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傲雪探訪完村東頭的最后一戶病人后，走出門外，便看見了茅草院里母親的身影。她不是故意要去看的，只是聽到一聲聲咳嗽，不由自主地便望了過去。茅屋的院門并沒有開，可是坍塌的矮墻不足以擋住她的視線。院子的東北角，用幾塊石頭搭起了一個簡陋的灶臺。滿頭白發的老人，正佝僂著背，摸索著往灶里添著柴火，濃煙從灶口里冒出來，直噴在婦人那滄桑的、滿是皺紋的臉上。她其實也是一個可憐的人。

梅傲雪忍不住跳進院子里，陽光下，她的臉上居然也起了大大小小的疹子，只是黝黑褶皺的皮膚讓疹子沒那么明顯。

“你病了？”

“你怎么又來了？”

“我只是來看望我的病人，不小心遇見了你。”

“你是大夫？”

“嗯。”

“大夫好啊，生了病就不用花錢了。”

“你什么時候病的？”

“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你不值得我同情。”

“那你還來干什么？”

“我只是對你的病感興趣。”

“你恨我嗎？”

“恨。”

“那讓我病死了不是更好？”

“活著比死了更痛苦，不是嗎？”

“你要折磨我？”

“我無需折磨你，命運已經在折磨你了。”

“呵呵，命運，是啊，丈夫跟人跑了，娘家人不管不問，女兒也跟人跑了，眼睛還瞎了。我這輩子注定命苦啊。”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你果然是來看我笑話的！你走，快滾，滾遠些去，永遠都不要回來。都別回來了，全都死在外面好了。這樣我就清凈了。”梅傲雪的母親突然發了瘋一樣，站起來，拿著手里的柴火，到處揮打著、趕著梅傲雪。

梅傲雪來到院外，靜靜地看著那個還在到處抽著空氣的瞎子，一滴眼淚又不爭氣地流了出來。

“擦擦吧。”一只修長的手握著白色手絹送到梅傲雪面前。梅傲雪拿過手絹，擦了擦眼淚，仰起頭深呼吸一口，把眼淚憋了回去。轉身，看見了沈秋書溫柔關切的眼，梅傲雪又想哭了。

“想哭就哭出來吧，姑娘家不用那么堅強的。”沈秋書溫柔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帶我走。”梅傲雪趴在沈秋書的肩膀上，眼淚再也止不住地流了下來。她不想讓那個人看到她流淚，即便是哭，她也要在別的地方哭。

沈秋書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飛身帶她去了山后的樹林里。來到樹林，梅傲雪終于放聲大哭，把所有的痛苦、埋怨、委屈和不甘都發泄出來，直到聲音沙啞，眼睛紅腫，她才不好意思地從沈秋書的肩上爬了起來。

“讓你見笑了。”梅傲雪有些難為情。

“每個人都有他傷心的事，你別太在意。”

“你不想問我什么嗎？”

“等你想說的時候，自然會說的。”

沈秋書總是這么善解人意，這么叫人放松。梅傲雪想說，非常想說。除了大師兄，這是她第一次想把自己的心事全抖落出來，讓自己真正放空，讓聽的人給她些建議，哪怕是安慰也好。

“我本名叫梅厭，‘討厭’的‘厭’，名字是我的母親取的。你剛剛看到的那個人，便是我的母親，我從出生就被她嫌棄。她認為是我害她失去丈夫的……”

梅傲雪靜靜地講著，沈秋書靜靜地聽著，偶爾拍拍她的肩膀，給她一些安慰。待到講完時，沈秋書溫柔地看著她，“想聽聽我的故事嗎？”

“想。”梅傲雪沒想到，沈秋書沒有給她建議，也沒有給她安慰，而是直接講述起自己的遭遇。也許，這樣的以心換心，才更讓人放松吧。

“三年前，我在鳶尾山那片鳶尾花海采藥的時候，遇見了一個上山游玩的女孩，她叫慕容茜。她大方、爽朗、熱情、幽默，而且居然也喜歡醫學和書畫，我們倆有種一見如故的感覺。

不久后，我們便相戀了。這件事讓我爹知道了，他強烈地反對，甚至威脅我要做出傷害茜兒的事。我只好和茜兒分了手，一個人出外游歷。

有一天，我又游歷到了鳶尾山，沒想到居然在那里又遇見了茜兒。原來，她一直在那里等我。后來我們待在鳶尾山，每天一起采藥、吟詩、作畫，那是我過得最快樂的日子。

因為我們還沒有成親，我怕影響了茜兒的聲譽，把她安置在山下一戶農家里。而我，則住在山上的小木屋。一天清早，當我下山去接茜兒時，卻發現她被幾個流氓玷污了。”

沈秋書的聲音開始哽咽，梅傲雪學著把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

“她一直哭，一直哭，我抱著她回了京城。我決定要讓她做我明媒正娶的妻子。

我的父親還是強烈地反對，可是我已經不管不顧了。我向太傅提了親，買了喜服，我每天都和她匯報成親的進度，她總是強裝著笑笑。我以為只要我們成親了，一切的傷害都會慢慢淡忘。

可是，那幾個流氓居然到了京城，把茜兒受傷害的事情弄得滿城皆知。我想成親后便帶著茜兒離開京城，不料茜兒還是在我們成親的前一天晚上服毒自殺了。

她留給我一封書信，讓我不用感到自責，她不后悔遇到我，卻不想嫁給我了。她要我快快樂樂地活下去。”

沈秋書的聲音很平靜，但是眼睛卻望著遠方，很悲痛，也很空。

“沈大哥……”分享完彼此的心事，梅傲雪感覺叫沈大夫有些生疏了，可是叫完沈大哥之后，她又不知道如何勸慰。

“我沒事。我給你講這個故事，只是想要告訴你，我們都有傷心的過去。無論你怎么選擇，都不要忘記，我會一直站在你的身邊，支持你。”

“沈大哥，謝謝你。”

“既然你都叫我沈大哥了，那我就叫你……嗯，‘梅妹妹’有些拗口，就叫你傲雪好了。”

“好，那我們先回去吧，午飯時間到了，楊嬸找不到我們，該著急了。對了，在楊嬸面前就叫我梅原吧，或者原弟。”

“那就‘原弟’吧，‘梅原’諧音‘沒緣’，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