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心思上班了,回到家父親也是一臉怒容。谷校長拿出一封信丟給女兒,卻發現是申明的筆跡,收信人名叫賀年,是他在北大的同窗好友,畢業后留京工作。
申明在信里說自己即將結婚,因此而將踏入仕途。讓谷秋莎恐懼的是,申明說自己第一次遇到她,是處心積慮跟蹤了許久,事先調查清楚了她的家庭背景,直到那天在公交車上盯著她,這才發現有小偷在摸她錢包,否則車里那么多人怎偏偏被他看到?他迅速擄獲了校長千金的芳心,接著又是如何算計谷家父女,讓谷校長器重他是個人才,并把他借調到身邊來做秘書。
不幸中的萬幸是,申明沒有在信中透露她不能懷孕生育的秘密。
然而,最讓谷校長火冒三丈的是,信的結尾寫道:“至于我的岳父大人嘛,才是真正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如果說我是個騙子,那么他就是騙子中的騙子。早晚有一天,他的那樁卑鄙的秘密,終將大白于天下。”
父親將這封信鎖進保險箱,反復關照女兒,此事絕對不能泄露。
半年前,申明把秘密寫進了信里,有當時的郵戳日期為證。最近,賀年在北京犯了嚴重錯誤,被發配回本市教育局,陰差陽錯進入團委工作,才知道申明已被內定為下一任團委書記——人總是有嫉妒心的,尤其大學同學。畢業分配時申明沒有后臺,只能做個高中語文老師,而賀年混了個留京的好職位,如今卻要做申明的下屬,怎么咽得下這口氣?
其實,谷秋莎對于這封信的真實性是有懷疑的,所謂“墻倒眾人推”,這是父親經常對她說的一句話。
事到如今,信的真假已不重要,因為墻已轟然倒塌,再也不可能砌起來了。
她換了新裝修的婚房鎖芯,父親則退了婚宴的酒店,收回全部結婚請帖。
就在申明關在看守所的那些天,黃海警官來找過谷秋莎兩次,了解他的各種情況。而她也如實相告,包括申明最近的反常表現。
最終,黃海警官問了一句:“谷小姐,你相信你的未婚夫嗎?”
“首先,我不相信任何人。其次,他也不是我的未婚夫了。”
她異常冷靜地回答,也不管這是否會影響到警察的判斷,黃海警官面色一沉,什么都沒說就走了。
一周之內,谷秋莎的父親運用各種關系,迫使教育局火速作出決議,將還在獄中的申明清除出教師隊伍,同時開除黨籍。
6月16日,路中岳到谷家登門拜訪,告訴谷秋莎與她的父親,申明已被警方無罪釋放,希望能幫助他。這消息令谷校長頗為緊張,因為雙開決定一經下達,絕無收回或更改可能。申明必然已經知道,說不定今晚就會找上門來。
于是,谷校長推辭掉一切公務,連夜帶著女兒出發,由司機把他們帶到機場,飛往云南大理與麗江旅游了七天。
1995年6月19日,深夜十點,當谷秋莎與爸爸一起在蒼山洱海間欣賞月光,申明正在電閃雷鳴中的地下死去。
誰殺了申明?
九年來,這個問題始終縈繞在心底,即便早就嫁作他人之婦,卻終究無法忘記。
忽然,谷秋莎很想再見到那個叫司望的男孩。
§§§第三章
2004年10月12日,星期二,長壽路第一小學校門口。
下午四點,谷秋莎坐在寶馬760的后排,搖下車窗看著放學的小學生們。許多家長在門口等著接小孩,私家車沿街排成一條長隊,收停車費的老頭以為她也是來接孩子的。一群邊走邊聊的孩子后面,司望獨自沉默憂郁著,沒有人跟他打招呼。他穿著藍色校服,看起來沉甸甸的書包上沾滿沙子,紅領巾上還有個破洞。
谷秋莎打開車門,攔在這個三年級小學生面前。他抬頭看著她的眼睛,幾乎沒有半點表情,倒是說話很有禮貌:“阿姨,能不能借道讓我走一下?”
“不記得我了嗎?昨天,我來聽過你的語文課。”
“我記得。”男孩下意識地拉了拉衣服,看來還知道要在女士面前保持形象,“你很喜歡元稹的詩。”
“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家。”
“不用麻煩了,我都是走回家的,不需要坐車,謝謝你!”
他不卑不亢的說話態度,讓谷秋莎似曾相識,難得她穿了雙平底鞋:“好吧,我陪你走。”
司望再也不好意思拒絕,任由這陌生女人陪在身邊。長壽路第一小學背后是蘇州河,有段小路沿河可以抄近道。谷秋莎很久沒散過步了,聞著蘇州河水的泥土氣味,幾片枯葉墜落,才發覺秋天早已降臨。河水嗚咽地流淌,裸露出近岸骯臟的河床,連帶成年累月的淤泥和垃圾,或許還有動物的尸骨。一艘船鼓噪著開過去,掀起雁行般的層層波浪,卷過河堤,泛起濤聲。經過人跡罕至的那段路,夕陽下四處響著麻雀聲,工廠圍墻上有黑色野貓走過。兩個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長,一紅一藍,一長一短。
“司望同學,我有個疑問,為什么你的老師和同學們,都不知道你的才華?”
他繼續快步走著卻不回答,谷秋莎緊接著問:“我看過你的考卷了,發覺你有時會故意答錯題,明明寫了正確的答案,卻又劃掉寫個錯的,而且錯得非常離譜。還有你的字寫得很爛,但似乎不太自然,像是有意寫得歪歪扭扭。”
“因為,我害怕自己的字寫出來后,就會有人過分地關注我。”
“你總算說了句真話,你們老師還說你沒什么朋友,也不去同學家玩,更沒帶同學去過你家,為什么那么孤僻?”
“嗯——我家又小又破,不好意思讓別人看到。”
“所以說你一直在隱藏自己?可為什么昨天見到我,就會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呢?”
“老師讓同學說說元稹的其他作品,大家卻都沒反應,我害怕她會被校長批評,而她平時待我還不錯,因此就想幫幫她,課堂上總得有人回答老師的問題吧——正好,我也對元稹非常熟悉。”
這孩子的眼神如此真誠,讓谷秋莎打消了之前的猶疑。
“我相信你看過許多古典詩詞,那么你愛看小說嗎?”
“阿姨,你在考我嗎?”
她半蹲下來,揉著男孩漂亮的臉頰說:“你可以叫我谷小姐。”
“好吧,谷小姐。”
“你看過《簡·愛》嗎?”
雖然,這本書對于小學生來說太成人了,但谷秋莎要考驗他的并非這個。
“看過啊。”
“Do you think, because I am poor, obscure, plain, and little, I am soulless and heartless?”
不經意間,谷秋莎背出這段簡·愛對羅切斯特所說的名言開頭,她相信眼前的男孩很難通過這輪考試,若能把中文翻譯出來謝天謝地了。
“You think wrong!”讓人意想不到,司望直接說出了后面的英文,“I have as much soul as you, and full as much heart! And if God had gifted me with some beauty and much wealth, I should have made it as hard for you to leave me, as it is now for me to leave you. I am not talking to you now through the medium of custom, conventionalities, nor even of mortal flesh; it is my spirit that addresses your spirit; just as if both had passed through the grave, and we stood at God"s feet, equal, as we are!”
當他聲情并茂字正腔圓地背誦完畢,谷秋莎已不敢直視這孩子的雙眼。十年前,谷秋莎送給申明一本《簡·愛》的原版小說,那是她爸爸去美國考察時帶回來的,她記得申明反復背誦過這段英文。
“就仿佛我們兩人穿過墳墓。”
她情不自禁用中文念出這句,司望低垂眼簾,目光隱藏在長長的睫毛后面:“對不起,我看過英文原著,但只會背這段英文。”
“司望,你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嗎?”
“明白。”
“就好像經歷過一樣?”
他停頓幾秒鐘,搖搖頭:“不知道。”
谷秋莎也不知該說什么好?兩人沉默著向前走去,在蘇州河邊最僻靜的那段,一輛破爛的吉普車停在路邊。
這輛車怎么看都有些眼熟,雖然四個輪子癟了兩個,車前臉差不多掉了,牌子車標也都沒了,只有一副外地牌照斜插在后面。她仍能看出這是一輛老款JEEP,后面車窗上畫著一朵紅玫瑰插在白骷髏中,雖然厚厚的灰塵與污垢令其暗淡,但可確定是原來車上的噴涂。
司望在旁邊說了一句:“這輛車在此兩年了,一年級時,爺爺送我回家路上就有了。”
嚴格來說,這只是一具汽車的尸體。
秋天,河邊變得荒涼蕭瑟,那輛車始終停在那里,就像死人那樣緩慢地腐爛。忽然,似乎有人在叫某個名字……
谷秋莎驚慌地轉回頭來,卻沒看到任何人,跑上蘇州河邊的綠化帶,連只鬼影子都沒發現。她越發靠近這輛車,確信門窗都關緊著,也沒有被打開的痕跡,因為車門把手上積了厚厚的灰。大膽地把耳朵貼在車窗上,心跳還是快得嚇人,期望還能聽到那個聲音。她顫抖著觀望四周,寂靜無聲的荒地,一邊是冰冷的蘇州河,另一邊是工廠外墻。
還有一個古怪的男孩。
黃昏,五點整。
還是沒有一個路人經過,她趴到吉普車的擋風玻璃前,努力往駕駛座里看去——空空的座位上灑滿雜物,有廢報紙和方便面紙杯,靠背上還有些惡心的污跡。旁邊的車窗則是黑色的,從外面看不到里面的情況。
她聞到了一股臭味。
這氣味臭得如此蹊蹺,簡直令人毛骨悚然……就是這輛車嗎?谷秋莎還是動了這個念頭,無論如何,要打開它的秘密,就像唯有解剖才能弄清一個人的死因。
圍繞吉普車轉了兩圈,發現后備廂略有些松動,可能里面壓著某樣重物?或者那么多年風吹雨淋,門鎖早已生銹毀壞?她完全顧不上臟了,從附近草叢中找了根鐵棍,插進后備廂的縫隙,用盡全力往上撬動起來。
“你要干什么?”
司望這才像個小學生的樣子,疑惑地看著大人瘋狂的舉動。
“能幫我一下嗎?”
看來谷秋莎的力道還是不夠,男孩倒是非常積極,幫著她一起撬動后備廂,同時緊張地向旁邊張望,免得有人經過把他們當作偷車賊。
“嘣”的一聲,后備廂撬開了!
果然,一陣怪異的味道噴涌而出,熏得他們幾乎昏倒過去。谷秋莎后退了好幾步,雙手蒙著鼻子,向敞開的后備廂里看去……
蒼蠅,幾只蝴蝶般肥大的蒼蠅,有氣無力地飛出來,轉眼墜落在男孩腳下。
風,吹起司望胸前的紅領巾。
后備廂里有一卷厚厚的地毯,這個三年級的小學生,竟做出成年人都不敢的舉動,扯開緊緊卷起的地毯……
“不要啊!”
谷秋莎話音未落,地毯里露出了一具尸體。
嚴格來說,一具男人的尸體。
更嚴格來說,一具已高度腐爛接近白骨的男人的尸體,只是那身爬滿蛆的黑色西服,還有一只脫落下來的男士皮鞋,才準確說明了死者性別。
他至少已死去兩年了。
看到死人的尸骸,谷秋莎嚇得跑遠了,躲藏在大樹的背后。男孩反而加倍鎮定,踮起腳尖重新關上后備廂——為了不破壞案發現場,雖然這里極可能并非殺人之地,
司望就像個老練的偵探,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四周,不再觸碰以免留下指紋,難以置信他只有九歲。
但是,谷秋莎已知道死者是誰了。
§§§第四章
“經過法醫檢驗,死者身份已確定,正是失蹤已經兩年的賀年。”
說話的是個中年警官,聲音沙啞而沉悶,坐在爾雅教育集團的總經理辦公室,目光如炬掃視房里的一切。
谷秋莎還沒忘記這張臉,1995年申明被懷疑是殺人犯抓進看守所的幾天內,眼前這位警官來找過她兩次。
“是啊,當我在蘇州河邊看到那輛破吉普車,很自然地想起了賀年。開這種車的人非常少,又是個外地牌照,還有后備廂上玫瑰插在骷髏里的圖案——當時給我留下過深刻印象,可以肯定是他的車。”
“能否說說當時的情景?你為何沒有坐車,而是步行陪伴一個小學生回家?”
黃海警官四十多歲了,九年來發生了許多事,膚色更加黝黑,體形依然魁梧筆直。
“我太對不起那個孩子了,因為我的好奇心,讓他看到了一具可怕的尸體,我很擔心會給他留下什么心理陰影。”谷秋莎唉聲嘆氣,似乎魚尾紋都出來了,“司望是幾十年罕見的天才,這樣的孩子是無價之寶。”
“我明白了,能再聊一下被害人嗎?”
“賀年是我們集團的前任副總經理,原來是市教育局的團委書記,幾年前跟著我父親辭職下海,也算是第一批創業高管。我跟他共事過兩年,這個人的工作能力很強,性格脾氣有些怪異,但從沒跟人結過仇怨。”
“根據尸檢報告,初步判斷死亡時間在2002年12月,差不多就是失蹤時間。尸體腐爛完了,法醫難以給出確切死因,但從死者衣服上的刀口判斷,是被人從背后用尖刀刺死。兇手將尸體包裹在地毯中,緊緊封閉在后備廂內,丟棄于蘇州河邊最荒涼的角落。那里罕有路人經過,寒冬臘月尸體又不易腐爛。等到第二年夏天,那段路邊堆積了許多垃圾,臭味就被混在一起,更不會有人注意了。”
“是啊,當年他無緣無故地消失,集團還以為他被競爭對手挖走了,在報紙與網絡上登過尋人啟事,后來才想到去公安局報失蹤案,沒想到早就遭遇了不幸。”
對于上周在蘇州河邊的歷險,谷秋莎至今心有余悸。簡直鬼使神差,她居然發現了賀年的吉普車,并在一個小學生的幫助下,大膽撬開車后蓋,結果找到失蹤高管的尸體。
“還有件事想問一下,我調查了賀年的檔案,發現他是1992年北大中文系畢業的,他有個同班同學籍貫也是本市,我想你肯定認識那個人吧?”
面對黃海警官凌厲的目光,谷秋莎早已料到了,從容不迫地回答:“申明。”
“很巧啊,1995年,當我審問申明,他說自己即將被調入市教育局,內定他將成為團委書記。沒過幾天他就被殺了,兩年后獲得這個位置的則是賀年,而他調入教育局的時間,僅在申明死前的一個月。”
“你在懷疑什么?賀年的死與申明有關嗎?或者是相反?”
“一切皆有可能。”
谷秋莎的心頭狂跳,自然想起了那封信,由賀年提供給她父親的申明的親筆信——因為出賣了最信任他的大學同學,賀年獲得了團委書記的職位。
她避開黃海的目光回答:“我不知道。”
“好吧,非常感謝你的配合,如果還想起什么事情,請隨時聯系我。”
黃海警官丟下一張名片后離去,而她的手心已捏滿汗珠,卻還是沒把那個秘密說出來。
九年前的那封信,始終藏在父親手里,若他不愿拿出來,她的一句話又有何用?
谷秋莎坐臥難安了許久,忽然叫上司機,載她前往長壽路第一小學。
又是擁擠的放學時間,她看到那個叫司望的男孩,穿著藍校服系著紅領巾走出校門口。
他的視力還不錯,在許多輛車中看到了谷秋莎,走到寶馬760的窗邊說:“谷小姐,你找我還有什么事嗎?”
“關于上次的事情,我來向你道歉。”
“就是蘇州河邊那輛破吉普里的尸體?”
“你還是個九歲的孩子,怎么能叫你見到那種臟東西呢?這全是我的錯。”谷秋莎給他打開車門,“請進來說話吧。”
司望怯生生地看了看車里,搖著頭說:“我怕把你的車弄臟。”
看來他還從沒坐過這種好車,而現在的小男孩早就認識各種車的品牌了,谷秋莎笑了笑說:“沒關系!快點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