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天龍策(下)
- 王大為
- 14813字
- 2018-06-19 14:46:06
袁崇煥應詔來京,重被啟用,那些北京昔日的朋友與同事自然十分高興,便在北京的粵菜館粵海齋為他接風。發起人是孫元化、余大成及許譽卿等。許譽卿為兵部給事中,他在袁崇煥第一次來北京時就與之熟識,他們都喜歡討論兵事,在對后金的策略上見解完全一致,在接風的宴席上,自然會問起昨天他是怎樣與皇上談的。當許譽卿聽袁崇煥說,皇上對邊事十分憂慮,問他何時可以收復遼東,為了安慰皇上,袁崇煥便向皇上保證,五年之內收復遼東。許譽卿一聽,擔心地道:“元素兄,您怎么能為了安慰皇上,就這樣隨便地做出保證?當今的皇上不但英明,而且做事十分認真,要是你屆時不能收復遼東,怎么向皇上交代?”
孫元化、余大成也認為袁崇煥這樣隨便做出保證很不妥當,他們都認為皇太極可不是省油的燈,要比努爾哈赤更難對付,五年解決遼事相當困難。袁崇煥聽后,認真一想,頓時感到憮然自失,當天晚上都沒有睡好。次日,他又求見崇禎,解釋道:“復遼不是一件簡單的事,陛下既然把這么重要的任務交給微臣,微臣豈敢推托。然而,要在五年內解決問題,還涉及戶部的按時發放軍餉,工部的及時補充軍備,吏部的用人,兵部的調兵選將,只有里里外外、方方面面的配合與協調,才能保證遼事的解決。”
崇禎一聽,當即下詔要四部給予袁崇煥全面配合。其實袁崇煥最不放心的還是謠言,于是又道:“微臣雖然能力有限,但復遼還是充滿信心,難以對付的是防不勝防的謠言,這些謠言多半來自滿韃子的細作,而那信謠的恐怕是些對臣誤解的同僚。這些人無法以權力掣肘微臣,卻能以意見打亂微臣的謀劃。”
崇禎一聽,馬上道:“袁愛卿不用擔心,朕馬上下旨給駱養性,讓他嚴查細作,發現謠言及時查處,對此你可以直接與他商談,他在收集滿韃子的情報上,也可以對你有所幫助,讓你做到知己知彼。愛卿盡可放心,朕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為了表示對袁崇煥的信任,崇禎還賜他莽玉與銀幣,但袁崇煥不肯接受,他覺得有這位皇上的保證就足夠了,今天他是擔心而來,高興而去。
袁崇煥還沒來得及去見駱養性,這位錦衣衛的指揮使,就奉詔派人請他去錦衣衛。為此,駱養性還特為關照那人對袁崇煥解釋一下,照理說他應該親自上門拜訪,只因商議之事都事關機密,生怕泄漏,所以只能委屈袁督師來錦衣衛議事。
袁崇煥對錦衣衛辦事的效率十分驚異,當即跟著那人去了一個神秘的大院,這就是先前田爾耕建立的那個據點井園。這位新任的指揮使在相貌上酷似其父,但處世的方式上不像其父那樣為人透明、做事正派、待人忠厚,而是有點像田爾耕,很有心計。并且喜歡像田爾耕那樣,把自己搞得有些神秘。他是在這個大院里的大廳里擺了一桌盛宴招待袁崇煥的。當袁崇煥與他客套一番,在桌前坐下后,想起了崇禎的四菜一湯,表面上沒說什么,心中卻想,崇禎倡導的生活節儉恐怕難以推廣,陽奉陰違已經成了大明的痼疾。
袁崇煥急于前往寧遠赴任,無心久坐,一杯酒后就開門見山地道:“袁某在與敵酋對陣時,所以能夠取勝,情報工作功不可沒,袁某知道有個叫武長春的,是潛伏在后金的臥底,駱大人是否能通知他,今后直接與袁謀聯系,這樣可以更快地掌握后金方面的動態,以利于袁某策略用兵,盡早地收復遼東。”
駱養性一聽就答應道:“當然可以,我馬上通過暗道通知他。”
“多謝駱大人的支持,另外,袁某不怕滿韃子鐵騎,而怕滿韃子在北京細作的謠言,這方面袁某全靠駱大人了。”
駱養性十分認真地道:“不瞞袁督師說,小弟一上任就把此事放在心里,現在已經掌握了一些線索,但還不宜打草驚蛇,小弟一定會進一步深入追查,選擇時機,將其一網打盡!”其實,駱養性是在說假話,因為前一陣子他的精力全在清除閹黨上,而且主要針對的是一些表面上是東林黨人、暗中卻投靠魏忠賢的地下閹黨,這種人一旦被他查到,只要肯花錢,他就可以放過他們,為他們保密,從中揮到的油水極足,所以根本沒在清查后金細作上下過工夫。他是在敷衍袁崇煥,但他給袁崇煥留下了好印象。
就在袁崇煥剛剛與戶部、吏部、工部做好了溝通工作,帶著尚方寶劍,準備去山海關赴任的前夜,駱養性親自送來一份密報,告訴他寧遠可能發生兵變。錦衣衛不但在后金安插有細作,刺探軍情,在自己的部隊與民間也有細作安排,那是為了防止謀反,明代是中國歷史上特務統治最為嚴密的朝代。密報中稱,由于現任薊遼督師王之臣被人懷疑是魏忠賢的閹黨,惶惶不可終日,無心治軍,造成軍紀不嚴的混亂局面。眼下寧遠巡撫沒錢放餉長達四個多月,加上有些軍官既貪且酷,于是李永芳便派細作收買了一些人,暗中煽動兵變。
袁崇煥覺得事情嚴重,次日,他剛進兵部,一份八百里急報就送到他的手里。這是寧遠巡撫畢自肅的幕僚送來的急報,說是由楊正朝、張思順二人為首,召集了部分士兵包圍了巡撫衙門,把巡撫畢自肅、總兵朱梅捆起來,架到譙樓,責令馬上發糧發餉,巡撫、總兵表示沒錢,即遭士兵痛打。后來副將郭廣出面,東挪西借籌得五萬兩銀子發給士兵,方才救出二人。而巡撫畢自肅的自尊心極強,不堪受此凌辱,當晚上吊自殺了。寧遠共有十三營,已經有十二個營參與了這次兵變,現在張思順不知從哪兒聽說,袁崇煥可能出任薊遼督師,正在煽動那些參加兵變的官兵叛投后金。他到處放風說,袁崇煥會來報復,然而,楊正朝與幾個歃血為盟的小兄弟,因為家眷多在關內,所以都還猶豫不決。寧遠兵變對錦州的守軍也產生了影響,那里同樣存在著欠發軍餉的問題,甚至比寧遠還要嚴重,隨時可能出現兵變。這種形勢下,要是皇太極舉兵南下,明軍苦心經營的寧錦防線必失無疑。袁崇煥看完這份報告,眉頭緊鎖,心情格外沉重。
馬子騰騎著一頭騾子來到了寧遠城,城門倒是開著,門衛卻沒了。見到沿街的店鋪都上了門板,沒有營業,街上也空蕩蕩的,他心中不免一陣暗喜,知道這是商家們害怕兵變遭到搶劫而關門歇業。他是頭一回來到寧遠,不認路,但他總算遇到一個策杖而行的老人,在老人的指點下,找到了渤海客棧。這個門臉不大的客棧,門也關著,馬子騰沒走正門,而是繞到后門,有節奏地敲了敲,很快門就被打開,迎接他的是個年輕的小伙計,這是由他派給黑老三當助手的細作。黑老三在袁崇煥辭職后,來這兒開了一家客棧,以此為掩護進行間諜活動。很快就在這兒發展成一個間諜網,其中還有一個名叫許文元的營級軍官,今天他就是來與許文元會面的。馬子騰一進門便低聲問,“下家到了嗎?”馬子騰指的下家就是許文元。
“到了,他正與大掌柜在里屋等著馬哥。”
會面是在客棧專門設立的密室里,不大,但隔音條件非常好,而且內有暗道,即便客棧被圍,也可以從暗道脫圍。馬子騰一進屋,黑老三便把他介紹給許文元說:“這位便是馬哥,馬哥是我們指揮使最為得力的助手。”接著他又介紹了許文元,他們分庭坐下后,馬子騰開門見山地問:“許營長,你都和楊正朝、張思順商談好了?”
“我已經與他們談了幾次,張思順已被說動,他的家眷就在城外,所以沒有后顧之憂,關鍵是楊正朝猶豫不決,因為他的家眷還在關內。另外,他那些小兄弟,家眷也在關內,恐怕一時也難以做通他們的工作。”
這次兵變中最有影響的就是楊正朝,他不但官職最高,在士兵中也有威信,有著很強的組織能力,是張思順說服他,由他暗中召集了一些敢作敢為的小兄弟,歃血為盟后,才發動兵變的。
馬子騰一聽,馬上道:“你回去對楊正朝說,遼東那兒不缺女人,只要他愿意歸順,投靠大金,女人是小事一樁,他想要幾個我們大汗就會賞他幾個,而且還能封侯賜爵,另外,你再告訴他,我們的指揮使已經率領一支人馬到了石門堡,準備牽制錦州的明軍,我們大汗也在調兵遣將,只要他占領寧遠,改旗易幟,我們大汗可以繞道錦州,直達寧遠。”
許文元一聽,興奮地道:“馬哥這么一說,小弟心里有底了,小弟有把握說服楊正朝。”
“你得抓緊,你還得告訴姓楊的,根據可靠情報,袁蠻子快到北京了。這蠻子到北京后,肯定會被派到寧遠,如果他還遲疑不決,袁蠻子到了寧遠,那他就不會有好果子吃。他該知道,那袁蠻子可是心硬如鐵,為了整頓軍紀,肯定會拿他的腦袋祭刀!”
“我這就去找楊正朝!”
“那好,我就在這兒等著您的好消息。”
許文元從后門出了客棧,立即趕往設在城內的大營,在門口他遇到正在站崗的老兵頭,這個老兵是他營里的部下。也就在這時,大帳方向傳來一陣歡呼的聲音,他不由得停住腳步,感到奇怪地問:“營里出了什么事?”
“袁大人來了!”老兵頭是不贊同兵變的,但他不知道許文元已經通敵,準備策動楊正朝與張思順帶著部隊叛明投金,所以說時有些興奮。
許文元一驚,急問:“哪個袁大人?”
“就是辭職回鄉的袁大人呀!”頭腦簡單的老兵,以為這位營長與他一樣,只要袁大人一到,按時發餉的事情就解決了。因為在袁崇煥鎮守寧遠時,從沒有過斷糧缺餉的事,所以才顯得興奮。
“你沒看錯吧?”許文元不愿相信地問。因為馬子騰與黑老三都說,袁崇煥連北京還沒到呢,怎么可能突然出現在寧遠的大營,難道他是空降而來?
“袁大人我還不認識?他是一個人騎馬來的,連個隨從都沒帶,眼下正在營中的大帳里。”
許文元愣住了,這老兵頭是個老實巴結的老兵,絕不會說謊,但他很快又從震驚絕望的情緒里掙扎出來,因為他為這次兵變費盡心血,眼看要摘桃子了,豈肯輕易放棄。于是他又無師自通地運用起辯證的思維方法,就是袁崇煥來了,看似一件壞事,實質是件好事,他獨自而來,又是一介書生,沒有什么功夫,如能一刀將他剁了,楊正朝與張思順就無路可走,只能叛明投金,而自己能幫后金除掉這最難對付的袁蠻子,肯定會受到更大的獎賞。想到這里,他便壯起膽,緊按腰間的佩刀,朝著大帳的方向走去。
老兵頭沒說錯,袁崇煥來了,他是得知寧遠發生兵變后,當即決定調來一匹西域好馬,獨自一人,帶著尚方寶劍與一些干糧前往寧遠。此時已是夜晚,城門將要關閉,臨行前,他只是與兵部的一位主事打了個招呼,不讓任何人為他送行,而且在到達寧遠前,除對皇上外,對誰都要保密,生怕潛伏在北京的后金細作得知他去寧遠后,通過信鴿為后金報信。袁崇煥知道,馬兒跑得再快也沒有信鴿飛得快。為了盡早趕到寧遠,他日夜兼行,在沿途的驛站連換了六匹馬,馬停人不停地走了三天,趕到了寧遠,這個速度簡直接近八百里加急的快遞,他在途中還想,當年他剛外調進京任兵部主事時,也是單人匹馬地前往寧遠,勘察地形,回來后向朝廷報告,要求在寧遠筑城建立防線。如今他官至二品,又得單人匹馬趕往寧遠處理兵變,這是巧合還是天意,他還真是難以說清。
一到寧遠,袁崇煥發現城門連衛兵也沒有,知道寧遠已經亂套,指揮不靈。他勒住馬,略一思索,沒去官署,而是直接前往軍營。軍營的大門倒是有個站崗的,他從在站崗的老張頭那兒了解到,楊正朝與張思順已經把參將趕出大帳,住在那兒。他便縱馬進營,來到大帳的門口,翻身下馬,撥開帳簾,步入大帳。此時正是午飯時刻,楊正朝與張思順正在吃飯,他們被掀動門簾的聲音驚動,抬眼一看,震驚得停止了咀嚼,眼睛發直地朝停在門口的袁崇煥看著。當他們發現袁崇煥手中持著佩劍,便本能地抓起一旁擱著的佩刀,擺起自衛的架勢。而袁崇煥卻顯得十分鎮定,用那銳利目光注視著他們。這種對視是一種精神對決,盡管楊正朝與張思順都是人高馬大的漢子,看上去要比袁崇煥大上一圈,高出半頭,但從他們那種緊張不安的神色中可以感覺出,這場精神對決中,袁崇煥占得上風。袁崇煥發現,他們注意到自己手中的佩劍,便微微一笑道:“二位不要驚慌,我拿的這劍是皇上賜的尚方寶劍,我用這劍是來傳達圣上的旨意,不是用來與你們決斗的。二位飯還沒吃完,就坐下繼續吃吧!我們可以邊吃邊聊。”
楊正朝與張思順沒坐,但他們已經回過神來,首先開口的是張思順,他把手朝一旁的凳子一伸:“袁大人請坐。”
袁崇煥走到凳子前坐下后,把寶劍放在一旁,目光又投向二人:“你們也坐下吧!”
楊正朝與張思順都曾跟隨袁崇煥參加過寧遠與寧錦大戰,因為表現勇猛,得過重獎,被提拔為營長,所以袁崇煥認識他們。袁崇煥見他們沒動,又道了一聲,兩人方才坐下,但他們已經無心吃飯。袁崇煥朝桌上看去,發現他們吃的是高粱米與咸菜,便感嘆地道:“軍中糧食的供給已經很緊張了,將士們只能吃粗糧了吧?”
楊正朝道:“正是,弟兄們現在不但已經從三餐改成了兩餐,而且還不能吃飽,軍餉也已經四個多月沒發。自袁大人離去后,當官的克扣軍餉又逐漸成風。”
這時,不少士兵已經得知袁崇煥來了,而且是直接去見楊正朝與張思順的,紛紛來到大帳,把大帳圍得水泄不通。袁崇煥聽到外面的嘈雜聲后,回頭一看,只見一些士兵把腦袋鉆進帳內,就一手拿起尚方寶劍,一手拎起一張板凳,起身走出大帳,停在門口,放下板凳,站了上去。此時,帳外已經聚集了近千名士兵。袁崇煥便高聲演說起來:“弟兄們,咱們很久不見了,兩年來,袁某雖然人在南國,但在心中一直思念著生死與共的弟兄們。袁某是三天前,在北京聽說這兒出事后趕來的。據袁某所知,弟兄們已經四個多月沒能發餉,因為軍糧不繼,三餐也改成了兩餐,而且還不能吃飽。弟兄們的不滿完全可以理解,為此袁某想做些解釋,那就是當今圣上剛剛繼位,把持朝政的閹黨頭目魏忠賢圖謀篡位,圣上把主要精力都放在鏟除閹黨上,王之臣也是閹黨,他遭到查辦后,一時沒有安排薊遼督師,一些該做的事沒人做了,這些你們都不一定清楚。”接著他又用雙手托起尚方寶劍,繼續道:“如今圣上委任袁某為兵部尚書兼薊遼督師御使,袁某一定在月內補發所有的欠餉,保證弟兄們每日三餐也不成問題。山海關儲存了兩年的軍糧,只是沒人來運,這次袁某途經山海關時,已經下令調運軍糧,最晚三天即可到達。弟兄們也知道袁某一向是令行禁止,說到做到!弟兄們多半與袁某一起經歷過寧遠、寧錦之戰,袁某與弟兄們,是血濃于水的關系。如今圣上能用數月時間清除盤踞朝廷數年之久的閹黨,可見圣上的英明。袁謀與弟兄們能夠有幸遇到如此圣明的皇上,受到如此的信任,堅信收復遼東將是指日可待,弟兄們可別錯過這建功立業、榮宗耀祖的機會啊!”
這是一番慷慨激昂、語重心長的演說,士兵們聽后發出海嘯般的歡呼。
袁崇煥示意士兵們停止歡呼后,又大聲威嚴地道:“現在本官命令你們各自回營!做好戰備,等待發餉!”
就在這時,許文元出現在這群士兵的身后,面對這種場面,他當然不敢行動,但他也沒有離開,還想等袁崇煥離開后,煽動楊正朝與張思順叛明投金,即便不能占領寧遠,拉走一支部隊也好。他清楚地知道,他已經投靠了后金,想要反悔已經晚了,如今早已沒了退路。
士兵們一聽,立即散去,回到各自的營內。許文元也只能暫時跟著士兵一起退去,伺機與楊正朝與張思順暗中會面。
袁崇煥在發表演說時,朱梅也得知袁崇煥到達的消息,帶著一些將領趕到。士兵們散去后,他們懷著振奮的心情拜過袁崇煥后,又氣憤地向袁崇煥提出,嚴懲這次兵變的兩個首領楊正朝與張思順,然而袁崇煥卻叫他們去官署等他。朱梅與眾將離開后,出現在門口的楊正明與張思順撲通一下跪了下來,把頭叩在地上,連聲道:“小的該死,望袁大人寬恕!”
袁崇煥和氣地道:“起來跟我進去談吧!”
他們回到帳內后,袁崇煥坐了下來,二人不敢坐,袁崇煥也沒叫他們坐,他們只能驚恐不安地站在一旁。袁崇煥朝他們看了看,才道:“這次兵變中,可有滿韃子的奸細與你們聯系,要你們叛明投敵?”
兩人沉默片刻后,楊正朝才道:“有,但是我們沒有答應。”
袁崇煥冷冷一笑:“但你們也沒有拒絕,是嗎?”
兩人一聽,又跪了下來:“小的該死!”
袁崇煥嚴肅地道:“你們都是軍人,無論軍中有多少問題,你們只能向上級稟報,絕不能鬧事。你們竟敢扣押巡撫,捆綁總兵,至使巡撫自殺身亡,這些都是死罪。但本官現在給你們一個將功折罪的機會,那就是把滿韃子的細作抓來,本官可以免除你們的死罪!”
兩人一聽,趕忙一面磕頭,一面表示愿意立功贖罪。他們剛回到帳房內,準備商議如何捉拿后金細作時,跟進的許文元走到他們面前:“大哥,剛才那袁蠻子對大哥說的話,小弟全都聽到了,你們可別上當,他這樣做完全是為了穩住軍心,等到軍心穩定,就會秋后算賬,他的話千萬別信!”
剛才,許文元隨著士兵退去,沒走多遠就轉身回走,繞到大帳的后面暗中竊聽。
楊正朝想了想:“他的話不能信,那你說該怎么辦?”
許文元惡狠狠地:“把他干掉!如能把寧遠占了最好,占不了就拉一部分弟兄投奔滿韃子去。”
他沒想到話音剛落,下巴上就挨了極為有力的一拳,被打得兩腳騰空倒翻在地。這是楊正朝的一拳,旋即,他又搶上一步,朝著滾在地的許文元踢了一腳,許文元便蜷屈一團,不能動彈。這時,楊正朝冷冷地問道:“許文元,你老實說,后金的奸細藏在哪兒,你要是肯老實說,可能袁大人會寬恕你,給你一條活路!”
許文元無奈地交代了與他聯系的客棧老板黑老三與正在等他的馬子騰。于是兩人將許文元捆送到袁崇煥那兒后,又帶著幾個弟兄,前去捉拿黑老三。
他們來到渤海客棧后,破門而入,黑老三沒有提防,當時被按倒在地。那個小伙計見勢不妙,想要拔腳逃跑,也被揪住,但他有些功夫,折騰了一會,方才就擒。而馬子騰實在是幸運得很,他能逃脫完全是一泡尿。楊正朝與張思順到來前,他剛好因為尿急,來到后院的茅廁里小解,一泡尿剛剛放完,還在束褲子時,聽到屋內打斗的聲響,他馬上覺察情況不妙,翻過院墻,拼命奔逃,寧遠城不大,客棧離北門很近,但他沒朝北門逃跑,而是逆向朝南奔跑,他是優秀的細作,專門受過逃生的訓練。果然,楊正朝與張思順發現馬子騰逃跑后,判定他翻墻朝北逃跑,便朝北門追去,這是南轅北轍,當然沒有結果。失望而歸后,他們又立即對黑老三及小伙計進行審訊,二人起先還裝聾作啞,說是埋伏在城里的細作只有他們二人,但楊正朝與張思順都是流氓出身,折磨人的手段高明而多樣,幾招下來黑老三便招架不住,供出了埋伏在城內的細作與軍中收買的內奸。兩人又帶著一群小兄弟,以迅軍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城內的奸細、內奸全部抓獲,他們把這些奸細、內奸帶到寧遠的官署時,袁崇煥還在與眾將開會。
袁崇煥得知,除馬子騰外,奸細、內奸全部抓獲,立即果斷公開地作出處理:一是因為張思順與楊正朝抓捕后金細作與內奸有功,以功抵罪,調離寧遠,派駐大凌河前線降職任用;二是對被后金收買的內奸及參與兵變的營長共十三人全部就地正法。在行刑前,袁崇煥還重申了紀律,不管出現什么問題,可以向上級稟報,但是絕不允許鬧事,凡是參與鬧事的就絕不姑息,予以嚴懲。這次兵變中,唯獨一營沒有鬧事,他宣布此營的營長晉升游擊,賞銀二十兩,士兵們每人賞銀一兩,給予獎勵,一兩銀子是一個士兵兩個月的軍餉,不能算少。對于那些細作,袁崇煥親自審訊后,全部在城內的街頭予以處決。總兵朱梅是他此前在寧遠時的得力干將,但袁崇煥認為這次兵變,與朱梅平時對部下要求不嚴有關,最后報請朝廷,撤去他的總兵職務,降職留用,這一報請很快得到崇禎的批準。
當駱養性得知寧遠兵變被平定的消息時,他也收到了武長春的密報。因為密報是十幾天前發出的,當時兵變尚未平定,所以只報告說李永芳已經派人潛入寧遠,策劃兵變的明軍叛明投金,而且李永芳還奉命去石門堡伺機行事。皇太極也在調集兵馬,準備趁亂奪取寧遠。之后,又報告說他懷疑金曉東沒死,至今還在北京活動,希望這位指揮使能夠密切注意,他也進一步設法尋找證據,有情況會及時報告。對于密報的首條,駱養性看了十分高興,雖說這次平定兵變的首功是袁崇煥,但他認為自己的功勞也不小,他是在如此危急的情況下向袁崇煥提供了情報。于是他把密報的內容寫進一份奏報,以此證明自己在這次平定兵變中起到的作用,次日便遞送崇禎。至于武長春所說,金曉東還活著,他也讓下面去查辦,但得到的報告是金曉東確死無疑,已經埋在城郊的亂墳崗。駱養性也就沒去深查。
馬子騰逃脫后的第三天晚上,就趕到了石門堡,向等在那兒的李永芳做了報告,這讓李永芳極為沮喪。如此重要的消息,當然要向皇太極報告。皇太極還待在清河,當他得知寧遠兵變的消息,便調兵遣將,準備趁亂拿下寧遠,清河比沈陽離寧遠近,就把貝勒們召到清河進行布置。然而剛布置完畢,正要發兵,就得到李永芳的報告,袁崇煥已經到達寧遠,平定了這次兵變。對皇太極來說,這真是兜頭澆來的一桶涼水,剛剛激起的興奮全都沒了。皇太極在崇禎把魏忠賢除掉時,就感到崇禎想做中興之主,決心收復遼東,而要達到這一目的,重新起用袁崇煥是必然的,但他做夢也沒料到袁崇煥會如此之快到達寧遠,而且迅速果斷地平定兵變,如同從天而降的一陣狂飆。在他看來,寧遠兵變已經是煮熟的鴨子,如今突然飛了,自然心急上火,想要返回沈陽商議對策。但他寵愛的二福晉博爾濟吉特卻冷靜地勸道:“大汗,事情已經發生了,現在急有啥用,您不是說過,首先要全面掌握這個新皇帝與北京方面的情況,才能找到有效的對策嗎?眼下這方面的情報還不全面,等到大汗全面掌握,再去設法應對,那樣豈不更好?”
皇太極靜心一想,覺得有理,也就聽從了她的意見,留在清河沒動,只是又主動給李永芳批了一筆巨款,要他通過北京的臥底,重金收買北京的官吏、太監,弄到包括崇禎的脾性、習慣、生活細節的情報。他需要進一步掌握這個皇帝的個性與思維方式,以便制定應對策略。
李永芳因為煮熟的鴨子飛了,空喜一場,回到沈陽的都護府心情自然不好,當他見到赫梅藍時,這位格格只是敷衍地安慰了幾句,交代了一些收到的情報后,也不打招呼就幻影似的飄然離去。他當然知道赫梅藍的去向,于是心中的怒氣全都發泄在那個笑臉相迎的老媽子身上。
武長春一接到周小旺的通知,要他去鹿苑,就知道李永芳回來了。周小旺一直與小海棠保持著聯系,赫梅藍就是通過小海棠找到周小旺,然后再通知武長春的,然而武長春最想知道的事,也就是寧遠兵變的結局,周小旺竟然沒問,這也難怪,這件事與小海棠和周小旺都沒關系,他們也不會關心。武長春就顯得十分不安,等他到了鹿苑,見到赫梅藍滿面春風,十分熱情,初以為寧遠的兵變成功了,當赫梅藍主動地投懷送抱,他卻熱情不夠,冷冷地道:“你總算想起我了,我本以為你把我忘了呢!”
“你看,不就二十多天不見,你就受不了啦?”赫梅藍雖然嗔了他一眼,但是把他抱得更緊。
“你就是永遠不與我見面,也沒啥!”
“別那么嘴硬!”
“不信你就試試。”
赫梅藍主動地吻了他一下,赫梅藍的主動,更讓武長春以為李永芳得手了,所以冷嘲道:“可是李永芳給你帶來了好消息?讓你這樣高興。”
“他是帶著一肚子氣回來的,為了躲著他,我把事情交代完,一刻也沒停就趕來了。”赫梅藍知道武長春最不愿意看到李永芳成功,今天這樣順著他說,完全是因為工作,二十多天沒見武長春,感到有些對他不住而哄著他,她臉上的春風是安排的,就像高級的化妝品,并非來自內心。
“他是帶著一肚子氣回來的?”武長春大感意外,直視著她。
赫梅藍長嘆一聲:“是的,前不久在寧遠的明軍發生兵變,李永芳受大汗的指派,率兵去了石門堡,準備策動兵變的明軍棄明投金,尋機搶占寧遠。真沒想到,那個袁蠻子像從天上掉下似的,突然到了寧遠,沒費吹灰之力就平定了這次兵變,讓我們空歡喜了一場。”
武長春一聽,居然忘了自己是錦衣衛的臥底,頓時喜上眉梢,但他馬上從赫梅藍那注視的目光中感覺出不該喜形于色。赫梅藍不滿地道:“怎么,這消息好像讓你幸災樂禍?”
極善應變的武長春馬上回道:“要是這差使派給別人,遇到這種挫折,我就不會幸災樂禍。”他能巧借妒意來掩蓋高興。
即便這樣,赫梅藍還是不悅,在她看來,這不是李永芳的失敗。而是后金的失敗,但她被武長春騙過了,只是不滿地用手在他背上狠擰了一把:“你的心眼怎么跟針眼兒似的,真不像個男人!”
武長春被擰得很痛,還豪氣十足地笑道:“等會兒我就讓你看看,我像不像個男人!”
因為高興,武長春今天的表現超乎尋常。兩人安靜下來,赫梅藍才摟著他道:“長春,你不該老是對李永芳抱有成見,你要想辦法超越他,我相信你在神機營里一定大有作為,現在你該寫一份神機營的訓練大綱,為神機營的壯大做好準備。”
“現在我們就那么幾門破炮,大綱寫得再好,又有何用?”
“我相信,不久就會有的。”
赫梅藍這話引起了武長春的興趣:“你怎么知道不久會有的?”
赫梅藍卻把這話收了回去,道:“這你就別管了,你就聽我的,早點把訓練大綱寫好。”
明朝當局已經完全腐敗,在北京只要有錢,沒有辦不成的事情。金曉東不愧為諜報英才,他接到皇太極特批的巨額資金后,用金錢鋪路,很快就弄到了有關崇禎的非常全面的一手資料,這些材料之細之精真是難以想象,甚至包括崇禎還是信王時的一些瑣碎小事。皇太極接到這些資料后,非常重視,不怕繁復,點滴不漏地看完后,才從清河回到沈陽,把李永芳與新近調來作為參謀的范文程召來一起商議。
范文程在努爾哈赤攻取撫順時,與哥哥一起投奔了后金,那時,他還是個不滿二十的年輕人,努爾哈赤只是向一些貝勒介紹說,他們是宋代名臣范仲淹的后代。此人雖然是個讀書人,卻長得高大魁梧,像是一介武夫,雖然能說會道,只是泛泛而談,寫作水平更是一般,他沒有固定的官職,只是干些書記之類的雜活。他曾主動給努爾哈赤出過一些主意,但是努爾哈赤只接受了一條,就是歸降的漢人必須雉發,也就是剃發留辮子,在心理上征服漢人,讓滿漢融為一體。范文程是個漢人,為此他還率先雉發,作出表率。皇太極覺得這確實是個好主意,能記住的僅是他出過這個讓漢人全都討厭的餿點子。范文程雖然最初不被重用,但他目光高遠,看好后金的前途,既然歸順,即便是條黑道也該一走到底,絕不回頭。他堅信是金子總能發光,一直努力讀書學習,幾年之后他便成為見解獨到的飽學之士。他能被皇太極看重,完全是事出偶然,那就是皇太極為了給自己的兒子葉布素找個漢文老師,有人便推薦了范文程。皇太極在面試時,發現他更適合當他的參謀,此人精于謀略,大氣而富有遠見,很多見地與他的“天龍策”不謀而合,是個難得的人才,于是就讓范文程既當兒子的老師,又當他的高級參謀。
這次皇太極與李永芳、范文程的密會是在深宮密室中,主題便是針對當下明朝政局商議下一步行動,進一步落實“天龍策”的戰略部署。可以看出,登上汗位的皇太極對漢人儒士的智慧更加倚重。當晚,書記傅英在場,他奉命擔當記錄。只是包括皇太極在內,他們誰都沒有想到,這個蒙古人竟是武長春安插在皇太極身邊的臥底。
已經是晚上,武長春還在寫著炮兵訓練發展大綱,他不是奉赫梅藍之命,而是奉頂頭上司阿敏之命。就在赫梅藍要他寫這份報告后不久,他就接到阿敏的通知,要他撰寫這份大綱,并告訴他正在清河療養的皇太極一直沒忘發展大金的炮隊。因為近年來與明軍交火,吃夠了火炮的苦頭,雖說自己造炮的想法以失敗告終,但是大汗沒有灰心,知道沒有火炮,入主中原的夢想就會變成空想。阿敏告訴武長春,大汗已經讓李永芳設法派人去澳門購買火炮,然后通過海路運回遼東。李永芳覺得毛文龍雖為明朝的鎮遼將軍,實際上早就成了占地為王、割據一方的土匪,只要付點兒買路錢,就能把購買的火炮運來。
對此,武長春想,李永芳知道的事,赫梅藍應該早就知道,難怪她要自己寫這份大綱,但他想到,這個情人能夠與他上床,為他獻身,卻口風極緊,不肯透露機密,不免有些生氣,相比之下,阿敏倒是對他毫無防備之心。現在他能得知這一消息,暗中還是高興的成分為多。武長春想,如果李永芳真的派人去澳門購炮,他可以事先通報給錦衣衛,半路把炮劫了,這個責任就必須由李永芳來負,這是打擊李永芳的絕好機會,所以他裝著積極地表示擁護,寫起這份炮兵訓練大綱,請求皇太極盡快購置火炮。他還沒有寫完,周小旺就來報告,說是傅英想與他會面,地點是老地方,城內的藥鋪。武長春知道,不是特殊重大的情況,傅英不會約他見面,于是立即收起筆墨,趕往藥鋪。到了藥鋪后院的那間小屋時,傅英已經坐等在那兒。
“昨晚皇太極與李永芳、范文程在宮內密室談了一個晚上。”傅英開門見山地道。
“范文程?”武長春感到有些意外,此人他認識,但接觸不多,印象不深。
“不錯,這小子很得皇太極的信任,現在成了他核心圈里的智囊人物。”
武長春一聽,心想,皇太極不是簡單人物,范文程能夠得到他的信任,絕非平庸之輩,于是問:“這小子給皇太極出了不少鬼點子吧?”
“不錯。”傅英又道:“這次皇太極與他們密謀的議題是,袁崇煥被崇禎重新啟用,崇禎親自在紫禁城的平臺內召見了他,任命他為兵部尚書兼右副都御使督師薊、遼,兼督登、萊、天津軍務,并且授予他一把可以先斬后奏的尚方寶劍。而袁崇煥向崇禎保證,五年之內收復遼東。”
武長春聽后沒有興奮,他想,袁崇煥能夠迅速平定兵亂他不意外,以袁崇煥的能力,對付一支素質不高、動不動就要鬧事的軍隊不是難事,但他想把這支軍隊改造成能夠攻城掠地、主動出擊的部隊,五年是不夠的,因為他面對的是驍勇善戰的八旗鐵騎與精通韜略、有著鬼神不測之機的皇太極。他于是擔心地道:“袁督師可能太樂觀了吧!”
“不錯,當袁督師離開平臺,朋友為他在粵海酒家接風時,他的老友、兵部給事許譽卿就向他指出,這是輕率地向崇禎許愿。袁督師也覺得這樣說太輕率了,重新向崇禎做了解釋。”
武長春聽后更為吃驚,問:“埋伏在北京的細作也真不簡單,他們是通過誰得到這么重要而詳細的情報?”此時,他又想到,這個間諜可能就是金曉東。
傅英也感慨地道:“是呀!這個細作也真是了得,他連袁督師的朋友在哪個飯店請他吃飯,吃飯時談些什么都一清二楚。”
武長春想了想,沒就此事談下去,而是問:“現在皇太極準備如何對付袁督師?”
“皇太極與李永芳、范文程商議的原因是他清楚袁崇煥不好對付,但他聽了二人的分析后,估計袁崇煥到任后,不會馬上用兵,很可能主動與他和談,爭取時間,然后以遼人為骨干,把部隊訓練成一支敢于野戰的精銳之師,這樣,再配備由孫元化訓練出來、火力強大的炮隊來實現他收復遼東的計劃。皇太極最初的對策是趁他立腳未穩,先發制人,主動進攻,李永芳認為還是觀察一段時間為好。而范文程說,從得到的情報來看,崇禎與他的哥哥有很大不同,非常勤政,每天都要工作到深夜,假期也不休息,管得又細又多。作為皇帝,勤政固然是好,但管得太寬太細也不一定好,如果沒有豐富的從政經驗,那就比不管還要糟糕。崇禎是否是這類皇帝,還要有待觀察,如果真是這類皇帝,那就有隙可乘了。”
武長春覺得有些意外:“這小子還有哪些怪論?”
“這小子覺得袁崇煥不過是個戰術家,他一直在研究袁崇煥,這是近來研究的結果。他相信袁崇煥能把部下訓練成一支能征善戰的精銳之師,如果兩軍對壘,后金肯定占不得便宜。但袁崇煥不是戰略家,更不是政治家,而且還有一個致命的毛病,就是獨斷專行,自以為是。這種人必須要有個戰略家對他約束,明朝當局不是沒有這樣的人,像孫承宗就是一位,如果崇禎把尚方寶劍交給孫承宗,讓他督師薊、遼,而讓袁崇煥在第一線擔任巡撫,那么對我大金來說,就是一場災難。因為孫承宗不是戰術家,要他領兵攻城略地,那是他的短處,但他有戰略家的穩重與遠見,善于用將,如果崇禎問他何時能收復遼東,他絕不會說五年復遼之類沒有把握的話,袁崇煥在他的節制下,就能少犯些錯,發揮長處。李永芳聽了他的這番話,完全贊同,并提供了一個重要情報,就是崇禎是先找孫承宗談過,但最后只給他一個空頭的內閣大學士,是個掛名而沒有實權的副宰相。顯然,他認為孫承宗老了,說的話不對他的胃口。”
武長春雖然把范文程的這番話稱作怪論,但他心里倒也贊成這番怪論。他想,若他不是人在曹營心在漢,必然也會這樣分析。于是武長春擔心道:“這范文程真是個危險人物,他可能比李永芳更為危險。”
“不錯,我也是這樣認為,必要時,我們應該設法將他除掉。”
武長春想了想:“這事倒用不著急,我看,當前我們首先要把這些情報盡快通報朝廷,盡量設法減少犯錯。同時,要他們把那個埋藏極深、極有能力的細作揪出來,扎緊籬笆。滿韃子沒有情報,即便范文程再有才,也會打折扣。”
傅英點了點頭。
武長春一回到神機營,立即寫了一份詳盡的報告,次日清晨便去了喇嘛廟,當他把這份報告放入郵箱時,發現里面有一封信,他拿出后,就急忙潛入一旁的灌木林內拆開看,因為自他收到田爾耕的絕筆信后,一直沒收到過錦衣衛的回復。這是新任指揮使駱養性的親筆信,內容首先是解釋剛剛復信的原因,同時告訴他,袁崇煥被皇上任命為督遼御使,有關涉及邊關的情報,可以直接送交給袁崇煥。但武長春最想知道、上次密報提及金曉東是否活著的事駱養性沒提。這讓他十分失望,轉而一想,錦衣衛認定金曉東是在被捕時自殺身亡,而他認為此人可能死而復生的事僅為推測,尚無證據,駱養性不信也在情理之中。武長春進一步認定,這位身為官二代的上級,是個作風輕浮的花花公子,俗話說,字如其人,武長春發現駱養性的字寫得十分花哨,文理也欠通暢。如今他命自己與袁崇煥直接聯系,倒也是件好事。
昨天晚上武長春沒睡,上午又去了喇嘛廟,下午還得指揮炮隊的演習,雖然很累,他也不能取消,因為這是早已定下的實彈演習,四貝勒阿敏要親自到場。演習是他早就演練好的花架子,違規弄假,所以炮炮都命中目標,讓阿敏看得非常滿意,他趁機把那份寫好的訓練大綱交給阿敏,請他代轉皇太極。想到李永芳這個鐵了心的叛賊,不停地為后金出謀劃策,武長春便更想利用購炮的機會,打擊李永芳。到了傍晚,他還必須去鹿苑見赫梅藍,從她口里探聽一些有關李永芳的動態。
傍晚,赫梅藍發現姍姍來遲的武長春是一臉倦容,關切地問:“你好像挺累的?”
“昨晚寫神機營的發展規劃到半夜,上午又為準備火炮的實彈演習忙了半天,下午又親臨靶場,你說我能不累嗎?”
“炮都打中了目標?”赫梅藍這樣問,是因在他臉上只看到倦容,沒看到興奮,便以為他的炮隊在阿敏面前表現不佳,她知道,他那幾個善于表演的優秀炮手,都在寧錦一戰中陣亡了。
“你見我放過虛炮嗎?”武長春一語雙關地反問道。
赫梅藍臉兒紅了,朝他嗔了一眼,轉移了話題,問:“我不是早就勸你寫這份規劃,你怎么現在才寫?”
“這是給大汗寫的,我總得認真考慮,怎么寫得完整些,讓大汗看了滿意,再說,我對是否能弄到紅夷火炮不抱希望,因為這事要交給李永芳去辦,他清楚地知道你我的關系,一直懷恨在心,怎么可能真心誠意地設法購置火炮?”
赫梅藍有些意外:“大汗要購置炮的事,你都知道了?”
“阿敏都告訴我了,他大概不是都護府的人,所以比你更相信我。”武長春這話出口后,有一種解氣的感覺。
赫梅藍馬上解釋道:“長春,我不知跟你說了多少回,你別把李永芳想得太壞。這個人因為真心實意地歸順了大金,大汗交代的事,他還是認真去辦的。據我所知,他已經派人去與毛文龍談判了,只是毛文龍的要價太高,派去談判的人做不了主,回來向他請示,他向大汗報告后,大汗正在考慮,我想大汗知道裝備火炮的重要性,最終會答應的。”
顯然,赫梅藍是因為此事與李永芳有關,所以才對他保密,就是擔心事情辦不成,他會怪罪李永芳。阿敏雖然告訴他購炮的事,但是沒說何時購買,如今武長春從赫梅藍那里得知,不但派人去了,而且還與毛文龍在買路的費用上討價還價。這又讓他聯想到,后金因為連續兩年旱情,糧食歉收,便進口了一批糧食。這批糧食是秈米,武長春是南方人,知道北方產的都是粳米,不產秈米,他就懷疑這批糧食是由南方從海路運來的。但他不解的是遼東沿海都被毛文龍控制,他們何以能從海路把米運來?他也曾經想過,是否買通了毛文龍,得其默許呢?如今這一猜測從赫梅藍這兒得到了證實。武長春還想得到更為重要的情報,也就是那個在北京潛伏極深的細作是誰,但他拐彎抹角地探問,赫梅藍就是守口如瓶,顧左右而言他。即便如此,武長春覺得今天的收獲不小,回到神機營,立即將有關后金與毛文龍做交易的事,向錦衣衛做了報告。
武長春的兩份報告先后順利地出現在駱養性的案桌上,對于后金皇太極與李永芳、范程文商議的內容他也十分吃驚,但他沒把這份情報上報,而是壓了下來。因為里面涉及他們對孫承宗的評價及作用,而他不想讓崇禎知道這些,原因是他與孫承宗的兒子是同學,他在父親被踢到樓上,失去實權去做太子太傅時,曾想通過這位同學,請求孫承宗幫忙,去補禮部主事的缺。孫承宗是帝師,又是相當于丞相的內閣大學士,只要他肯說話,魏忠賢也不便反對。然而這位同學為人正直,對于這位跑官的同學相當了解,知道他是個花花公子,所以沒有答應。駱養性是出于報復,方才扣壓了這份情報,不想讓崇禎看到后重新重用孫承宗。而對兩天后到達的有關毛文龍與后金暗中來往的消息,他倒是立即上報了崇禎,同時,他也向袁崇煥作了通報,原因同樣是出于私人恩怨。還在其父擔任指揮使時,毛文龍每年都通過他的朋友向駱思恭家送禮,雖然駱思恭拒收,但是駱養性卻暗中收下。父親失勢后,毛文龍便停止送禮,駱養性于是覺得這個皮島的地頭蛇也太勢利了。其實他誤解了,這不是毛文龍不想送,而是他的朋友溫體仁叫他別送。
崇禎見到這份報告后,立即下令要駱養性調查,而他正準備調查時,毛文龍又恢復了送禮,派人送來了一只西洋鐘與八百兩銀子。這是溫體仁得知崇禎要調查毛文龍,立即把消息通知了毛文龍,要他馬上設法擺平駱養性。這份厚禮起了作用,一個月后,駱養性就給崇禎寫了一份調查報告,說是毛文龍的事完全是捕風捉影,多半是后金奸細散布的謠言,不足為信。崇禎居然相信了,而且督令他嚴查奸細。其實駱養性根本就沒去調查,他倒是布置去查奸細,而他所派的督查楊仁勇早就被金曉東重金收買,不斷為其提供情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