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武長春從鹿苑離開,走在回營的途中時,身后傳來呼喚聲:“武大人!”
武長春停住腳步,轉身一看是個胖大的喇嘛,雖然這喇嘛一臉慈祥,但他還是十分警惕。這喇嘛走到他的面前,微笑著低聲道:“請武大人寬心,貧僧是袁大人派來與您聯系的,這是袁大人的親筆信,你當過書記官,對于文字是敏感的,貧僧知道,你以前見過袁大人的親筆信。”
武長春一驚,生怕其中有詐,不敢接信,而是故意問道:“哪個袁大人?”
“鎮守寧錦的袁大人袁崇煥。”
武長春聽后,故意把臉一沉,抽出身邊的佩劍,喝道:“你是明廷派來的細作?”
喇嘛笑道:“誰是細作,你比我清楚,你是軍人出身,功夫不錯,又有家伙捏在手里,眼下四周無人,你還怕我一個喇嘛?還是接下這封信看看吧!”
武長春想了想,方才接信拆看,袁崇煥寫得一筆好字,以前他見過,所以一看便斷定是袁崇煥的親筆信,于是客氣地問:“師父怎么會在這兒等我?”
喇嘛道:“這兒說話不方便,咱們到一邊的林內深處細聊吧!”
說罷,他便與武長春走進一旁的林中,在林內深處的小溪旁相對坐下,聊了起來。原來,袁崇煥接到駱養性對毛文龍的通報后,非常重視,他一直瞧不起毛文龍,把他看成是兵痞流氓,特別是上次寧錦之戰中,沒按他的要求出兵牽制皇太極,讓錦州承擔了巨大的壓力,差點把錦州丟失。于是,袁崇煥馬上請兩個精通滿語的蒙古喇嘛前往后金,一是與武長春接頭,商議日后聯系的方式及進一步了解毛文龍與后金的關系;二是讓他們帶信給皇太極,表示愿意與他議和。這是他到寧遠后結識的附近一個喇嘛廟里的兩個大喇嘛,他們都曾長期在遼東的寺廟中傳教,后來都對后金占據遼東與綏遠后,血腥鎮壓當地的漢人表示不滿,因此離開遼東,來到寧遠附近的喇嘛廟。而袁崇煥知道滿族人信奉喇嘛教,便找當地寺廟的住持,請他派人與后金聯系,那位住持便派了這兩個蒙古喇嘛,讓他們去后金給皇太極送信時與武長春聯絡。兩個喇嘛雖是蒙古人,但是都有漢姓,其中為首的姓王,大家都叫他王喇嘛。他也不瞞武長春,一到沈陽就通過朋友來盯過武長春的哨,知道武長春很有規律,就是神機營至鹿苑的兩點一線,其他地方幾乎不去,而他去這兩個點都不方便,于是就選擇在這兒等武長春。
“袁督師想從你這兒進一步了解,毛文龍是否有叛明投金的跡象?”王喇嘛開門見山地問。
“可能性不大,我曾與毛文龍有過接觸,他親口對我說,他寧愿當海盜,也不會去投靠后金。以前關外吃緊,我軍連敗時,他都沒有投靠后金,現在我軍已經建起了寧錦防線,形勢大為改觀,他就更沒有理由叛明投金。”武長春也如實地談了自己的看法。
“那他對后金放水,從關內的南方進了二十萬擔糧食可屬實?”
“屬實,毛文龍雖然不會投金,但他占山為王,有錢就賺也是事實,即便他不想賺,也管不了部下,他的部下中不少人以前都是海盜與流氓,其中必有見利忘義之徒。現在皇太極已經從寧錦之戰中知道了火炮的厲害,很想從紅毛番那兒購置火炮,他們只能從海路進口,要是毛文龍的部下經不住重金的誘惑,收了錢就放水,這對我軍可是巨大的威脅,朝廷一定要派人去監督。同時,也要給足毛文龍軍餉,據我所知,朝廷方面對毛文龍的許諾經常不能兌現,這也是他放水賺錢的重要原因。有些事也不能完全責備毛文龍,毛文龍能在皮島站住腳很不容易,皇太極一直把他視作是一根扎在背部的芒刺,欲要拔除為快。另外,毛文龍也是個講義氣的人,他知道我是錦衣衛的細作,但他一直沒向任何人透露過我的情況。”
王喇嘛聽過這番話后,也沒多說什么。王喇嘛這次來還有一個使命就是與皇太極秘密會談,商討議和。目的是為了爭取時間,等待機會,收復遼東。最后兩人約定了武長春與袁崇煥聯系的方式,聯系人也是一個喇嘛,巧的是,這個喇嘛就在武長春暗設郵箱的那個喇嘛廟里。武長春好笑地想,這個喇嘛廟里有他的細作,也有毛文龍的細作,現在又有了袁崇煥的細作,沒準還會有李永芳的細作,這個本該與世無爭的佛家清靜之地,如今成了間諜聚集的中轉站,佛祖知道了不知會怎么想。想到這里,他又忽地想起廟里那位離去的高僧,他早就預見到會這一天,同時武長春又想起分手前至今沒能理解高深玄妙、值得深思的那番話,頓時有一種吉兇難辨、未來難料的感覺。
王喇嘛足足在沈陽待了一個多月方才離去,雖然,王喇嘛再也沒來,武長春很快就從傅英那兒得知議和沒有談成,但是皇太極也沒有把門關死,原因是他還在等待北京方面是否有隙可乘,如果崇禎真是一代明主,無隙可乘,那他也只能退而議和,他覺得現在議和還為時過早。
在雙方僵持的時期,武長春與赫梅藍的幽會更為頻繁,他相信百密總有一疏,赫梅藍的嘴再緊,也有漏風的時候,他總想要撿漏查出李永芳安插在北京的頭號間諜是誰,此人對大明來說太危險了。
這又是一個情人幽會的夜晚,武長春離開神機營時,還是多云天氣,可是到了半路卻下起雨來,他沒帶雨具,附近又無躲雨的地方,只能冒雨前進,雖說雨不算大,可到鹿苑時,全身還是被雨打濕。赫梅藍總是早到,她一見武長春渾身濕透,立即讓他脫去濕衣,親自替他擦干身子,同時讓明月去煮袪風驅寒的姜湯,等武長春換上一套干衣服,坐在桌前喝下姜湯后,剛才還凍得發僵的身子馬上有了暖意。他與赫梅藍已經有了多年關系,雖然明顯地感到,比起過去赫梅藍的身子更為成熟,更為誘人,但他對這位美人已經不僅是情欲了,他來見她更多是一種精神上的需求。他感到,如果不是兩人中間隔著一條敵我之間的暗河,一定能在精神上與她深入交流,她不但能成為知心的朋友,還能成為賢惠的妻子。但他清醒地知道這條暗河無法逾越,當他懷著這種想法,看著對面坐下的赫梅藍時,只見她雙手托起下巴頦兒,臉上流露出隱隱恨意。
“藍兒,今天您好像有點不開心。”武長春馬上覺得這可能是撿漏的機會,他不能放過。
“大汗替神機營購置了八門新式的紅夷大炮,為此李永芳派人買通了毛文龍駐守旅順的參將,讓他放水,使我們的火炮從他那兒過境,可是不知怎地,這事被毛文龍知道了,這個流氓加了碼,要我們加付一萬兩銀子不說,還扣下四門火炮。”
赫梅藍說起這事毫無保留,因為武長春是神機營的頭兒,馬上要接受這批火炮,用不著對他保密。而武長春聽后猛然一驚,心想,這毛文龍也太見利忘義了,他應該清楚,后金有了先進的火炮,會對明軍造成極大的威脅,最后必然會迫使自己冒險設法處理這些火炮。武長春清楚地知道,西洋火炮的質量與從明軍那兒繳獲的土炮不能同日而語,想讓它炸膛不太可能。因此,他氣憤地朝桌上猛擊一掌:“這小子也真是可恨!”
赫梅藍還以為武長春的氣憤,是因為神機營失去四門火炮,便道:“這事看上去是件壞事,可是沒準還會變成好事。”
武長春一聽,這不是赫梅藍的思維方式,而是李永芳的思維方式,這引起了他的警惕,但他裝著隨便地問:“你憑啥這么說?”
“毛文龍沒把八門火炮完全沒收,而是放過四門,這說明他還想與我們做交易,要是南朝當局得知他這種暗中的勾當,會放過他嗎?”
武長春覺得,赫梅藍的這番話完全證實了他的想法,這是李永芳的思維,馬上推測出,李永芳會在此事上大做文章,如果能利用這四門火炮把這大流氓除掉,拔掉背上這根芒刺,還是相當值得。火炮還能再買,而像毛文龍這樣在一群流氓與兵痞中具有絕對權威、黑白兩道都能擺平的特殊人物很難再有。
“我也在都護府里待過,以前天亮就曾跟我說過,毛文龍這小子在朝中有人,他定期為那些人送錢送禮,現在恐怕也不會中斷,想要讓南朝的新皇帝把他除掉,恐怕也難,這個新皇帝才剛滿十八歲。”
武長春說時非常注意赫梅藍的表情,就在他提到天亮時,捕捉到赫梅藍那微微一驚的神情,之后又變得平靜,當他說完,赫梅藍討人喜歡地一笑后,道:“也許你說的有道理吧!”
武長春馬上感覺到,赫梅藍又把保密的閘門關緊,她已經意識到自己說多了。今天,他的心情是沉重的,同時也為及時得到有關毛文龍的情報感到欣慰,早知道就可以早預防,不讓后金有隙可乘,這也算撿漏。最讓他遺憾的是當他提到天亮時,赫梅藍變得警惕,把閘門關上,現在他最想知道的,就是那個堪比天亮的后金間諜是誰。要打聽這種絕密情報一定要有合適的機會,合適的話語,合適的氣氛,今天難得具備了這些條件,問題是他沒有先通過行動把這位情人弄暈乎,今后一定要吸取教訓。對于毛文龍放水的事,他認真想過后,決定給袁崇煥寫一份密報,他知道,從級別上說,現在袁崇煥與毛文龍同為一品,而在名義上,袁崇煥是毛文龍的上級,但毛文龍不聽這位上級的話,完全根據自身需要行動,兩人肯定會有矛盾。他早就從王喇嘛的會面中感覺出這一點,生怕皇太極利用兩人的矛盾從中漁利,所以在給袁崇煥的密報中,除了告訴毛文龍放水的事,主要還是強調,既不能對毛文龍放任不管,更不能采取過激行動,不然會被后金利用,后果不堪設想。
紫禁城的宮內有座意大利傳教士利馬竇贈送的自鳴鐘,今天,自鳴鐘已經敲響了深夜一點的鐘聲,朱由檢還在乾清殿里忙著審閱奏折,今天的當值太監為石仲雅,他曾是魏忠賢手下的筆桿子,字與文章寫得都好,但他恃才傲物,自命清高,除了魏忠賢,誰都不放在眼里,因此與魏忠賢幾個最鐵的大太監關系不好。雖說魏忠賢對他還算不錯,總護著他,但他還是覺得受到壓制,沒有得到應有的重用,于是在天啟病逝、崇禎繼位后,立馬投靠了崇禎帶來的心腹太監徐應元。
石仲雅與徐應元是河南的老鄉,太監中河北人居多,河南人極少,他是依靠同鄉的關系,與徐應元套上近乎,所以魏忠賢倒臺后,清退魏黨的太監時,他被留下了。但他沒有想到,徐應元會為魏忠賢說情,犯了朱由檢的大忌,竟被放逐鳳陽去為朱家祖墳守陵。太監眼中的肥缺是為皇宮采辦的司膳以及外派到軍中的監軍。石仲雅沒有靠山,肥缺依舊無緣,只能去端茶送水、夜晚輪值,寫些起居注,也就是到了晚上記下皇上寵幸了哪個妃子。另外,朱由檢每天都忙到深夜,有些批閱的文件不能馬上發送,那就由他暫且保管,次日遞送有關部門。這些都是宮中最苦、最沒有油水的差使。這種境遇遠比魏忠賢時差,他心中那種懷才不遇的怨恨也就更深。但他更恨的是除了皇宮,無地可去,他遇到過一些被清除出宮的太監,因為錢財在出宮時都被抄沒,下場極為悲慘,有的淪為無家可歸的乞丐,最后橫死街頭。為了不被趕出皇宮,他只能把不滿深藏,不敢有絲毫流露,小心翼翼地服侍著這位少有的不怕繁忙的皇帝。
石仲雅把一小碗銀耳羹端放在案桌上道:“皇上,已經是夜深一點了,您該歇歇了。”
崇禎抬起眼睛,伸展一下胳膊后,長嘆道:“這些奏折朕不看完怎么行?”說完拿起碗,只喝了兩口就放了下來,繼續看著奏折。這是毛文龍為自己辯解的一份奏折。事情的經過是,袁崇煥早就對毛文龍有看法,總覺得毛文龍不聽話,影響他五年復遼的規劃,所以一直在收集毛文龍的劣跡。當他收到武長春送來的密報,也就是毛文龍放水,把后金購置的八門火炮扣下四門,放行四門。這自然成了袁崇煥手中的一顆重磅炮彈,于是連同收集到的劣跡,寫了一份萬言書,一起奏報給朱由檢,參了毛文龍一本,并且提出把毛文龍調離皮島,委任趙率教為皮島的鎮遼將軍。
然而,首先看到奏本的是毛文龍的老鄉溫體仁。朱由檢鏟除魏忠賢后,汲取木匠皇帝的教訓,防止太監專權,把初審奏章的權力由司禮太監轉交內閣,由內閣成員聯合審核,選擇重要的上報給他。初審是必要的,因為每天的奏章實在太多,要是每件奏章都得由皇帝親自來審,即便日夜不息也無法審完。溫體仁是內閣成員,當他看到這一奏本,知道重要不敢扣壓,但他馬上把這消息捅給了毛文龍在京城里暗設的辦事處。
崇禎看過袁崇煥這份奏本后,覺得事關重大,立即命駱養性調查此事。其實駱養性在袁崇煥收到密報時,也收到了武長春的密報,早就知道放行四門火炮是毛文龍的決定。俗話說,吃人的嘴軟,拿人家的手短,所以沒把武長春的密報向朱由檢報告,如今要他調查,為了自己,那也必須去做有利于毛文龍的調查。
而毛文龍從溫體仁那兒得知袁崇煥奏了他一本后,在溫體仁的建議下,立即用重金雇請了一位文章高手,替他寫了這份抵賴放水、自我辯解的奏折。當朱由檢看到這份奏折中提到當年他如何九死一生,帶著家丁殺出重圍,拒絕后金封官許愿的誘惑,僅以兩百多人開辟了皮島根據地,把部隊發展到兩萬多人,在極為艱難的條件下多次出兵襲擊后金,牽制了大量后金的有生力量,為此他的多名親朋好友為國捐軀時,朱由檢的眼睛濕了,這是一位容易動情的皇帝。
“石仲雅,你把前些日子袁崇煥給朕的那份奏折取來。”崇禎冷靜下來后,想到這份自辯及駱養性的調查報告,與袁崇煥的報告相差太大,不知該信誰好,便想重看袁崇煥的報告。他重看后,覺得袁崇煥是自己倚重的封疆大吏,雖說他更信毛文龍的自辯,但在此時絕不能給袁崇煥潑冷水,不然何時才能收復遼東。于是他提筆給袁崇煥作了批復:“密切注意毛文龍的動態,有情況及時報告。”當他把筆放下,準備睡覺時,已經是鐘敲四響,而石仲雅依然按慣例請示,要寵幸那位妃子。此時這位皇帝哪還有精力寵幸妃子,他有氣無力地道:“算了,朕明日還要上朝議事呢!”崇禎可以稱得上是明朝最為勤政的皇帝,晚上睡得再晚,次日他也要按時上朝。
袁崇煥狀告毛文龍的事,很快就被金曉東打聽到了,當時他也沒把這一消息看得多么重要,但他是個工作狂,對于自己的工作熱情極高,不管消息是否重要,只要有關邊事、皇宮內幕的消息,他都會事無巨細地收集起來,點滴不漏地定期向李永芳報告。他重生后,財政上得到李永芳的大力支持,又在北京發展了一些細作,其中一個叫張輝鳳的細作是個愛好古玩與舊書的雅諜,金曉東便向這個雅諜投資,讓他在北京鬧市蘇州街開了一家倒賣舊書與古玩的商鋪。這個雅諜很快結識了一個宮中逐出、魏忠賢賞識的小太監,然后又通過他結識了還留在宮內的石仲雅。最初張輝鳳與他會面,是以鑒定文物為名,因為當時民間流傳魏忠賢被逐出時,帶走了一批相當值錢的文物,后來都散落民間,很多人拿來變賣的文物、書籍,往往自稱是魏忠賢帶走的,真假難分。
石仲雅是這方面的行家里手,他一看便斷定這些文物、書籍全是假古董與偽造的版本。石仲雅鑒定時,明確指出,魏忠賢是個文盲,不可能懂得文物的價值,據他所知,魏忠賢離京時帶的都是金銀珠寶,并無古玩與珍版秘籍。他是皇宮藏書室的常客,與管理圖書的太監是朋友,崇禎繼位后,對皇宮的文物、宮藏的圖書與書畫也專門派人登記造冊,至今保存完好,沒有丟失。石仲雅在與張輝鳳的交談中發現,這個古玩店的老板,對于皇宮的秘事特有興趣,兜圈子地向他打探,自然懷疑起來。因為石仲雅知道,以前的上級馬楠就是被后金細作拉下水的,于是他就試探用一本普通舊書冒充是宋版書,張輝鳳當即用高價收購,也不還價。石仲雅拿到錢后,就把近期得知的一些宮中機密,以聊天的方式透露給張輝鳳。但他絕對不留字跡,對方暗示他是否可以入伙時,他也含蓄地堅決拒絕,汲取了馬楠失手的教訓。他只是為了錢,為了將來防老,定期會來賣書聊天。他會以對方開出的“書價”多少,透露出多少機密。金曉東的情報中,不少是從這讀書多、記性極好的太監那兒得到的。
最近,張輝鳳因為出了大價錢收購了一部石仲雅弄來的,自稱是宋版本的偽造版本《昭明文選》,石仲雅就以聊天的方式把袁崇煥與毛文龍的矛盾透露出來。當晚,張輝鳳就把這一情報向金曉東報告,很快,這一情報就被送到了沈陽的都護府。
李永芳對金曉東的積極性總是給予充分的肯定與鼓勵,他覺得千里之堤潰于蟻穴,而金曉東送來的這些雜亂的情報中肯定能發現蟻穴。這份有關袁崇煥與毛文龍的情報夾在許多雜亂的消息中間,是由赫梅藍發現的,當時她就覺得這份情報價有些價值,什么價值她說不清,覺得是否重要要由李永芳定,只是把它從夾在中間的文件中抽出,放在首頁以示重要后,例行公事地交給了李永芳。
而李永芳看后顯得異常興奮,因為他從中發現了一個重要蟻穴,之前他已經接連發現了好幾個蟻穴,當他把這些蟻穴串起來深入一想,一個設想便在頭腦中形成。他堅信這一設想定能讓皇太極贊賞,為此而興奮不已。一旁的赫梅藍敏感地發現了這種興奮,問起他時,這位指揮使沒有回答,而是端起那把泡著釅茶的茶壺喝了口茶,說這茶是絕對正宗的鐵觀音,好得讓他興奮。這鐵觀音是赫梅藍從她小姨博爾濟吉特那兒弄來的,她知道李永芳愛喝此茶。這是她故意討好李永芳,她看出了李永芳還沒從寧遠兵變的策反陰影中擺脫出來,生怕他情緒低沉影響工作。而李永芳談起茶好,把話扯開,倒也不是存心想對赫梅藍保密,而是提防她泄密,傳到她的情人武長春那里,他對武長春的懷疑從來沒有間斷,一直認為這個亂倫的渾小子極可能是錦衣衛在后金的臥底,許多跡象表明,這小子通過下三路從赫梅藍那兒套出過一些機密。李永芳之所以忍耐至今,一是知道自己與赫梅藍相比,皇太極更信任赫梅藍,二是他還想有機會將計就計,利用這小子讓對方上當,最終讓這小子明白他的高明。
當皇太極聽完李永芳發現蟻穴的報告與設想后,果然極為贊賞,當即把范文程也召到清河,密謀了三天三夜,一份計劃就這樣形成出籠了,這是在“天龍策”的完善演化過程中,催生出來的一份細化的行動計劃。
四門進口的火炮被送達神機營時,因為四貝勒阿敏親自到場,武長春自然要列隊迎接,接受完畢,還由武長春親自操作,試了幾炮,這幾炮雖然擊中目標,但爆破力一般,只是比國產的略強一些,他又拍了拍炮管,憑他的經驗,鋼的質量還行,不脆,有韌性,不會發生炸膛。雖然武長春沒有親自操縱過紅夷炮,但他參加過寧錦之戰,見過明軍那些西洋火炮的威力,覺得今天這四門火炮,不能與明軍的西洋火炮相提并論,心中暗中高興,這一點阿敏也感覺出來,他便疑惑地問著參與購炮并押送而來的把總琦磊:“這炮放得倒是挺響的,可是威力卻沒有明軍的威力大,這可是真正的洋貨。”
“真正的洋貨,只是賣方是占著爪哇島的荷蘭人,這些炮本來是倭人訂購的,后來不要了,就以半價戝賣給我們。”
阿敏第一次聽說世界上有荷蘭人,覺得奇怪:“荷蘭人是什么人?”
“奴才聽說,他們是紅毛夷的一種,他們與倭人交往密切,為此倭人還組織了什么蘭學會。”琦磊在滿人中算是少有的見過世面的人物,他的回答沒錯。
阿敏聽后自嘲地道:“好貨不賤,賤貨不好,再說,八門火炮被毛文龍這小子劫去了四門,這么一算并不便宜。”
琦磊不語,阿敏又對武長春道:“武長春,這炮交給你后,你要加緊熟悉與演練,我想這些荷蘭炮對付明軍的火炮不行,可是對付高麗人還是綽綽有余。”
武長春嘴上答應著遵命,心中卻想,難道皇太極準備東征高麗?交接典禮完成,武長春回到營房內后就開始思索,因為他在這前一天接到傅英的密報,皇太極昨天派人去見袁崇煥,帶了一封皇太極的親筆信,表示愿意議和,只是有些具體條款還需要深入討論。武長春很快得出結論,皇太極的愿意和談是緩兵之計,目的是想利用這一時間將高麗擺平。因為高麗是明朝的屬國,地處后金的側后方,不將其擺平,對后金來說也是一大威脅。他的猜測很快就得到證實,不久傅英就向他密報,皇太極已經對八旗統領下令,要他們做好準備,年底出征高麗。武長春立即密會了袁崇煥埋伏在喇嘛廟的一個喇嘛,讓他馬上把這情報轉告給袁崇煥。
山海關郊外正在進行一場騎兵與炮兵的聯合演練,袁崇煥與孫元化同站在指揮臺上,袁崇煥在離京前的頭一件事,就是建議重新啟用孫元化,寧遠兵變后孫元化到山海關與袁崇煥見面時,提出了若要五年復遼,除了練就一支關寧鐵騎外,還得有一支能夠陸戰的水軍,配備堅船利炮,從海上包抄后金。袁崇煥覺得有理,便讓他先去登州督造一艘由他設計的戰船,然后根據財力決定再造多少,現在孫元化把樣船造好了,開到山海關讓袁崇煥驗收。袁崇煥上船檢查后,又試了幾炮,非常滿意,但他又實話實說,眼下為了購置戰馬,拿不出那么多錢來造戰船。接著又道,現在寧錦西線的守將很不得力,而對面的蒙古朵顏部很不可靠,反復無常,需要一位能夠獨當一面的大將,他認為這一職務非孫元化莫屬。孫元化表示理解,當即答應前往赴任,袁崇煥因此非常高興,邀請他一起觀看這次演習。
半年來,袁崇煥一直把主要精力放在騎兵的訓練上,明軍的騎兵只有滿桂與祖大壽的騎兵還差強人意,多數是只會耗餉,不能野戰。半年前,袁崇煥曾搞過一次演習,演習的炮聲一響,居然有好些騎兵被受驚亂蹦的馬兒掀翻在地,一些烈性的駿馬,不少人都無法駕馭,在野外對陣中,騎兵常常是決定勝負的關鍵,于是袁崇煥決心要訓練出一支敢于野戰、過硬的關寧鐵騎。半年了,現在他要檢驗一下訓練的成果,做好了獎一批、罰一批的準備。這次參演的部隊是袁崇煥不打招呼,現場抽調,完全從實戰出發。
一聲炮響后,演習開始了,只見一隊騎兵在一青年領隊的率領下,風馳電掣地沖了過來。他們沖進兩排木樁后,在飛馳的馬上,左斬右劈地將兩邊的木樁削掉半截。然后又迎著一陣射來的折去箭頭的羽箭,側身一翻,來了一招鐙里藏身,躲過來箭,之后又面向一側的箭靶張弓射箭。只見那年輕領隊是箭無虛發,其他人也是中靶過半,這已經是相當不錯的成績。孫元化了解明軍騎兵的水平,面對這支明軍的飛躍,贊不絕口地道:“元素兄真不簡單,小弟對于我軍騎兵的戰斗力是知道的,以前臨戰前因緊張、害怕而落馬者有之,戰馬急速前進中由于平衡不當而落馬者亦不少見,戰斗中因為抵擋不住猛烈打擊而落馬者就更多了。如今元素兄不到半年,就能練就如此鐵騎,特別是那年青領隊,竟能在騎馬疾馳中箭無虛發,小弟實在是沒能想到。”
袁崇煥聽后便問:“初陽兄可知那年輕領隊是誰?”
“不清楚,但覺得有些眼熟。”
袁崇煥笑道:“他就是吳襄的兒子,祖大壽的外甥吳三桂。”
“真是三代不出舅家門,他長得真像他的阿舅,策馬沖鋒的身姿也像,難怪我見了覺得眼熟。”
袁崇煥默認一笑后,接著又道:“初陽兄剛才的美言,弟以為過獎了。眼下我軍在整體水平上與后金的騎兵相比還有相當差距,還得加緊訓練。對于訓練騎兵,滿韃子是有一套的,他們的騎兵不僅能穩固地騎在狂奔的馬上,奔馳在坎坷的路上,而且還能活動自如,左右開弓,出手迅猛,穩準地打擊對方,他們能做到這一點,首先是把馬馴好。馬通人性,想要使它更好地接受騎者的意圖,應當以人為主,盡量溝通人馬之間的關系,增加人馬之間情感,致使人馬合為一體,這些都該我軍好好學習。”
孫元化聽后更是佩服:“元素兄有如此見解,練就成一支克敵制敵的鐵騎那將是指日可待。”
袁崇煥道:“謝謝初陽兄的鼓勵,我們的鐵騎能在初陽兄的火炮支援下,我想收復遼東將不是夢想。”
兩人正在聊著時,一軍官來到袁崇煥的身邊,低聲報告道:“大人,有個喇嘛要見大人,他正在大人府署的客廳里等著呢!”
袁崇煥一聽,馬上道:“請他稍候,演習一結束我便去見他。”
演習一結束,袁崇煥便帶著孫元化一起來到會客廳,他向孫元化介紹了這個喇嘛,分庭坐下后,又對喇嘛道:“孫大人知道武長春是我們在后金的臥底,兩人還有過精彩的合作,大師父有什么話盡可以說,用不著對孫大人保密。”
喇嘛便道:“武長春讓我向大帥報告,皇太極想利用議和爭取時間,征服高麗,現在已經對八旗下達了出征的準備。如果高麗沒有大明的支援,可能擋不住皇太極的八旗鐵騎。”
袁崇煥聽后冷冷一笑道:“弟早就估計皇太極會來這一手。要是毛文龍能夠出手,牽制一下后金,高麗人是能夠擋住皇太極的。”
孫元化知道袁崇煥對毛文龍一直有負面看法,便道:“如果高麗人擋不住皇太極,成了后金的屬國,對毛文龍沒有好處,弟以為他會明白這個道理。”
袁崇煥卻道:“我看,毛文龍倒是希望皇太極征服高麗。”
孫元化覺得不可思議地朝他看著。
袁崇煥又道:“初陽兄可能還不知道,毛文龍現在是官匪一體,因為他在名義上屬于弟的管轄,高麗方面多次向不才反映,他不但要脅高麗,向他們要財要物,還經常常扮作海盜,搶劫高麗的商船,高麗人對他的憎恨超過了對滿韃子,而毛文龍樂意看到高麗被征服,因為高麗成為滿韃子的屬國,他便可以公開放手去擄掠高麗。”
孫元化似乎不太贊成袁崇煥的看法,但他也沒有反駁,而是道:“弟以為還是要對毛文龍曉以大義,認識到援朝的重要性,弟與毛文龍有過交往,要是元素兄同意,弟愿意去一趟皮島,與他面談,弟以為還是能說服他的。”
袁崇煥想了想,道:“一樣要去,還是讓弟去一趟,看看能不能說服他。初陽兄還是早點去西線上任,防止蒙古的朵彥部生變。”
孫元化一聽,高興地道:“那當然更好。”
孫元化回登州交接工作前,去了一趟北京,去見已經從天津奉調京師的老師徐光啟。徐光啟已經回京,因為崇禎在當信王時,徐光啟曾經為他講學,是他的老師,所以對徐光啟非常信任。但最信任的原因還是徐光啟屬于無黨無派人士,崇禎對于結黨營私非常警惕,而且警惕到多疑的地步。平定魏忠賢的閹黨后,他并沒有重用那些激進的結伙成幫的東林黨人,甚至有意地冷淡他們。但是朝中的東林黨人實在太多,早就成了一黨獨大。崇禎一直想讓徐光啟入閣,任命他為大學士,并想讓他擔任首輔,也就是丞相,但都被他堅決婉拒,理由是他要把主要精力都放在歷法與天象的研究上。天象事關氣候,因為自朱由檢繼位的那年,就遇到了百年不遇的大旱,他從天象的研究中得出了這種旱情可能會持續多年,為了證實他的看法,他需要翻閱大量的歷史資料,天象也是有規律可查的,這種查詢需要在數學上的大量計算。他的學生中只有孫元化精通數學,他一直讓孫元化在這方面協助他。孫元化在督造戰艦的同時,也一直在尋找這方面的資料,做些計算。最后,在新艦前往山海關的途中完成了資料的匯集與計算,去北京是送交這些計算資料。同時,他還向這位老師求助,因為他馬上要去關外西線任職,總覺得現在的明軍戰術落后,特別是步炮配合的戰術上。他想聘請幾位葡萄牙人去幫他訓練,但是這筆支出不小,想要動用本來就緊張的軍費肯定不被批準,只能自籌款項請教練。徐光啟當即答應為他在教友中募款。當孫元化回到山海關,準備前往西線的前夜時,隨從進來報告:“老爺,有個叫孔有德的人,自稱是皮島大帥毛文龍的部下,想要見您。”
孫元化一聽,既意外又高興地:“快請他進來。”盡管他與孔有德在皮島的交往時間不長,但對對方的好學聰明留有深刻的印象。
隨從離開片刻,孔有德就進來了,他一見孫元化便納頭拜道:“學生孔有德拜見孫老師!”
“請起,請起。”
孫元化趕忙將孔有德扶起后,孔有德又將隨身帶來的干貨遞給他:“這是學生帶來的一點海參,不成敬意,請老師收下。”
“您客氣了,您能想到來看我,我就很高興了,坐,請坐。”
孫元化請他坐下,親自為他沏茶后,自己方才坐下:“有德這次來山海關有何貴干?”
“袁督師給我干爹寫了封信,請他來山海關議論復遼之事,我干爹根據得到的情報,知道滿韃子最近有些動作,很可能會進犯皮島,加上近期身體欠佳,不便前來,要我送信來說明一下。”
孫元化一聽,心想,袁崇煥不是說要親自去皮島,怎么突然生變,改成要毛文龍來山海關呢?袁崇煥應該知道,自從毛文龍占據皮島后,魏忠賢與孫承宗都曾要他來北京及山海關述職,他都托詞不往,現在又怎么叫得動呢?于是,他又關切地問:“那袁督師怎么說?”
“袁督師說,既然我干爹不便前來,那就叫學生帶個信,下個月他要去雙島閱兵,那兒離皮島不遠,屆時希望我干爹能去一趟皮島,與他會會面,共同商對付滿韃子的事。”
孫元化一聽,沒再說什么,而是問:“我那本《經武全要》你看后,覺得有何不足之處?”孫元化沒有忘記送過他一本兵書。孫元化在骨子里是個標準的文人,既然送了,就想讓對方領會,他很想知道對方是否領會了這本著作的真諦,但又不便直說,才以征詢意見的方式提出。
“不瞞老師說,此書學生已經看了三遍,每看都有新的收獲,終生受益,后來我的戰友尚可喜與耿精忠看了此書,居然也都愛不釋手,說是要用二十兩銀子換這本書,被學生拒絕,老師所贈之書是無法用價錢估量的,他們只能找了個秀才,花錢把這本書抄去。”
孫元化聽了這話當然高興,這天晚上他留下孔有德吃飯,一直談到很晚,談的都是如何用兵布陣。他發現,孔有德確實研讀了這本兵書,并非盲目吹捧。當時他感嘆地道,要不是孔有德是毛文龍的義子,真想把這聰明好學的年輕人調往西線,當他的助手。
孔有德回去不久,毛文龍就回信說愿意與袁崇煥在雙島會面。遼東半島的金州、旅順及雙鴨山,都是毛文龍的地盤,雖然雙島離那兒不遠,僅為一水之隔,但是雙島的守軍不受毛文龍的管轄,而是聽命于山海關。最高的指揮官、參將謝尚政也是由山海關方面任命。
袁崇煥得知毛文龍同意去雙島后,便帶著那把尚方寶劍前往雙島。在這之前,他就得知有不少人上書彈劾毛文龍,認為此人雖然能夠起到一些牽制后金的作用,但謀略有限,浪費的軍餉無法計算,并且只顧征招商賈,販賣禁物,名義上在援助朝鮮,實際上是妄出邊塞,沒有軍事的時候就以變賣人參、布匹為職事,有戰事時,也很少得過他的策應。工科給事中潘士聞彈劾毛文龍不但浪費軍餉,還濫殺俘虜,甚至把一些老百姓當做俘虜殺掉。尚寶卿、董茂忠等侍郎級的朝臣,也請求撤了毛文龍的兵,專門整治山海關、寧遠的軍隊。崇禎將這些建議轉交給兵部集體討論。兵部有好幾個尚書,袁崇煥雖然也是兵部尚書,但他這個尚書是個虛銜,主管的是遼事,沒有兵部的實權,不參與兵部的日常事務。兵部接到崇禎的指示后,經過幾天的討論居然認為不行,其中原因不得而知,但在最后還是提出一個折衷的建議,就是派出一個文官或者太監,前往皮島擔任監軍。對這建議,毛文龍竟然斷然拒絕,這事也就不了了之。袁崇煥覺得此事是關系到如何牽制滿人,五年復遼及援助朝鮮的大事,方才以巡閱的名義請毛文龍去雙島參加閱兵,共商遼事。
袁崇煥乘坐的正是孫元化督造的那只戰船,但是隨從不多,這船中西合璧,船速極快,加上又是順風,提前一天就到了雙島。次日,毛文龍也乘坐一艘海船按時到達,這次他把皮島的一些主要將領也帶到雙島,隨身的警衛都是他的族人。當毛文龍的船靠岸時,袁崇煥早就站等在岸邊迎候。當毛文龍沿著跳板,剛踏到岸上,袁崇煥已經搶上一步,躬身施禮道:“毛帥是老前輩,今日屈尊蒞臨,實在讓晚生感動,請毛帥接受晚生一拜。”
毛文龍一貫驕橫傲慢,如今見到袁崇煥對他如此恭敬,不免更是得意,只是拱了拱手,客套地回應道:“袁督師客氣了。”
袁崇煥見毛文龍紅光滿面,步履輕松,聲如洪鐘,毫無病狀,想起他拒絕去山海關見他的理由是身體不適,便問:“毛帥的身體可好些了嗎?”
“島上濕氣大,我年輕時就得了腰腿疼的病,所以經常犯病,直到前天我還痛得下不了床,今天卻突然好多了,袁督師是朝廷重臣,皇上的代表,能在這兒與袁督師會面是件幸事,俗話說人逢幸事倍兒爽,這一爽,居然把病給爽沒了。”說罷,他放肆地大笑起來。
袁崇煥也笑道:“根本原因還是毛帥身體的底子好。”他這樣說時,心中卻想,這家伙倒是挺能說的。
“袁督師說得也是,在下能夠幾次從亂軍中殺出,靠的也是這好身胚。”說完,毛文龍總算想起來:“袁督師是何時到的?”
“昨天,雙島的謝將軍昨天設宴要給我接風,我堅持說毛帥不到,我不入宴,現在毛帥到了,就請毛帥一起與我赴宴。”
“早知袁督師先到,我就更該提前,由我來迎候才對。”毛文龍總算客氣了一句。
“剛才不佞已經說了,您是前輩,我是晚輩。”袁崇煥說罷,便與毛文龍一起前往島上的官邸大廳。毛文龍的部將與迎候的一些將領也尾隨而去,那兒早就擺好了酒席。入座后,袁崇煥并沒有與毛文龍談論正事,只是一面吃喝,一面東拉西扯地聊著,下午一起在謝尚政的陪同下,參觀了島上的防務,夜間又一起喝酒,一直喝到深夜。兩人都是高陽酒徒,自始至終都頭腦清醒,毫無醉意。次日,毛文龍又在自己的海船上設宴招待了袁崇煥,雖是船上宴會,但比謝尚政的宴會豐富得多,酒也是十年陳釀的汾酒,上口而不上頭。就在兩人喝得酒酣耳熱時,袁崇煥終于開口談起政事,他是從雙島的管轄談起的。
“老前輩,您是否以為我軍的海防需要改制,統一指揮?”
“此話怎說?”毛文龍一聽這話便十分敏感。
“雙島離皮島這么近,可是卻不受皮島管轄,事事都得請示山海關,如果雙島能作為皮島的一個營,由皮島管轄,豈不更好?”
毛文龍一聽,馬上道:“太好了,要是袁督師把雙島劃給我管,我就收下,我會對雙島的弟兄與我的弟兄一視同仁。”毛文龍一直對雙島不聽他的指揮心懷不滿,他總覺得朝廷中不斷有人彈劾他,是謝尚政把他一些見不得陽光的事捅給那些與他作對的人,如果說他是后金背上的一根芒刺,那么謝尚政是他背上的一根芒刺,只是苦于找不到理由拔掉這根芒刺。但他只是佯作高興地說,他心里清楚,袁崇煥提出這一建議,肯定是另有所圖。
袁崇煥道:“那好,但是有個前提,就是要對貴軍的營制進行改革。”
毛文龍想了想才問:“那袁督師認為如何改好?”
袁崇煥平靜地道:“毛帥所統的兵馬,按人數分營,每營參將以上的軍官由朝廷任免,每營設置監司,監司由朝廷委派。”
毛文龍一聽,馬上道:“袁老弟,你該知道,我是行伍出身,我算看透了按人數分營、官員由朝廷任命、由太監充當監軍的弊端。正是由于這些弊端,才導致我軍損兵折將,丟失遼東。我就是從中吸取教訓,不搞什么營制,不要什么監軍,以二百人的本錢起家,拉起一支四萬人馬的隊伍,如今占據大半個遼東半島,牽制著關東幾十萬滿韃子。說真的,這個攤子也夠我累的,我是杭州人,不知你是否到過杭州,可你肯定聽到過上有天堂,下有蘇杭這句話,我是做夢都在想念我的老家,幾次想撂下這副攤子不干了。”
“杭州我是去過,而且還在那兒待了好些日子,說那兒是天堂,一點也不為過。老前輩出生入死,功勛卓著,如能急流勇退,必然是流芳千古,為后輩留下一個不戀權、一心為國、公正無私的好榜樣。”
毛文龍冷冷一笑:“我確實是想告老還鄉,但是據我所知,眼下最希望我離開這兒的是滿韃子。我一離開他們就會趁虛而入,我的這支部隊一離開我,定會作鳥獸散,非但不能為國守邊,而且還會禍害百姓。所以為國家想,我還得在這兒待上幾年。”
“毛帥憑什么這樣說?”
毛文龍把頭湊近袁崇煥,低聲道:“因為我這些部下,有一半人都是強盜出身,當過海匪。”
袁崇煥聽后,只是淡淡一笑,沒就這個話題續談下去,兩人又喝酒喝到半夜。這天晚上他回到自己的船上休息,但他輾轉反側,不能入眠,直到天快亮時才迷糊片刻,等天一亮,他就把謝尚政召來,商議起來。
這天毛文龍倒是回到船上倒頭便睡,一覺睡到次日中午,他剛起身洗漱完畢,隨從便來報告,袁崇煥請他用過午飯后一起去山上閱兵,觀看駐島士兵的射箭比賽,還告訴他,袁崇煥想明天回山海關。毛文龍也覺得再待下去也沒趣,心想這小子是以閱兵的名義請他來的,實際上是要奪他兵權,如今被頂了回去,總得找個臺階下來,一起看看射箭,算是閱兵也算是一個臺階。于是,毛文龍用過午飯后,便帶著自己的部眾來到山下。等在山下的袁崇煥一見,便道:“晚生明天出發,海外的事情全寄托在老前輩身上了,請受我一拜。”說著,他朝毛文龍深深一拜。
毛文龍也回拜道:“請袁督師盡管放心去,只要有老朽在,滿韃子就休想突破海上防線。”
袁崇煥又問起他隨從軍官的姓名,多是姓毛的。毛文龍說:“這些人都是我的孫子。”
袁崇煥笑了,說道:“你們在海外勞苦多日,每月祿米也只有那么一斛,說起來痛心呢,大家都為國家盡力,也請受我一拜。”
這些軍官都回禮拜謝后,袁崇煥與毛文龍一起朝山上走去,毛文龍手下的士兵都被留在山下,他只是帶著一些部將與隨從上山。這是島上唯一的一座山,不高,山頂十分平坦,而且面積不小,今天謝尚政讓人在這兒搭建了一頂帷帳。袁崇煥與毛文龍到了山上,走進帷帳,兩人在帳內的椅子上坐下后,袁崇煥問:“昨天晚生勸老前輩急流勇退,辭職還鄉的事,老前輩是否能慎重考慮一下,如能同意,今天就跟著晚生一起回山海關,我想圣上一定能批準您的辭職報告。”
毛文龍把臉一沉:“這事我不是昨天跟袁督師說了,今天我是來觀看射箭的,不是來討論是否辭職的。”
袁崇煥的臉上掠過一絲陰沉的冷笑:“那我就想問一下毛帥,最近滿韃子從海上偷運八門紅夷大炮被你的部下截住了,可是你的部下只扣下四門,卻放行了四門,此事你可知道?你們是否收了買路費后放行的?”
毛文龍一怔,馬上抵賴道:“我不知道,如果我知道了,就不會只扣下四門,我會把八門全都劫了。”
袁崇煥又問:“據我所知,滿韃子走私的人參,大部分是從海路偷運到關內的,我有足夠的證據,證明是你下令收了過路費放行的。去年滿韃子糧食歉收,他們就是用走私人參的錢,買了十多萬擔大米,又從海路運到關外,也是你下令收了買路錢放行的。”
毛文龍大怒道:“就是我放行了又怎么地?朝廷老是拖欠我們軍餉,我養了四萬多兵馬,不得已弄點外快彌補欠發的軍餉,又有什么不可?就是錯,那也是被朝廷逼出來的!姓袁的,你不是也在暗中與滿韃子議和嗎?你以為你這些勾當我就不知道嗎?”
袁崇煥一聽,再也忍不住,拿過身旁佘剛抱著的尚方寶劍,呵斥道:“來人,將他給我捆了!”
幾個身著鎧甲的武士從帳外沖了進來,將毛文龍按住,扒下他的帽子和袍帶,將他捆住。
毛文龍的部將與隨從發現外面有伏兵,見袁崇煥手中又拿著尚方寶劍,竟然全都怔在那兒,不敢動彈。
袁崇煥又喝問道:“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你是否愿意跟我回山海關?”
毛文龍吼了起來:“不去,我死也要死在皮島!”
袁崇煥朝倔強的毛文龍看了一會,才道:“你有十二條應該斬決的大罪,知道嗎?按我朝祖宗定下來的制度,大將領兵在外,必須接受文官的監視。你在這邊一人專制,軍馬錢糧都不接受核查,一該殺。大臣的罪沒有比欺君更大的,你送上的奏章全屬蒙騙,殺害投降的士兵和難民,假冒戰功,二該殺。你說你如在登州駐兵取南京易如反掌,此言大逆不道,三該殺。每年餉銀幾十萬,不發給士兵,每月只發三斗半米,侵占軍糧,四該殺。擅自在皮島開設馬市,私自與夷人與滿韃子來往,五該殺。部將幾千人都冒稱是你的同姓,副將以下都隨意發給布帛上千匹,走卒、轎夫都穿著品官官服和袍帶,六該殺。劫掠商船,自己做了盜賊,七該殺。強娶民間女子,不知法紀,部下效仿,使得百姓不安于家,八該殺。驅使難民遠遠去幫你盜竊人參,不聽從的就被餓死,島上白骨累累,九該殺。用車送金子到京師,向官員行賄,并在島上為閹黨頭目魏忠賢雕塑加有冕冠的肖像,十該殺。鐵山一戰敗北,喪師不計其數,卻掩敗為功,十一該殺。設鎮八年,不能收復一寸土地,坐地觀望,姑息養敵,十二該殺。”
袁崇煥的這番話宣布完后,毛文龍已經喪魂失魄,說不出話來,兩腿一軟跪了下來,不斷地叩頭,請免他一死。袁崇煥不予理睬,而是把目光投向毛文龍的部將,冷冷地問:“毛文龍這樣的罪狀,該不該殺他?”
大家都嚇得唯唯諾諾,不敢為毛文龍辯解,唯有孔有德道:“毛帥雖然有罪,但也有功,數年勞苦,守住皮島也不容易。”
袁崇煥一聽,訓斥道:“毛文龍本是一介平民百姓,官做得也夠高了,全家都得以蔭封,足夠報他的功勞了,他應該有感恩之心,豈能這樣悖亂違逆!”
孔有德再也不敢多說。
袁崇煥又把尚方寶劍供在上方,然后面對寶劍跪下磕頭道:“臣下今天將毛文龍就地正法,為的是整頓軍紀,將領中間有誰與毛文龍一樣,那也絕不寬恕,如果我自己不能依法辦事,那就請圣上像處置毛文龍一樣,將我處置。”
說罷,袁崇煥起身,下令將毛文龍推出處決。片刻,外面傳來三通鼓聲后,負責執行的行刑手便回來報告說,已將毛文龍處決。
此時,袁崇煥又對毛文龍的部將與隨從道:“本官今天只處置毛文龍一人,其他人都沒有罪,本官只是依法辦事,絕不會株連他人。”
毛文龍的麾下有數萬之眾,在明軍中以兇猛強悍聞名,然而面對沉著果敢的袁崇煥,誰也不敢亂說亂動,全都被他雷霆般的手段鎮住。讓人沒有想到的是,袁崇煥命人用棺材將毛文龍入殮后,第二天還為他舉辦了隆重的葬禮,親自用肉酒祭奠,祭文是他親自寫、親自讀的,當他讀到“昨天殺你,是朝廷的法律;今天祭奠你,是出于同僚、友人的感情”時還流下了眼淚。之后,他便大刀闊斧地進行營制的改革,首先清點了毛文龍兵馬的人數,清點的人數是二萬八千,并非所說的四萬,并把這些人分為四協,任命毛文龍的兒子承祚,也就是繼承了毛文龍名義上的職位,兼領一協兵馬。副將陳繼盛、參將徐敷奏、游擊劉光祚為其他三協的首領。其中副將陳繼盛是毛文龍的丈人,與毛文龍同歲,他的女兒是毛文龍的小妾。同時收回毛文龍的敕印與尚方寶劍,交由陳繼盛掌管,這樣他就成了事實上的一把手。毛文龍的尚方寶劍是天啟年間那個木匠皇帝向他頒發的。當時,天啟同時向滿桂、王之臣與毛文龍三人發了尚方寶劍,崇禎繼位,清除了魏忠賢后,將滿桂與王之臣的尚方寶劍收了回來,而沒將毛文龍的收回。之后袁崇煥又犒勞了東江的將士,傳檄安撫各島百姓,把毛文龍制定的苛政全部廢除。他回到山海關后,馬上把處置毛文龍的事上書報告給崇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