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瞻基與沈海波一行人離了南京,取道西行,向那蜀中進發(fā)。初時江南水鄉(xiāng)的柔媚猶在眼前,漸漸地,山勢便如困獸般猙獰起來。
舟行三峽,兩岸峭壁對峙,天光僅余一線。猿聲自不知何處飄來,凄厲得緊,卻又轉(zhuǎn)瞬被江濤吞沒。沈海波立于船頭,青衫被水氣浸得半濕,面上卻顯出些興奮。朱瞻基則不言不語,只將目光投向遠處——那里云霧繚繞,山形如鬼工雕琢,層疊不盡。
偶過村落,茅舍三兩,嵌在山腰。土人身姿不高、膚色黝黑,見官船經(jīng)過,皆木然凝視,無喜無怒。童子們赤足奔至灘頭,又被婦人叱回。炊煙瘦弱地升起,還未到樹梢,便被山風吹散了。
入夜泊船,江面忽起濃霧。燈籠的光浮在霧里,昏黃一團,照不見三尺之外。水聲、蟲聲、不知名的嗚咽聲,在耳邊纏繞不去。朱瞻基翻書的聲音格外清脆,無情、無心、英寧則圍城一團簇擁著傾城,不知道又在聽什么有趣的故事。
沈海波卻想起南京的燈火——此刻秦淮河上,想必正畫舫如織罷。
舟行不易,登陸更難。蜀道之難,向來不在山川。山間古道,一片崇山峻嶺之中,六七輛馬車依依而行,前后有數(shù)十騎馬的壯士護衛(wèi),看上去像是一隊商旅,也像是大家名流遠道訪友。其中兩匹白馬并韁而行,騎在馬上的二人都很年輕,身穿白袍英俊瀟灑的正是皇太孫朱瞻基,而旁邊的那位青袍綸巾的儒雅公子卻是秦淮河上的船家沈海波。
在南京期間,不過數(shù)日,朱瞻基與傾城帶無情姐倆游過故宮,也重回過已是物是人非的明月樓,紫軒苑,各人心中都有一份不可忘懷的紀念。朱瞻基記得當年坤寧宮中弄歡于祖母仁孝皇后膝下的歲月,祖母對自己的關(guān)愛,慈敎猶如昨天。傾城也記起九歲時那個伴著忐忑新奇初次進宮的自己,還有那位與自己青梅竹馬處處護著自己,還喜歡作畫斗蛐蛐的少年皇長孫朱瞻基。
天地悠悠,日月依舊。
唐朝詩人、嶺南節(jié)度使崔護曾有詩云:“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故地重游,無情無心姐倆顯然不想使大家掃興,掩飾著內(nèi)心的悲傷和無奈,這種無處傾訴的痛。傾城看在眼里,非常理解她們的感受,輕拍著無情的肩,安慰她們說:
“人活在世上,其實就是一個不斷的獲得,也在不斷的失去的過程。正因為有著過去的種種不幸,我們才更應該擁有未來,去迎接每一天的太陽升起?!?
聽到傾城的話,姐倆心懷感激不住的點頭,就連陪同她們一起游覽的沈海波都感到如茅塞頓開,眼睛一亮。他從來沒有聽到過這樣即富有哲理,又讓人心里舒暢而溫暖的話語。
也許還真是應了這句話;“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自從那晚在秦淮河的船上相見后,也許是喜歡沈海波的為人真誠和歉和熱情,朱瞻基就與大自己七歲的沈公子兄弟相稱,幾乎日日相隨。在去拜訪過沈海波的府邸后,也不嫌沈家房屋簡陋,竟率眾人搬到他家去住了。
沈府是一處三進的院落,每一進除了正房都有東西廂房的跨院,房子雖不少,但沒有女主人,就顯得蕭條和疏于打理。路徑旁長滿野草,大樹上隨處可見的鳥窩,這里到成了鳥兒的天堂。因為自從沈海波的母親去世,沈公子守孝三年后,以前的幾個丫鬟都被公子除籍發(fā)還本家嫁人去了。這座府邸平時就只有看門的張老伯夫妻倆和他們的小兒子張安住在里面,大兒子張平陪著沈公子在秦淮河的畫舫上忙碌,很少回府。張老伯家祖上受過沈家的恩惠,從他爺爺那輩起就跟隨沈家忠心護主,不管沈家是富貴還是貧窮不離不棄。
當年,在沈斌去世后,朝廷發(fā)還了被抄沒的那座皇太子朱標賜給沈斌的府邸。
洪武十七年,居百官之首把持朝政十年,權(quán)傾朝野的左丞相胡惟庸,因擅權(quán)、貪墨和謀反數(shù)罪被處死,抄家滅族。洪武帝朱元璋遂罷丞相一職,革中書省,并嚴格規(guī)定嗣君不再立丞相。使胡惟庸成為了中國歷史上最后一位丞相。從此,皇帝擁有了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中央集權(quán)得到進一步的加強。
但胡惟庸死后,其謀反罪狀卻仍在不斷的被揭發(fā),幾年中陸續(xù)有一大批胡黨官員甚至是國公大臣被牽涉入案。朱元璋大怒,為肅清“逆黨”,誅連殺戮者達三萬余人,其中包括有一公二十一候。
頓時,滿朝文武人人自危,早不保夕?;噬系拿芴?,無孔不入的錦衣衛(wèi),他們的三木之下要什么樣的口供不可得?官員們早上入宮上朝都不知道自己晚上還能不能回得來,所以都要立下遺囑,與家人話別。
概因洪武皇帝朱元璋出身低微,唯恐百官及天下人不服,又適逢亂世所以依法治國,律法很嚴。大明朝的官并不好做,不但薪水低廉,還要時不時的因庭前奏對失儀,冒犯天威,而受到被按律拖出去,褪下褲子露出屁股打板子的人格折辱。你要是嫌俸祿少,從而利用職務之便謀取私利,那更是找死。朱元璋少時家貧,深知百姓痛恨貪官,對魚肉百姓的貪墨官員很狠。鐵血手腕的反貪,按照大明律法貪墨六十兩(白銀)以上的官員會被梟首示眾,還要將尸體剝皮實草,做成稻草人懸掛于官府衙門左側(cè)用以威懾貪官。
皇太子朱標很像其母馬皇后,生性慈悲,宅心仁厚,不忍看百官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上朝,功臣故舊被殺戮。一日鼓足勇氣斗膽勸諫:
“父皇,兒臣認為,殺人過濫,恐傷和氣?!?
朱元璋慍怒:
“兒子,朕所誅殺的全是天下的惡人,屋子里收拾干凈了,你才好當這個家。為父這是為你好,明白嗎?”
朱標不敢看父親的臉色,低聲嘀咕道:
“兒臣素聞圣賢說:“君視臣如草芥,臣視君如寇仇,以國士之禮待之,其必國士之禮以回?!薄吧嫌袌蛩粗掠袌蛩粗瘛!薄?
這幾句話的本意是說,上有仁君,下有良民。可是在朱元璋聽來,這些話從兒子嘴里說出來簡直是大逆不道,顯然是在譏諷自己這個暴虐的皇帝,只會生出暴虐的臣民。朱元璋大怒,領(lǐng)起椅子就朝朱標砸去,一邊口中喊道:
“等你當了皇帝再來赦免他們吧!”
朱標一動不動,五內(nèi)俱焚,眼淚簌簌地流下來,覺得心已死。當皇帝!當皇帝!難道自己就是要踏著先輩功臣的鮮血上位嗎?他懷念起母親,自洪武十五年八月母后病逝后,就沒有人能勸得住父皇,也沒有人能保護得了她的兒子們。朱元璋扔出的椅子并沒有砸中朱標,可是他的心已碎。
麻麻木木的走出宮門,望見橋下的護城河流水清清,他突然想到要去感受那種清涼,旋即轉(zhuǎn)身一跳淹沒于河水中。身后數(shù)十東宮侍衛(wèi)也隨之跳了下去。
洪武二十五年,皇太子朱標因多次勸阻父皇不要誅殺功臣,不被采納反遭訓斥而氣惱成疾,不久病逝。沒有希望的沈夫人便將府邸賣掉,帶著未成年的兒子沈海波回到秦淮河,買下了這所院落居住,并置下畫舫一艘以維持生計。
不想沈夫人竟也不能壽永,才四十幾歲就突然故去,留下沈公子孤孤單單。為此張老伯時常嘆氣,嘆老天爺不公平,好人不長壽。可憐公子今年都三十幾歲了,還是孤身一人,沒有成個家,這叫張老伯心里擔憂不已,覺得很是對不起夫人的托付。
現(xiàn)在好了,公子有了一位姓黃的好朋友好兄弟,看到公子高興的樣子,張老伯也感到高興。這位黃公子看上去不簡單,帶著夫人丫鬟還有十幾個隨從,這些人一住進來就把屋里屋外打掃了個干干凈凈,還出去置辦回來不少的家居日用品,到處收拾得齊齊整整,使得整個府邸都顯得紅火起來。
這幾日自家公子仿佛變了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