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氣爽的秋天,遠望山間的樹木有黃有綠還有紅,如同一個玩童東一筆西一筆胡亂涂抹的畫作。官道旁幾株老樹上的葉子也半青半黃,一陣風兒吹過,就會有幾片樹葉打著旋不甘心的飄搖著落在地上。頗有一些一葉落,而知天下秋的意境。
騎在馬上的朱瞻基眉目英朗,細腰乍背,手長腳長,舉止之間透著矯健,移目四顧時剽悍之氣畢露。素顏白袍是大明皇室男子的通常服飾,也許是因為太祖皇帝朱元璋幼年家貧又曾出家當過和尚,喜愛樸素的緣故,他最愛穿白色的衣袍。后代子孫們受他的影響,便也都喜歡上了這樣的服色。此刻他的臉上正浮現出自娛自樂的表情,因為他忽然記起了太爺爺朱元璋那首有意思的打油詩《罵文士》:“嘰嘰喳喳幾只鴉,滿嘴噴糞叫呱呱,今日暫別尋開心,明早個個爛嘴丫。”你說,像太爺爺那樣一位勇猛神武的大皇帝,千軍萬馬的浴血沖殺出來的人,竟還有一顆頑童般的心,誰能相信?真是有趣的很,朱瞻基忍俊不禁地笑出了聲。
聽到朱瞻基的笑聲,正在觀望遠山景色的沈海波回過頭來,探詢地看了他一眼。身著淡青色儒袍儒巾的沈公子風神飄逸,那張可令許多懷春少女為之著迷的清秀面孔上帶著和煦的笑意。
“怎么,黃老弟可有什么喜事,說出來也好讓為兄分享一下嗎?”
“沒什么,我在想太祖皇帝的一首詩。”
“哪一首?”
朱瞻基覺得把太爺爺的這首打油詩說出來,與別人評頭論足似乎有些不雅不敬。便隨即吟道:
“殺盡江南百萬兵,腰間寶劍血光膽,山僧不識英雄漢,只管嘵嘵問姓名。”
沈海波聽后點了點頭,
“為兄孤陋寡聞,到還記得這首詩,雖說不太合韻,卻不失氣勢磅礴。這是太祖皇帝當年在江南大戰陳友諒、張士誠時,路過一處寺院投宿,那寺院僧人一再追問他的姓名時,太祖皇帝順口題寫在山墻上的詩句。”
朱瞻基笑道:
“沈兄果然博記廣聞,正是如此。”
沈海波接著又說:
“幾年后,太祖皇帝龍御登基,想起此事,又微服親自去寺中探看,發現那詩早已無影無蹤,有些不悅的詢問寺僧,便有一位機智的僧人回答說:“御筆題詩不敢留,留時深恐鬼神愁。故將法水輕輕洗,尚有龍光射斗牛。”太祖皇帝這才轉怒為喜,沒有責怪寺僧。”
朱瞻基聽得有趣,笑道:
“這出家人還真是了不起,臥虎藏龍啊!”
沈海波又道:
“兄常聞得人說;江湖上有三種人不可得罪,一是僧人,二是婦人,三是孩子。若說僧人中第一奇人,那又非太祖皇帝莫屬了,弟莫忘了,先皇也是出過家的。”
說到此,沈海波心中突然一動,想起昨日在秦淮河船上,這位黃公子曾經問過自己,是否因父親當年的事曾懷恨過先皇的話。一雙關切的眼睛立即一閃而過,那是黃公子的那位端莊俏麗的少夫人,聽說娘家是山東樂安孫氏。她的眼睛雖然只是對自己一瞥,細心敏感的沈海波卻分明從中讀到了一絲暗示,聯想到了從早些年就有的規矩,那就是遍布各地的旅店酒樓里都必須有的一張招貼,上寫八個字:莫談國事,慎言是非!沈海波想到黃公子來自于北京,天子腳下,自然更注重官家的規矩。但自己一介平民,與世無爭,心胸坦蕩,也沒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言行。便稍一思量,緩緩而道:
“太祖皇帝以淮右一介布衣,開創大明基業,光復漢人江山,將蒙人鐵蹄下的四等漢奴解救出來。且不割地,不納貢,不稱臣,不和親,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是何等的氣魄!先皇時朝廷新立,萬象更新,千頭萬緒,處事用臣難免有時失之偏頗,以致忠臣受些委屈。但先皇關愛百姓,嚴懲貪官,像先父這等清廉官員后來還是被起復準備重用的,只可惜先父命薄。先皇晚年雖有冤殺功臣之過,但到底瑕不掩瑜,仍不失為一代英明神武的帝王。為臣者事君,如事國民,兄雖不才,乃是忠良之后,怎么會為此懷恨于先皇呢?”
沈海波的回答,推心置腹,情真意切,使得朱瞻基深受觸動,只得用幽幽的眼神笑望著他,不再言語。
自與黃公子相識不過七八日,沈海波卻覺得與之一見如故,有相交甚久的感覺。這黃公子雖說出身商賈之家,卻無半點庸俗之氣,就是言語不多的黃少夫人那也是非常不一般,她的一顰一笑一句話,都讓人感到春天的氣息。沈海波幼失雙親,孤身一人,不知道兄弟姊妹是何等樣的感覺,但如今他仿佛覺得,她給人的感覺,就像是由來已久的親如手足之感。沈海波覺得黃少夫人一定出身詩書大家,只看這三個美麗可人的丫鬟,也不是尋常人家能有的。
出得南京城,這一行人晝行夜宿,往蜀中而去。一路經數道關卡,黃公子自有游學四方的路引可用,沈公子也有他十五歲時考取的秀才證書,所以去往任何地方均不受限制。今晨起了一個大早,走出三十多里地還沒到正午。望見前面路邊有一茶棚,朱瞻基招呼大家暫且停靠過去,喝點水,歇息一會再走。開茶棚的是一老翁,一見來了這么多的客人,十分的高興,殷勤的招呼起來。簡易的桌子,長條的板凳,也還算干凈,大家紛紛圍坐起來。不一會從里屋跑出一位十七八歲的小二來上茶,先將一摞黑色的陶瓷碗,一一擺在面前,再用瓷勺給每只碗放進翠綠色的茶葉,提過冒著熱氣的長嘴灰泥壺慢慢的沏上茶。憨厚的臉,向著每一個人看了一下,笑嘻嘻的說:
“各位客官,請慢用。這水是西面山上的山泉水,茶是自家采得雨前茶,新鮮著呢,很干凈的。”
果然,不一會隨著碗中熱氣的蒸騰,一股清新的茶香散發開來。輕輕抿一口,只覺得唇齒流芳,眾人不禁齊齊贊嘆;
“沒有想到,在這鄉野之中竟能飲到這樣高品位的好茶。”
“好茶!還真是不一樣!”
小二聞聲又嘻嘻笑著從里屋奔出,提著灰泥壺又給每只碗添了水。秋日的正午,田野里驕陽似火,茶棚的架子上以稻草鋪陳遮陽,還爬滿了青青的豆角秧,人們在棚下飲茶很是涼爽。不遠處仍有一位頭戴斗笠的農夫正在鞭牛耕田。
“春種一粒米,秋收萬顆子。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
“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朱瞻基和傾城眼睛對視笑了一下,幾乎同時記起,沈公子正在低吟的這首詩,是唐代詩人,進士出身的李紳所作《憫農二首》。
“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此言不虛啊。”
朱瞻基嘆息一聲。
英寧卻言道:
“少爺,您說,那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是為什么?他不是種了糧食嗎?”
“嗯,糧食是種了,可不一定有收成。有收成了,農夫還是要餓死,當然是因為強紳惡霸的欺負,貪官污吏的盤剝了。”
“哦,這些壞人實在是可恨!怪不得太祖皇帝要將貪官污吏剝皮實草懸街示眾了。他們盤剝百姓,太祖皇帝就該剝他們的皮。真該!”
英寧恨恨的說。
這時茶棚老翁走了出來,朱瞻基起身朝著老翁拱手一揖,開口說道:
“看起來老伯身子骨還挺硬朗,敢問老伯今年高壽?。”
“小老兒慚愧,今年七十一了。”
“老伯七十一歲了?還真看不出來。是這樣,我們想煩請老伯替我們問一下那位耕地的農夫,我愿意出十貫錢,讓他教我們耕一會地,他可愿意?”
“唔---”
老翁愣住了,從來沒有客人提出過這樣的要求,學耕地?這可是一幫城里富人家的公子小姐,他們以為干這出大力的農活有趣嗎?愿意出十貫錢?還真是拿錢不當錢,這十貫錢都夠一家人吃喝半年的了。也好,就看在這十貫錢的面子上,給他問問,誰讓這耕地的還是我的親兄弟呢。
不一會,就看見老翁在路那邊朝著他們招手,示意叫他們過去。十幾個人忙戴好斗笠,蜂擁而去。
那條老黃牛,轉過頭來,瞪大了警惕的眼睛,顯然并不歡迎這群人來使喚它。農夫忙讓大伙站遠些,他的意思,是想先由老哥倆給大家示范一下,然后他趕牛,讓各位公子小姐學著扶犁把就行了,每人耕一趟。行!農夫一揚鞭子,老牛就緩緩拉起犁來,老翁隨后搖擺著扶起犁把輕松的走起來,還一邊走一邊講解著要領;扶住了,用力要均勻,不能深,也不能淺。
不一會功夫就到了地頭,看那犁過的地方一條直線筆直,甚是整齊。
可是輪到這些學徒的就看的容易做的難了,不管是信心百倍的黃公子,還是小心翼翼的沈海波,抑或是萬分緊張的黃少夫人,戰戰兢兢地無情、無心、英寧,以及十幾個侍衛隨從,看來都不是很成功。深了牛都拉不動了,淺了牛又拉著犁在地上空跑,把個地犁的深淺不一,彎彎曲曲,真是糟蹋土地啊。看來還得人家再重新耕犁一遍了,別以為農夫就是這么好當的。大家非常不好意思的笑著,一個個的還累得滿頭大汗的,只能交了學費走人。
朱瞻基不由得感慨地說:
“百姓苦啊,太祖皇帝曾對百官說;爾俸爾祿,民脂民膏。還真是言之有理!”
大家紛紛跨過一道土溝上路,再到茶棚喝完茶,準備啟程。
“唉!---”
無情過溝上路時踏松了一塊土坷垃,身子一搖就要摔倒的樣子,急得一聲叫。但卻是有驚無險,因為一雙有力的大手及時伸出來拉住了她,她急忙一看卻是沈公子,頓時臉色緋紅,手足無措,一站住腳就及時抽回了自己的手,連聲謝謝都忘記說,逃也似的奔茶棚而去。
不遠處的傾城正好看到了這樣的一瞬間,女兒家的心事,能瞞得了有心人的眼睛嗎?傾城微微一笑,心里想:無情,道是無情卻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