,槍槍死人。不過命運好像特別垂青劉湘這個笨人,四川的所有“牛人”,有些甚至夠得上國家級的牛人,竟統統敗在了他的手下:熊克武、劉存厚、楊森、鄧錫侯,甚至連他吃過日本生魚片的小幺叔,也在一場大戰之后,退到了西康。可以說,自袁世凱以來,在成都這個地方做土皇帝的人不少,但屁股坐得最穩的,還是劉湘。
說到劉湘的成功,有一個人不能不說,此人姓劉,名從云,川人稱為劉神仙。他的出名因兩樣東西,一是創立了一個名叫孔孟道的教門(可能是一貫道的一個變種),道徒甚眾;二是扶乩請神據說格外靈驗。民國是個各種黑社會組織公開化的時代,各種秘密宗教紛紛登臺,敢創教的人,多少得有點“法術”,不是打卦扶乩,就是氣功治病。劉從云恰恰在兩方面都有點名氣,所以,自1925年開門,道徒就擠破門,劉湘也是在這一時期入的教。
當時,劉湘已經是四川王了,投到劉神仙門下,完全是因為神仙扶乩打卦準。自打入教以后,劉從云事實上成了劉湘的軍師,所有的軍政要事,都要經神仙通過乩盤來決定。也不知是神仙真的有神術,還是他閱歷豐富,見機得準,或者是他門徒眾多,耳目廣,信息特靈,反正劉從云的乩語很是靈驗,至少在劉湘那里比較靈,說這個事能成,八九不離,說這事不成,就是大費周章。特別是劉從云還成功地預測過一次以楊森為首的若干川軍將領對劉湘的挑戰,使得劉湘占得先機,大獲全勝。
驅鬼請神符
拿乩語當軍令,出發要良辰,開仗要吉日,當軍敗涂地時,神仙也只好夾起乩盤走人。
不過,即使是神仙,在得意之余,也難免有忘形的時候。很快,在以劉湘為首的四川軍政要員的追捧下,劉神仙不再安于神仙府里的研究“預測學”,要直接插手軍政事務了。先是編練了一支“神軍”,一個師的建制,全由他的道徒組成,槍炮固然也要,但人家的特技是練刀槍不入的法術,跟義和團似的,惹得外面都傳說劉湘有陸海空神四軍。在圍攻川陜紅軍的的時候,劉湘對劉從云的迷信達到了極點,居然讓他當了軍事委員會的委員長,統一指揮六路圍剿大軍作戰。當劉神仙身穿道袍,手執拂塵,將乩盤并扶乩的童子搬進指揮部之后,不僅讓各級將領向他叩頭,害得向來不信教的楊森老大委屈,而且總是拿乩語當軍令,出發要良辰,開仗要吉日,行軍路線都要按照他指定的“行軍大吉”的方向。當然,軍事地圖他是看不懂的,所以有時部隊居然走到了懸崖絕路上。顯然,這樣的總指揮是不可能不打敗仗的。六路圍攻一敗涂地,劉神仙也只好夾起乩盤走人。
但愿那些求神仙的人和神仙本人,能記住當年劉神仙的故事。
昔日南天王
眼下是出高人的時候。幾年前就老是聽說哪個哪個地方官,找高人卜卦,經高人指點,修了條本來可修可不修的路,蓋了座可蓋可不蓋的樓,甚至改了本來不該改的大門,結果官運亨通。開始還有點不信,架不住總是類似的消息傳來,有的還見了報,最后,發現連自己認識的一些官員,也攪在找高人、占卜、改動外部環境以求升官發財的三步曲里,不由你不信。
人有沒有命運?人的命運能不能靠當事人弄點小花招就變得面目皆非?說不好。不過,這“高人指點”的事倒是讓我想起,在不太遠的過去曾經發生過的一個故事。1930年代,統治廣東的南天王陳濟棠心高志廣,對屈居蔣介石國民黨中央政府的名下,一直心有不甘。這時候高人出現了,告訴陳濟棠,如果把你家祖墳遷個好地方,肯定不會屈居人下。見陳動了心,高人進一步支招,說是洪秀全家的祖墳風水特好。于是,南天王一聲令下,洪家的祖墳動遷,陳家祖宗的枯骨由此鵲巢鳩占。遷了祖墳之后,效果如何,史無記載,但至少陳濟棠沒有升官是可以肯定的。
時間到了1936年,得到廣西李宗仁、白崇禧慫恿,和祖墳搬家雙重鼓舞的陳濟棠,在準備公開反蔣,但又舉棋不定的時候,又想起了高人。于是請高人扶乩,請神說話,忙活半天,得乩語四個字:機不可失。于是乎南天王心雄膽壯,打出反蔣大旗,興兵北伐。可是兵尚未動,陳濟棠賴以自豪的廣東空軍,一股腦兒反出南天,飛到了南京;接下來,他名下的陸軍也相繼離散,南天王變成孤家寡人,只好夾起細軟走人,躲到了香港。到了這個時候,陳濟棠才悟到,原來“機不可失”的意思是:飛機不可失。既然如此,那高人為什么不早說呢?再找高人,高人已杳如黃鶴。其實就是找到高人也沒有用,人家會說,天機不可預泄。
又過了幾年,太平洋戰爭爆發,日軍進攻香港,在重慶的國民政府派飛機來香港接知名人士,名單中就有陳濟棠。大概是老蔣擔心陳跟日本人搞在一起,對他不利,可是同在香港的孔二小姐偏不領會姨夫的心機,硬是把上了飛機的昔日南天王扯了下來——因為飛機要運她的狗,德國黑貝。唉,如果當初不聽高人指點,南天王何至于命不如狗。
古人云,國之將興聽于民,國之將亡聽于神。其實,一個家族,一個團體,都是如此。——不,古人的話需要修正一下,實際上不是聽于神,是聽于“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