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財神廟住持老僧的一番話,特別是屯堡驛站司茶阿婆口中的許多關于沈家沈大富的傳奇故事,朱瞻基一行人,尤其是沈海波對尋訪先祖沈萬三在屯堡的蹤跡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他們起身謝過阿婆,沿著她指引的路線向沈萬三故居而去。
走過靜默無人的演武堂,便是酒香彌漫的自釀米酒作坊,隔著大老遠就能聞到空氣里的那一股股清新中摻合著濃郁撲鼻的酒的芳香,那縷縷酒香似無形中滲透進人的心底,使人驚愕渴望,讓人感嘆贊美。這古法釀制的屯堡美酒,猶如從嗅息間慢慢融入到源遠流長的淳樸純正的血脈里。
傾城吸了一口這醉人的酒香,不禁回頭與無情、無心笑嘆:
“還真是酒香不怕巷子深啊!”
沈宅位居離屯堡古鎮大門不到二十丈遠的道路旁,是一棟風雨斑駁已顯陳舊和孤寂的石木結構的寬闊四合院,帶天井和東西廂房,有著精致的花格窗,跑馬樓,雕花大梁,與江南民間的常見大宅院并無二樣。
望著這所頗具匠心和氣度的深宅大院,沈海波浮想聯翩。透過時光,仿佛看得見當年這所宅院的光鮮靚麗,沈富、沈金、沈茂、沈旺、沈春鴻、沈香保、沈至、沈斌,幾位先祖在這里進進出出忙忙碌碌,家仆和客商云集川流不息。他也料得到,隨著歲月風雨的侵襲,這所宅院也許終將有如沈家那樣荒寂凄迷,成為斷壁殘垣朽木廢瓦,不復往日的輝煌。
“各位是來找沈管家的吧?”
忽然,由于看到有幾位陌生的男女走進沈宅,鄰家一藍衫老叟笑瞇瞇得進來,操著一口鳳陽鄉語打招呼問道。沈海波方從沉浸的遐想中回過神來,忙對老者拱手見禮答言:
“哦,老人家,晚輩是從南京游學到此,慕名一觀沈宅,打擾了。不知這宅里現時可有人住?”
老叟一笑:
“呵呵,這門開著,怎會沒人,沈家的老管家沈森住在這里,他不在就是去前面學屋了吧?”
說完揚起蒼白的胡須,用手一指,:
“你們沿著這條朝南的小路一直走就會找得到,他約莫著是在那里忙呢。”
踏著石板路,經過一條小河,精巧的拱橋橫臥其上,橋上有一小石門,欄桿上刻有一些似龍非龍的花紋。朝南一直走,沒走多遠,就聽見了一陣朗朗的讀書聲。細聽,讀的卻不是四書五經,而是楚國范蠡的《陶朱公生意經》:
“生意要勤快,切勿懶惰,懶惰則百事廢。
接納要謙和,切勿暴躁,暴躁則交易少。
價格要定明,人棄我取,人取我予。
切勿含糊,含糊則爭執多。---”
朱瞻基等人不覺一怔,這屯堡私塾學屋的學童,竟然學的是商業貿易?
五十多歲的老管家沈森已不復當年,高高的個子憔悴枯瘦,看上去滿面的滄桑。聞聽有人來訪,急忙出迎,恭請眾人入客廳奉茶。待得知沈海波竟就是沈旺之孫時,激動的熱淚盈眶,倒頭便拜,言稱:
“主子在上,家奴沈森見過小主人!”
沈森是家生子出身,家里自打從爺爺沈木那輩起就改了姓賣身給沈家做奴仆。沈家老爺沈萬三待人寬厚,看重沈木的忠誠勤勞,提拔他做了管家。可從此不管沈萬三到了哪里,沈家是興旺還是獲罪流放,沈森父子都不離不棄侍候在身旁。這管家的身份和重任,也一直從爺爺沈木延續到父親沈林直到自己。這些年雖然不見主子,沈宅的一切事情都是沈森在看管,在外人眼里他好像就是沈宅的主人,但沈森心里沒有忘記,他記得自己永遠是沈家的奴仆。如今乍聞得老爺的重孫來到面前,驚喜的用衣袖擦著淚水,亦喜亦悲,難以言狀,泣聲又道:
“自打老爺故去后,多少年了,沈森盼沈家主人回歸如盼星星盼月亮。今日總算守得云開見月明,皇天不負苦心人,老爺泉下有知定會欣慰。”
“請起,快快請起!老管家不必多禮!”
沈海波躬身立即將沈森扶起,讓他在椅子上坐下,詢問起沈森的家庭近況,得知沈森有老妻杜氏和三個兒子。老爺沈萬三當年出家時對老管家和家里的幾個仆人都做了適當的安置,以保他們衣食無憂。老爺雖然把大部分財產都捐給了屯堡,但還是給沈森留下了一間銀器鋪,一家貿易貨棧,以供管家和家仆們經營,用于生活和繼續延師開辦屯堡私塾學屋的費用。這幾年沈森年紀大了,身子也不好,大兒子便接替了貿易貨棧的活計,幾天前跟著馬幫沿著茶馬古道去內地運貨去了。沈森的兩個小兒子年紀還小,也在這所學屋里讀書。妻子杜氏幫著照顧學屋里孩子們的飲食和來去的安全,除了沈森仍住在沈宅值守以外,全家都生活在這學屋樓下的院子里。
走進二樓的學屋,這是一個大間,有七張方桌子,都是以堅固的松木打造,還散發著原松木的清香,二十幾個孩子圍著桌子坐,有七八歲的,也有十四五歲的年齡不一,像許多鄉村私塾學堂一樣,他們的學習層次不同,需要先生分別教授。學童們每天只是上午來上課,午飯后放學回家還要幫助家里大人干些農活和其他勞動。
教書先生姓王,青衣小帽,為人方正,看上去有些年紀了,是一位屢試不第的老秀才。朱瞻基上前攀談拱手相問:
“老先生,請賜教,本學屋的學童為何與其他不同,要學習經商貿易,教授生意經呢?”
王先生笑了笑,慨然解釋說:
“不為何,這只是多年以來沈家辦學的習慣。屯堡人對讀書寫字的用途有各自不同的見解,他們更偏重于實用,認為讀書做官并不是最佳的追求和目標。因為入仕難,做官難,做官的一個做不好,就有被砍頭或者被削成幾千片,還有株連九族的風險,這是一個普通百姓難以承受的。”
王先生嘆了口氣,搖了搖頭,又說:
“學習經商貿易的生意經,學做賬珠算有什么不好?這個用得著,是孩子們以后謀生的本領。皇帝以為天最大,可民以食為天。本學屋只是因需施教,適者生存而已。”
“嗯,還有這般道理?---”
朱瞻基蹙眉無言,只是點頭,躬身揖手道:
“謝王先生!受教了!”
也許是平日里滿滿自信的王先生在孩子們面前尊尊教誨慣了,習以為常,他可沒有意識到站在他面前的這位富家公子哥樣的年輕人,竟然是未來的皇帝,當朝的皇太孫。別看他只是一個落第的秀才,但數十年寒窗苦讀,自恃滿腹詩書,不管是何樣的翩翩富家公子,甚至官家那些鮮衣怒馬風流無限的紈绔子弟,還真是沒有放在他的眼里。王先生沒有理會朱瞻基的謙虛大度,他只管揚起臉傲氣的鼻孔朝天徑自姍姍而去。
那邊沈海波正隨后跟著老管家沈森向門外回廊走去,似是隨意的問了一句:
“先祖當年出家后,可曾經又與老管家見過面?”
聞言,沈森站住腳,怔怔地盯住沈海波看了半晌,緩緩言道:
“見過---,我不放心老爺,后來幾次上山去看望他,給他送些衣食。張三豐讓他出家本意是躲避風險去的,誰知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老爺最終還是沒能躲過這一劫。”
“他是怎么去世的?”
沈海波又問。
沈森嘆息一聲低下了頭,面色陰沉凄苦地說:
“唉,可憐,蒼天無眼啊!老爺,他是傷心而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