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了,碧云閣里,孫傾城獨坐紅燭下,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嫁衣上的金線。窗外更漏聲聲,她望著銅鏡中自己盛妝的臉——這妝容在民間,原該由夫君親手卸去的。
“胡姐姐......“她輕嘆一聲,想起新婚那日里朱瞻基掠過胡善祥時微蹙的眉峰,案上的合巹酒早已冷透,只有燭花爆開的聲響驚得她指尖一顫。這上下有序,尊卑已定,在宮里最忌諱的就是這些兒女情長的糾葛,可那位殿下眼里分明凝著冰碴子。
她知道,皇太孫,從小就是個認死理的人。若因這事鬧出風波,第一個遭殃的定是......鏡中美人倏然咬住朱唇,鳳冠珠翠在燭火中晃出細碎的光,像極了暗處窺伺的眼睛。
單純的傾城自朱瞻基大婚以來,就只是日日替他提著一顆心放不下,擔心朱瞻基率性而為因了胡氏闖下禍端,總是溫言規勸要他多忍耐,多去胡善祥那里走動,顧全體面,以圖周全。因為從小她就知道,女人要忠誠自己的丈夫,而丈夫作為一個男人,理應有妻妾成群。這對于女人來說雖然是很不公平,可自古以來就是如此。男人們要敬奉的是神權、皇權和父權,而女人還要再加上夫權。對于這些,女人是沒有權利去改變的,所以只能順從。
她想起自己的母親董氏,也是一個美貌出眾,知書識禮的大家閨秀,但嫁給了父親之后,父親還是又納了一個小妾趙姨娘。“娶妻以德,納妾以色”,這趙姨娘長得妖艷,又能說會道的。那一年傾城和妹妹先后出生以后,母親因為刁蠻的趙姨娘時常的言語沖撞,氣得于背后不知哭了多少次,年幼的傾城心疼母親,為受欺辱的母親抱不平。好在后來母親又給父親納了一房小姨娘,那小姨娘面善穩重卻是足智多謀,對付趙姨娘有一套,從此母親才安穩了一些,不再受趙姨娘的氣了。
傾城本性像一只喜歡自由的鳥兒,她可從來沒有想過要入宮來攀高枝,但是又不能拂了貴人的好意,一進宮門深似海,從此家園只能在夢里。沒了母親的嘮叨,父親的叮囑,也沒有了三個兄長對自己的呵護,日夜想念啊??墒菫榱思胰说钠桨?,父兄的前程,傾城小小年紀孤身一人,只得在這宮里委曲求全、處處小心,察言觀色,如履薄冰般的韜晦隱忍。
進宮多年的她也熟悉了這太子府的內情和規矩,知道太子妃張晗非常不容易,皇太子朱高熾的嬪妾,良娣、良媛、承徽、昭訓、奉儀有十幾位之多,光是皇孫就有十位,郡主也有七位。這么多的人,也不是那么好相與的。太子妃多年辛苦的支撐著這太子府的場面,比母親還要難做的多。
好在自己運氣還不錯,皇太子朱高熾挺滿意自己,又有太子妃照看,還有皇太孫朱瞻基多年來對自己的細心庇護,所以明著也沒有人敢為難自己。傾城還懂得父親講過的兵法,在強者面前示弱,以智謀之的道理。不管怎樣,現在自己算是嫁了一個自己喜歡的人,她與朱瞻基是同聲兩相應,同心兩相知。所以要珍惜眼前人,她不想讓朱瞻基為難。這幾日見那胡氏對自己面露不悅,傾城心知緣由也無可奈何,只能更加曲意逢迎,笑臉恭順。太子妃張氏看在眼里非常欣慰,到底是從小養大的,貼心懂事,覺得有這么個妥當的人在兒子身邊很放心。
這一日去昭陽殿給太子妃請安回來,下臺階時胡氏似乎沒有走穩身子晃了一下,急忙之中拉了傾城一把,險些把傾城拉倒跌于臺下,
“??!”
傾城一聲驚呼。虧得房中的丫鬟春雨及時上前扶住才沒有摔著,但已是將腳扭傷,一時疼痛難忍,不敢走動。
早有太子妃派到傾城房里的李嬤嬤,忙上去告訴了太子妃和皇太孫,朱瞻基聞訊立即趕了出來,問清緣由,狠狠的瞪了胡氏一眼,打橫抱起傾城就回了碧云閣,急召御醫前來診治。
晚上,梧桐苑里已是一片黑暗,只有東廂房里還亮著燈,皇太孫妃胡善祥尚未安歇,忽聞聽侍女說,
”皇太孫到了?!?
胡善祥心中一陣暗喜,莫不是那孫氏受傷不能侍寢,皇太孫想起我來了?急忙出來跪拜迎接。只見剛一踏進門檻就站立不動的朱瞻基面色冷淡,也不說讓胡氏起身,胡氏方才明白朱瞻基這是因孫氏受傷怪罪自己,問罪來了。忙低下頭,
“臣妾致皇太孫嬪受傷原是無意的,還請皇太孫殿下原諒,臣妾知罪了?!?
“你能知罪最好?!?
胡氏聽到朱瞻基冷冷的聲音,感到不寒而栗,不由得顫抖了一下。其實她也想不明白,她推倒孫氏這件事,到底有幾分無意幾份故意,反正孫氏受了傷她心里舒服有些快意是真。這時只聽朱瞻基又說:
“你們胡家有沒有教導女兒,在家從父,出嫁從夫?”
“有的,皇太孫殿下有什么話盡管吩咐,臣妾聽從便是?!?
“好,那我告訴你,你要記住了,不要太把自己當回事,你嫁進宮來做了這皇太孫妃,完全是一個誤會。實際上司天宮占卜的在濟水之畔求佳女,并不是指你而是指皇太孫嬪孫傾城,因為她原是山東樂安州人,老家樂安州青龍山下青陽店,那兒才是濟水之畔?!?
“嗯---?。俊焙铣粤艘惑@。
“孫傾城自九歲就奉皇爺爺恩旨進宮寄養于母妃處,是有意等其長大婚配與我的,我倆青梅竹馬,情投意合,我只喜歡她,與你無干。如今你既已進宮鑄成大錯,只有安分守己,勿得怨恨傾城,原不是她爭了你的寵,而是你占了原本屬于她的位置,鳩占鵲巢!你才是那個多余的人。我這個人不屬于你,我整個的屬于我的傾城妹妹,你莫要自討沒趣!還望你明白此事,好自為之。如要繼續不曉事理,制造事端,定稟明皇爺爺廢了你這善妒的皇太孫妃的名號,攆出宮去!”
胡善祥抹了一把頭上的汗,聽明白了原委,頓時口不能言,如雷擊頂,癱倒在地。只任憑皇太孫不屑的轉身,揚長而去。
此后幾天朱瞻基都是不離左右的在房中陪伴傾城,并免去了傾城拜見胡氏的一切禮節。這幾日傾城的腳消了腫,逐漸好些了,朱瞻基才松了一口氣,晚上聊天時傾城卻又提醒朱瞻基說:
“瞻基哥哥,這幾日你沒去胡姐姐那里,現在我的腳也好了,你該去她那里看看了,畢竟她推倒我也不是故意的。你不理她,讓人還以為我多么霸道似的。”
朱瞻基聞言悶悶不樂,半晌才一邊嘆氣,一邊幽幽的說:
“我明白了,敢情你和母妃都不疼我,一點也不顧及我的感受,難道為了你們的賢名,我就得違心的去出賣我的色相了?”
傾城一聽也不敢再說別的,只得安慰他,羞澀的說道;
“好,不勉強你,你想怎樣就怎樣。我還不是為了你好,你一個大活人,你以為我就舍得送人?!?
朱瞻基心里一喜,抱住傾城說:
”這就對了,不枉我就像皇爺爺的圣旨里說的那樣:資質出眾,天性貞一。知我者,皇爺爺也。”
“真是不知羞,皇爺爺那是說的你嗎?是胡氏好不好。”
“傾城妹妹,我就只對你不知羞,那胡氏算個什么,我已跟她說明白了,她跟我沒關系,我也賴得再去應付她。我喜歡誰,只聽憑自己的心,還有---”
說完朝著傾城壞壞的一笑。什么?傾城不解的看了一眼朱瞻基,只見他戲謔著指了一指自己,附耳對傾城說:
“我---只喜歡你,只能接受你,別人不行!”
“瞻基哥哥,你學壞了,不理你了?!?
傾城頓時漲紅了臉,卻被朱瞻基緊緊抱在懷里,耳邊低語著,哈氣如蘭。
“傾城你真好---”
傾城情竇初開,對男女之間婚后洞房里的這件事本就有一些希望,同時也有一些不安。可是不知道為什么面對朱瞻基的央求,她的心一下子軟了下來。既然是已經確定了自己的心意,也知道他對待自己的態度,在這一刻,終于下定了決心,要兩個人在一起,必定要付出全部,那就付出吧。朦朧的燭光下,她的眼眸熠熠生輝。
雖然房內已無他人,朱瞻基來時連傾城的貼身丫鬟都不允許靠近,但他還是又將床邊的紗幔放下,使得二人身在一個密閉的空間,朱瞻基可不想他對傾城所說的甜言蜜語被旁人聽去,即使是女人也不行。
房外的李嬤嬤聽得房中一片曖昧,忙捂嘴憋著笑離開了。心想趕明兒得告訴皇太子妃,總算可以放心了,她這幾日正發愁的不行,大婚的兒子雖然娶了兩個媳婦,一個不如意連看也不看,一個雖然喜歡卻只睡在一起,不舍得動她,沒有夫妻之實。真拿不準兒子是個什么意思,還是兒子有什么生理上的毛???這做母親的真是有操不完的心。
房內的傾城此刻面如挑花媚眼含春,望著眼前的這個純情俊俏的少年,她的這個任性的新婚丈夫,心生憐惜不忍責備與他。很久以來,傾城與朱瞻基兩小無猜,清純的只有類似于兄妹之間的情感,而今忽然間就變成了他的女人,這滋味,該怎樣說呢。
朱瞻基卻覺得自大婚以來的所有陰霾一掃而光,從來沒有過的神清氣爽,不由得自言自語的說道,
“哦,我總算明白了,人們為什么說,只羨鴛鴦不羨仙。哎呦!”
朱瞻基突然被傾城擰了一把,發出一聲驚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