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凱在海里停著等我。我游到他的身旁，然后一齊朝著岸邊游過去。在海里，他們就沒那么容易追上我們。阿凱好像想要直接游過灘涂的區域，游到對角的礁石處上岸。這樣能爭取到更多的逃脫距離。但我在水里凍得發抖，不知道能不能支撐到上岸。攀附在礁石上的人，也看出了我們的企圖。更加瘋狂地叫喊。我又聽到了好幾聲槍響。似乎就落在我身后的水面上。

我繼續往前游著，但身邊卻安靜了下來。阿凱落在后面了？我扭過頭去看，發現阿凱浮在海面上。我趕緊朝著他游過去，腦海中閃過不詳的念頭。我用手拉住他，然后抱到胸口。我只感受到他的呼吸在變得微弱。他在剛才那一串槍聲中，中彈了。我抱著他的肩膀，哭喊著他的名字。我把臉貼在他的臉頰上，而他已經說不出話，聲音微弱地消失在喉嚨里。“阿凱，阿凱。。。”

阿凱的目光也漸漸消失了，呼吸已經感受不到。我又失去了他。我努力拖著他的身體，朝前游去。但體力逐漸透支。而現在是退潮時間，這么下去我們倆都會被潮水帶進大海里。我停下來，用手撫摸著他的臉龐，然后親吻了他的額頭。我把兜里的玉翻出來，借著月光我看了這個布袋子最后一眼，然后把它放進阿凱的口袋里。我只能讓他的身體隨著海浪而走了。

礁石上的那幾個人影已經消失。我不知道他們是放棄了，還是扭頭去追蹤我上岸的位置。我繼續游，費了很大的功夫終于上了岸。穿過岸邊茂密的植被，一步一步離開。

過了一夜，我找到了阿凱家的小倉庫所在的廢棄碼頭。阿凱把那艘從對方手里拿到的小艇，停泊在了這里。這一夜，我坐在岸邊，望著海面，想了很多事情。現在這片海里，有我血脈相連的親弟弟，有我深愛的朋友。大海深不見底，里面藏了許許多多的東西。有很多寶藏，也有很多秘密。我想起一首詩，大概是說，死在海里的人，會繼續和大海搏斗，往海底最深處前行，成為真正的勇敢水手。而我，如何才能繼續活著這世界上呢？我的支柱，都快崩塌殆盡了。我想我只能先離開這里。遠離這里，再給這段故事一個結局。一本書，總有一個結局。而一個人的人生，卻很難在你想要結束的時候正確地收尾。

我想，在我離開前，要再去看一眼父親。天空將亮未亮，我在阿凱小倉庫屋后的廢棄花盆地下，找到了小艇的鑰匙。啟動了小艇，朝著花鳥燈塔前進。船劃過水面，天空逐漸泛白。只剩下幾顆最亮的星還在閃爍，月亮也將逐漸隱去他的光輝。遠處的海面，太陽正要升起。或許這是我最后一次看這大海上的日出。朝霞與旭日，在平靜的大海上展現出極致的美麗。平靜的海面，如同我將死的心。在經歷過駭人的風暴后，這平靜可以是看盡一切后的沉著或恬淡，也可以是深刻的絕望。

到了花鳥，我在能看見燈塔的位置，遠遠地望著。父親起得很早，他站在燈塔前，也在眺望著什么。我想起他還年輕的時候，那時候他還帶我去他的船上玩耍。他們在甲板上勞動，我就在船艙里跑動，一會去駕駛艙，一會兒穿過飯廳跑去船尾。我也在他小小的格子間一般的床鋪里躺過。船上總有很重的魚腥味和機艙的臭味。但我也不覺得難受。我當時，還是小小的一個孩子。躺在爸爸那個窄窄的小床上，拉上門，好像全世界只剩下了自己。船尾的頂上，掛著一個東西，來回晃動，我就一直盯著它看。

那是個什么東西？我突然想不起來。好像是個布袋子，是個繡了花樣的布袋子。是不是和裝了玉的袋子一模一樣？我記得我把袋子摘下來看過，里面是兩塊光滑的鵝軟石一般的褐色石頭。形狀不那么規整，一個顏色深些，一個淺些。我一手一個，剛好都握在手心里面。暖洋洋的。這些記憶忽地變得清晰起來。父親走進來艙里面找我。他拉開小門，看見我把袋子摘了下來，就立刻把石頭收回去，重新掛好。他告訴我，這東西，是外公給他讓他掛在這里，能保佑他平安。他又說，他覺得這兩塊石頭就像是我和我那離開了的弟弟。他把石頭掛在這里，就能感覺到我和弟弟，兩個人都是平安快樂的。

再后來，父親的船出了事情。出海打漁的時候，沉了。然后外公也大病了一場。我想，外公突然而來的病重，可能就是因為他知道，祖傳的玉璧已經陪同船，一起葬在海底了吧。

我感覺自己想清楚了很多事情。我回到船上，靜靜地發了會呆。我把手機掏出來，查到了當年沉船事故的新聞。我看到了沉船的具體方位，嘆了口氣。我好像知道自己該去哪里了。我啟動了小艇，朝著正確的方向前進。

所有人，所有的事，都一一在我腦海里回放。最后卻鎖定在了我的雙胞胎弟弟那張，和我幾乎一模一樣的臉上。我也分不清是在看著他，還是在看著自己了。但說起來，我都沒有和他面對面，看上一眼，說上幾句話。但我對于自己的內心，是否有過真正的面對面的注視，有過面對面的交談呢？

船在海面上行駛。天空澄凈，海水也愈發澄凈。我仿佛置身于一個幻想出來的境地，一切都顯得不真實起來。弟弟去尋找大海的心了，阿凱或許成了他的勇士。那我呢？

經過一段很久很久的航行。好像太陽月亮也有過了交替。我最終到達了那個位置，按照經緯度的數字。我把小艇停下來，然后一切聲音消失，這世界也真的只剩下了我自己。我回憶了一下那兩塊石頭，在我的左手和右手手心里，曾經散發出來的溫度。我覺得自己變輕盈了。

是的，就讓故事這么結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