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春來早,三月,世外仙境般的福泉山已是綠草遍野,翠樹成蔭,山花爛漫。紅綠黃橙青藍紫之間,蜂忙蝶戀鶯飛,高天流云之下,深山大川的空氣清新淡雅宜人。
山腰處的一座道觀,不算大卻是嶄新規整,松樹林里,平坦的巖石地面上,白衣飄忽,暖風拂煦,有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倆白發道人正在練功,遠觀其移步靈動如狐輾轉騰挪之間形如行云流水,綿綿不斷,剛柔相含,又含而不露,他們練得這是一套仙道張三豐首創的武當太極拳。
武林豪杰中素有“南尊武當”之說,江湖上無人不曉,“天下太極出武當”。這太極拳術是一種武當內家拳,由兩儀、太極、無極,三種不同層次的拳腳功法組成。是武當派開山掌門張三豐將道家太極、陰陽五行、八卦九宮的理學,與中醫學和道家內功相互貫通,以靜制動、以柔克剛、后發先至,汲取民間武學精華使其融為一體。運用陰陽變化,相生相克的原理,使其能煉精化氣,煉神還虛,練虛合道,是一整套集武術護身和練氣養身為一體的精妙拳法,為武當弟子的看家之功。聽說洪武皇帝朱元璋早年常練的那套軍中長拳,其實就是從張三豐的太極拳簡化又增加搏擊力度而來。
眼前,晨風里練拳的老道人不是別人,正是仙道張三豐和他的老徒弟沈三山。只見二老叟閃身舒展似妖魅,眸光爍亮如星辰,他們立身中正,松靜自如,腿腳勁走螺旋,煞是流暢翩遷,以致松樹林中數群鴉雀驚飛。
不一會他們方才閉目屏氣收式,身材頎長挺拔的張三豐,緩緩吐出一口長氣,其中似乎包含有一絲讓人不易察覺的輕輕嘆息。比他稍矮幾分顯得有些白胖的沈三山卻即刻開言道:
“喂,我說,一個大男人家,甚是沒出息,別動不動的就唉聲嘆氣,忒晦氣!”
張三豐聞言立馬瞪起眼睛不滿的板起臉來訓斥道:
“嘿,沈三山,膽子長毛了,別看你一把年紀的,到底還是我的徒弟。你有點自知之明好不好?不要倚老賣老的,在為師面前要放尊重些。”
沈三山雙臂朝天舞動著打了一個哈欠,哈哈大笑:
“老家伙,你還真是粗中有細,張飛認了真了。幾十年來是你看著我,扶持著我,把我從一個窮小子變成百萬富翁沈萬三的。自打入了云南我與你孟不離焦,焦不離孟。現如今我跟你出家做了道人,也是你賜了我道號“三山”,看來,我還就是與“三”有緣。“張三豐”和“沈三山”,這道號怎么看也像是師兄弟,而不像師徒倆,這能怪得我嗎?”
瞅了一眼張三豐淡然平靜的臉,沈三山收起了笑意,一本正經的又說:
“當然,我是心甘情愿拜你為師的,我只是不想你有什么煩惱事瞞著我獨自擔心,能不能把心事告訴我,讓我也聽聽?”
張三豐瞇著眼眉頭擰緊,向前走了幾步,又停下腳來說:
“嗯---,沈三山,還能有什么事?其實也用不著瞞你,我們張家就是欠了他們老朱家的債啊,幾輩子也還不完,替他們有操不完的心。”
沈三山有些遲疑的詢問:
“哦---,是朝廷里又出什么事情了?”
張三豐的回答令沈三山大吃一驚:
“錦衣衛指揮使蔣獻上告大將軍藍玉謀反,幾天之內就定了案,藍玉被處死剝皮萱草,族誅一公十三侯二伯,牽連被殺一萬五千人,血流成河,真是令人震驚,駭人聽聞啊!”
沈三山搖了搖頭,覺得難以相信,
“不可能啊?聽說年前捕魚兒海大捷,藍玉立下大功,北元皇帝和皇后雙雙自盡,連玉璽都帶回來獻給了洪武皇帝,藍玉因功回朝被封為“太子太傅”,怎么這才兩個月的功夫,就變成謀反的逆臣了呢?”
“據消息傳,藍玉的二位妻妾不堪刑訊死于獄中,是他的長子招供。藍大將軍手握軍權,擁兵幾十萬時他都沒反,卻唯獨交出了軍權,只是做了兩個月的“太子太傅”虛職的時候,反而要造反了?還真是不會做事,不識時務,是老的糊涂腦子抽筋了吧!”
像是有一根針扎在了他的心坎上,張三豐咬了咬牙,嘆了口氣,陰沉著臉,不知是說給誰聽的。
“唉---,以為天下人都是傻子嗎?殺盡元功宿將,如此的為皇太孫登基鋪路,只怕是會適得其反!”
從古至今江山都是將軍打,不見將軍享太平。強權威壓之下還有什么道理可講?這明擺著是估摸著小子不行,老子先來替他找下場子。智商不行肌肉來補,玩不過那些老狐貍,就打死那些老狐貍。一想到涉案的十三侯中武當弟子就占了一大半,張三豐心中就隱隱作痛,可惜呀,那些大好的兒郎!
“剝皮萱草,還真是狠心,藍玉跟皇上還是兒女親家吧?”
沈三山忽然覺得后背發涼聲音有些發顫。
張三豐氣哼哼,冷冷道:
“那又如何,謀逆之罪,本應碎剮凌遲處死,這還是皇帝念及藍玉與自己是兒女親家,寬大處理的。這剝皮也分活剝與死剝兩種,皇帝自然還是給了一點面子,把藍大將軍處死后剝皮。”
想象著劊子手把溫熱尚存的藍大將軍的尸體翻轉過來,放在案板上,拿起鋒快的刀子在其后背皮膚上切開一條縫,猶如蟬蛻皮一般取下整張人皮,在中間塞上稻草,再將后背縫合,整體刷上特制防腐的油漆,做成可供懸掛展覽的人皮稻草人。并最后把這個人皮稻草人送往蜀地,給他女兒蜀王妃“留念”,逼得蜀王妃藍嫣拋下幼子,當晚一條白綾懸梁自盡,皇十一子蜀王朱椿跪在王妃靈前不吃不喝三日,眼淚流干,直到昏死過去。一國之君如此的無端猜忌,慘無人道,令張三豐不寒而栗,卻也只能敢怒而不敢言。
斜陽夕照,一抹余暉透進窗欞映著沈三山虛無幻相,無欲無求,不凈不垢,不卑不亢的臉上,一切淡然,仿佛變了,又仿佛沒有變,還是那張熟悉的臉。面前一架古琴,有些歲月了,他靈巧的十指撫挑抹撥彈,琴聲悠悠,充滿凄涼,是一首唐曲劉長卿的《送李中丞歸漢陽別業》:
流落征南將,曾驅十年師。
罷官無舊業,老去戀明時。
獨立三邊靜,輕生一劍知。
茫茫江漢上,日暮欲何之。
---。
“好琴!”
琴聲停息良久,余音繞梁。張三豐抿著茶水,點頭稱贊。
沈三山抬起頭,眼眸中一抹憂慮,
“一朝天子一朝臣,為了新帝將來穩固登基,看來老家伙是不受待見的。師傅威名江湖,雖然已隱退云南多年,如此之下也不要再露面招風惹草,切勿大意了。”
張三豐一笑,捋了捋斑白的胡須,說道:
“放心吧,沈三山,為師有數得很。快三十年了,我離開武當躲躲藏藏為人低調,就是為了自保好多活幾年。因為為師早已看透了人性,別管早年他是多么的忠孝仁義,一旦坐在那個位置上久了,君臨天下,一句頂一萬句的時候,他就會變了樣子,你得離他遠一點。”
他說到這里稍微停了停,望著沈三山,嘴角含著幾分譏誚,言道:
“不像你富可敵國的富翁沈萬三,你說你好吃個豬蹄膀也就罷了,悶聲在家吃好了,偏偏又稱什么“萬三蹄”。弄得現在周莊滿大街的“萬三蹄”幌子飄搖,你就是想讓朱皇帝和那些人忘記你也不成了。”
沈三山聞言苦著臉,唯唯諾諾,委屈巴拉的,
“我的親親師傅哎,這哪兒是我故意的,在皇帝面前吃飯,我怎么敢稱“豬蹄”呀,偏他就姓朱。誰還不知道,他正在尋我的短處呢,我當時一著急就叫了它“萬三蹄”,心想我不忌諱就行了,沒成想后來家鄉人沒忘記我,就這么叫了,我能怎么辦?”
一說起“萬三蹄”來,二人心中均是一動,嗓子眼里好像有饞蟲在蠱涌,是了,那個醬豬蹄確實好吃極了,以前沈萬三的大女婿余十舍,二女婿顧學文最為孝順,知道岳父喜歡吃家鄉的豬蹄膀,就經常千方百計地大老遠的送過來。他們倆自年前來過一次后好幾個月沒來,也許快來了。想起這事,二老叟心中不由的欣喜。
沈萬三有四個女兒,長女沈線陽,嫁世家子余十舍,二女兒嫁富家公子顧學文,三女嫁文士宋文杰,四女嫁富商葛家。沈萬三是以作女婿發家的,所以十分的善待女婿,這四個女婿中,沈萬三尤其看重二女婿顧學文。不但因為顧學文生得標致,一表人才,還因為他能文能武精明強干,又誠實勤奮善于理財,很像年輕時候的沈富。就如當年張三豐最看重徒兒朱棣一樣,沈萬三認為他這二女婿顧學文是天底下最英俊能干的男人。所以沈萬三不在的時候就把周莊的家和買賣交給他打理。鄉親們也信任他,幾年前顧學文做了江南三十二鄉的糧長。
因此,雖然沈萬三被發配云南離家日久,四弟沈貴也已去世十多年,但他不擔心家里和沈家的商貿買賣,因為那些根基都在女婿顧學文手下掌管著,有沒有沈萬三沈家都不會真的傷筋動骨。想到這些,沈萬三揖手默默祈禱天尊佑護家中平安,子孫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