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沉,暮色如霞。
十里的官道蜿蜒在蒼茫山影間,兩側枯草簌簌,偶有寒鴉驚起,在低垂的云層下劃出幾道凌亂的弧線。遠處,幾座灰褐色的房舍店鋪孤零零地立在道旁,檐下懸著的褪色燈籠被冷風撕扯,搖晃出慘淡的光。門楣上牌匾的字跡早已斑駁,像是被啃噬過的殘骨歲月。
白虎將軍勒馬于客棧二百步之外時,鐵甲映著最后一線天光,冷冽如刃。他瞇眼望向那棟沉默的建筑,風卷著沙塵撲打在面甲上,發出細碎的摩擦聲。身后親兵無聲按刀,空氣里浮動著鐵銹與塵土混雜的腥氣。太孫的命令猶在耳畔——碧玉公子必須全須全尾的活著帶回,而漢王的鷹犬,或許已先一步蟄伏在此。
客棧二樓的一扇窗微微敞開,又迅速合上,恍如錯覺。檐角陰影里,似有衣袂無聲掠過。白虎將軍的指節在韁繩上收緊,馬匹不安地踏動蹄鐵,在硬土上磕出火星。派出去的兩個暗探還未回。
暮色更深了。枯樹扭曲的枝椏投下蛛網般的暗影,遠處傳來幾聲斷續的狼嚎,混著風嘯,像某種不祥的讖語。客棧門前的酒旗獵獵翻卷,露出背面一道暗紅的污漬——不知是陳年血跡,還是夕陽的殘照。
將軍緩緩吐出一口白氣,抬手示意。暗處弓弦繃緊的微響混在風里,無人察覺。
夜,要來了。
白虎一行人,扮作客商,馬不停蹄趕到城外十里的白云客棧時,已是夜幕降臨。街市好似猛然間滿血復活,只見這里竟是柳暗花明又一城,到處燈火通明,來往行人不斷,夜市買賣喧鬧一片繁華。沿官道不遠有一處鋪子,門口高掛著兩個上書“春風十里”“白云客棧”的大紅燈籠。
白虎便命隨行影衛將客棧暗中圍住,只帶兩人走進前廳,店家見有人進來,忙從里間出來,殷勤招呼來客。這店家久在江湖,閱人無數,形形色色的人見的多了,也練就了一雙識人的眼睛。望見這三人一色的身材高大,面色冷肅,雖身穿普通商旅服裝,卻走路全腳著地,步子也大,可是又一點聲音沒有,明顯是訓練有素的練家子,心想,無非是些黑白兩道上的人物吧。所以就格外的小心伺候,陪著笑臉問道:
“三位客官可是要住店?”
“非也,是來找位朋友,煩請店家指引。”
白虎微笑而答道。
“找朋友?請問哪位?”
“碧玉公子。”
店家聞言,驚奇道:
“這位碧玉公子還真是位大忙人啊,剛剛才有兩位客官上去了,你們---”
白虎聞聽臉色一變,抓住店家的衣領便說:
“休得廢話!快帶我們上去找他!”
“客官,你怎這般的蠻橫不講理,還有王法嗎?”
白虎立即掏出一面金牌示與店家:
“王法?你可認識這個?”
店家一怔,望著那面金牌上一條張牙舞爪的龍盤踞著一個黑色的“御”字,啊!是御制金牌,皇上的人?頓時失魂落魄的連連點頭,
“是,是,小人遵命便是。”
遂帶著三人往二樓快步而去。來到一扇門前,店家用手一指,站住不動了。兩名影衛立即閃身貼到門的兩旁,白虎慢步上前貼耳于門上,聽到里面有說話的聲音:
“碧玉公子莫要繞圈子了,我家王爺早就知道你與世子交好,你要是想活命就趕快交代世子的去向,跟我們回去為王爺效命,自會有你的榮華富貴享用不盡。”
“兩位想是誤會了,我是見過世子爺,但我只是一個民間游醫,只管看病,別的事與我無關,世子爺去了哪里,我真的不知道。”
“碧玉公子,看來是不給王爺面子了,你現在只有兩條路可走,要么幫我們找到世子爺,并投靠王爺麾下,要么死!”
白虎聽到這里,向旁邊二人使了個眼色,抬腳踹開門沖進室內,瞬間拔劍逼住刺客,并將碧玉公子拉過來護在身后,其余二人也沖進來與刺客拼殺起來。
高手對決,勝負往往一招之間,影衛個個武藝高強,也不是浪得虛名。但這兩個刺客也身手不凡,只聽“叮”的一聲響,露出亮閃閃的寒光,都說劍快,只是沒想到會這么快,原來那寒光就是劍,白虎一心護著碧玉公子且戰且退,刀光劍影之間猝不及防,“噗”就被這一劍刺中右臂,殷紅的血染紅了他的衣衫,像是開了一朵大紅花。碧玉公子一見,趕緊點住白虎身上幾處穴道與他止血,又從身上掏出金瘡藥粉撒在傷口上,“呲”從袍子上撕下一條布纏好傷臂。兩名影衛急忙跳過來支援,只趁這個功夫,刺客得空跳窗而下,企圖逃跑。不成想剛一落地就被一把劍逼住喉嚨,雙雙被擒。這倆刺客看見逃跑無望,便立即咬毒自盡,等影衛覺察時已氣絕身亡,原來這竟是漢王的兩名死士。
“上馬,回宮!”
在一群侍衛的掩護下,白虎帶碧玉公子連夜回宮,向皇太孫朱瞻基復命,并帶碧玉公子去為世子朱瞻壑醫治內傷。好在朱瞻壑的傷還不算嚴重,服了碧玉公子的藥,又有春雨的精心照料,十幾天后就可逐漸復原。
這一天,,碧玉公子奉皇太孫朱瞻基之命,由李嬤嬤和春雨陪同去各妃嬪殿中為她們診脈,回來后將結果遂如實報與朱瞻基聽:這金釵之毒乃是冰寒之毒,除了制毒之人,這毒是無人能解。皇太孫妃胡氏由于平時不喜歡戴那支金釵,但給王貴妃請安時,為了取悅王貴妃也戴過幾回,所以雖然中毒較輕,不至于造成不孕,但卻會引起受孕困難,有容易滑胎的可能。至于劉詩和何慕雪等其他幾位妃嬪因為一直佩戴金釵,全部中毒較重,導致宮血凝滯,失養萎縮,至少十年,甚至是更長的時間都不會有受孕的可能了。
這個消息雖然不太好,但朱瞻基并不著急,他心里頭有數,就是說那避子湯用不著了。還有一個令朱瞻基興奮得好消息呢,那就是傾城可能又懷上了,只是日子尚淺,碧玉公子說雖不能十分確定,但也是基本上差不離了。皇太孫朱瞻基一高興,就悄悄的把這一好消息,告訴了皇爺爺朱棣,皇上的豐厚賞賜很快就下來了。
太子妃張晗也聞風而動帶著幾個嬤嬤,親自前來指導檢查,命殿里的下人們收起那些銳器,平整院落地面,包起家具的棱角,還特別批準設了一個小廚房,讓傾城想吃什么就做點什么。這一切雖是秘而不宣,但碧云閣里忙忙活活的一片喜氣掩不住,因為皇太孫的子嗣的確是太稀少了,也就珍貴起來。
這天,萬里無云,天氣晴朗。傷愈后的朱瞻壑神清氣爽,一身儒生打扮,顯得瀟灑無比。他一早就前來向朱瞻基和傾城辭行,朱瞻基讓傾城拿出了一疊銀票遞給朱瞻壑,這是之前朱瞻壑討要的,一共是十萬兩,所以他也就不客氣的收下了。然后又猶豫了一下對著傾城說:
“我還想討要一個人,不知你是否舍得?”
傾城早就料到了,所以只微笑未答,朱瞻基卻立即言道:
“你還想要什么人?除了傾城不行,別的人你盡管說。”
朱瞻壑眨眼一笑,
“兄弟,看你想哪里去了,我哪里還敢要傾城,你把春雨給我就行了。”
要春雨,那她同意嗎?朱瞻基正在猶豫之間,卻見傾城挽著羞答答的春雨出來了,后面還跟著一位高個姑娘。仔細一瞧,朱瞻壑嚇了一跳,這不是碧玉公子嗎?她怎么變成了一位二八嬌娘?傾城望著朱瞻壑莞爾一笑;
“怎么樣,世子爺,虧得你認識了她多年,孟子曰:不識子都之美者,無目也。你服了吧?”
原來那天朱瞻基請碧玉公子來給傾城診脈時,細心的傾城便發現了這一情況,名醫碧玉公子竟然是個女扮男裝的大姑娘。
碧玉被傾城看破,只好如實相告:她本是個孤兒,被江湖神醫周易收養,并做了他的關門弟子。師傅周易去世后,為了行走江湖方便,碧玉就一直女扮男裝。現在因為漢王世子的事,暴露了身份,又遭到朱高煦死士的追殺。目前就是出宮去,也一時無法再在江湖上立足。只好按照傾城的建議,恢復女兒身,改名明玉,根據她的專長,朱瞻基報請皇爺爺同意后,安排她去太醫院做了一名醫女,這大明朝有了女太醫就是從她開始。
“還請世子爺原諒碧玉的欺瞞之罪!”
碧玉向朱瞻壑躬身一揖,朱瞻壑卻望著碧玉笑著說:
“哦,原來如此,竟是本世子怠慢明太醫了,你既有了這樣的安身之處,我也放心了。謝謝你這些年給我的幫助。”
朱瞻壑和春雨攜帶簡單的行李,依依不舍的告別了他們,登上馬車遙遙而去。
陽光漸漸西墜,暮色如霞。朱瞻壑與春雨踏出宮門,身后朱墻金瓦漸次消隱于蒼茫之中。御溝水涸,浮著幾片枯柳葉,漂漂蕩蕩,竟不知流向何方。
道旁野桃已謝,枝丫橫斜,偶有晚鴉棲止,啞啞兩聲,便又飛去。遠處村落炊煙初起,歪歪斜斜升上天穹,與暮云混作一處。田夫荷鋤而歸,面上溝壑里積著塵灰,對這對錦衣男女渾不在意——大約眼中只見得明日秧苗罷。
前朝的鳳子龍孫,從今作為尋常布衣。宮闕萬里事,都付與野老閑談矣。
從此,漢王世子朱瞻壑就與春雨離開了皇宮不知去向。
最是無情帝王家,傾城不問他們去了哪里,朱瞻壑也沒說。兩年后,漢王朱高煦找不到世子朱瞻壑,就以世子朱瞻壑已病亡為由上報朝廷。因為漢王次子朱瞻圻已在這之前被皇上以不孝之罪廢為庶人,連同其母金氏以及兩個丫頭一起發落回鳳陽老家守皇陵去了。所以漢王三子朱瞻坦便被賜封為漢王世子。
永樂皇帝朱棣想起了自己的大哥,當年,太祖皇帝的大兒子朱標,在洪武元年被立為皇太子,天性仁慈,在諸王中微信極高,對兄弟十分友愛。他穩穩地做了二十五年皇太子,卻不幸在洪武二十五年病逝,謚號“懿文太子”。現在自己的二兒子漢王家的皇長孫世子朱瞻壑又不幸而亡,他體會到了當年父皇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痛苦,就給了亡故的皇孫漢王世子朱瞻壑一個“懿莊世子”的謚號。
但是卻不知“懿莊世子”朱瞻壑為了離開王宮投奔自由,改名換姓與春雨像許多普通人一樣,平平凡凡,仍自由快樂的生活在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