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我聽電閃雷鳴,聽風呼雨嘯,聽別枝驚雀,唯獨聽不到他來的腳步聲
老樹上未抽新枝,花苞還睡眼惺忪,一場悱惻的春雨就跳到了人間,嘩啦啦,淅瀝瀝,在宮墻上方的四角天空里織了一張纏綿的網。
它網住里邊的每一個,每一縷氣息,使之掙不脫、逃不開,變鮮活為腐爛。
夏織衣就是其中的一個。
自陶兒的彌月酒,陰雨連天,寒氣深重,她頭痛的毛病犯了好幾日,除進些許流食外便不大下床。
“娘娘,趙淑妃來了。”
唐襲舞輕稟道。
“既來了,總不能趕人走。”
夏織衣一邊說一邊勉強著坐起來,凌亂而烏黑的長發裹著一張縞白的臉蛋兒。
“夏姐姐,你可好些了?”趙端容綽約地走進來,輕聲細語地關懷道:“我聽小陸子說你病好些日子,實在放不下心,只得趕來瞧瞧你。”
“這都是老毛病了。”夏織衣扯了扯嘴角,一縷無力的笑寫在她蒼白的臉龐上:“這病雖說是難挨些,倒也死不了人。”
“你莫要這樣講,凡事看通透些,便也活得練達了。”趙端容起身,推開窗:“姐姐你瞧,這雨后的空氣多好哪!我就像一棵睡夢中的新草,每一滴細雨、每一縷清風、每一寸花香,都在歡呼著叫醒我。”
“………………”夏織衣黯然地垂著眼,她是一株被移植的彼岸花,眼看要在這片土地上凋零、枯萎。
“夏姐姐!”趙端容將夏織衣從思緒里拉出來:“我扶你起來看看罷。”
趙端容說著,便過來替夏織衣披了件薄罩衫,攙著她緩緩地走到朱窗邊——微風攜著隱約的青草香撲鼻而來,零落的泥燕銜著蟲橫掠過天際,夏織衣伸出手,從屋檐滾落的如絲如縷的積雨無聲地躺在她掌心,像一顆晶瑩剔透的寶石。
“真好看。”
夏織衣喃喃地自語著。這般靜好的歲月,美得不真實。
“我入宮那一年,正是娘親走的那年,她拉著我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囑咐,此生要么不入帝王家,要么就先愛己、而后愛人。夏姐姐,這個道理你明白嗎?”
“端容,你比我有福,你的可貴之處在于即使看透了,心中仍抱有不滅的光。而我是一只撲火的蛾子,燈滅,人亡。”
“人生來都是混沌的,只要心里的那把火還亮著,就總有柳暗花明的那一刻。”趙端容如吐芬芳:“每一個驚起的半夜里,我聽電閃雷鳴,聽風呼雨嘯,聽別枝驚雀,唯獨聽不到他來的腳步聲。我難過,但我深知他不是我的,他也不是夏姐姐你的,他是大儲的江山社稷、百姓子民的。”
一語驚醒夢中人,夏織衣笑著,掉著淚。
一滴清淚,二錢老淚,三分苦淚,四杯悔淚,五寸無奈淚,六盅病中淚,七尺恨晚淚,八抔傷心淚,盡數從眼中灌入心底里。
“我何嘗不明白?只不過我先入了戲,還不可自拔,恁憑他更衣登新臺,我也是不肯走出來的。我總想………那日芳菲蝶舞,若他的紅鬃馬沒有走過橋,是不是這座城就少一個求而不得的死靈魂。”
“小公主回來了!”
聽唐襲舞喚著,夏織衣和趙端容齊齊地回過身,只見桂茴抱著陶兒從外頭走進來,小陸子收了傘,揮了揮傘面上的殘雨。
“宿太妃見著陶兒,十分歡喜,還吩咐老奴常帶去。”桂茴說。
“那便時常送過去罷。”夏織衣點了點頭,蕩漾著一絲難得的笑容。
“陶兒,陶兒——君子陶陶,永以為好——真是個好名兒。”趙端容笑盈盈地問:“我可以抱一抱她嗎?”
桂茴看了看夏織衣,見她點頭才將陶兒輕放到趙端容懷里。
“瞧這雙眼好看極了,就像會說話兒似的,長大后定像你母妃更多些,是個水靈靈的美人胚子呢。”
趙端容俯身啄了啄陶兒香軟的小臉蛋,逗得她咯咯地笑起來。
“小東西,你可真香啊!”
一陣嬰兒的乳香彌漫在趙端容的鼻翼下,煞是好聞。她不禁貪婪地嗅了嗅,就好像抱著一團散發著香味的云朵。
“嗯?”
趙端容愣了愣。
“怎么?”
夏織衣茫茫然地問道。
“陶兒她方才是宿太妃處回來嗎?”趙端容細細地打量著陶兒,最終將目光落在她那只金玉兔鐲上:“這手鐲可是太妃送的?”
“這是陶兒出生時,嫣姐姐送她的見面禮。”夏織衣見趙端容神色不對勁,不由得狐疑道:“端容,這鐲子……怎么了?”
“我可否摘下來看看?”
“襲舞……”
在夏織衣的示意下,唐襲舞細細地替陶兒摘下鐲子。
“這是半邊蓮!”趙端容從發髻間取下金簪,慢慢地撬開那只玲瓏可人的玉兔,只見一線棕褐色的粉末緩緩地傾瀉而出。
“半邊蓮?”夏織衣后知后覺,猶如五雷轟頂——這是一味誘發心悸,導致慢性發作的草藥——她自幼從醫,竟從未留意其中的氣味,更不曾料想甄浮嫣要借鐲子來害陶兒!
夏織衣只覺得天旋地轉,心口撲通撲通地活蹦亂跳。
“這鐲子戴不得。”趙端容將鐲交至襲舞:“你且尋一處地方給埋了。”
“端容,今日我實在是乏了……你………先回去罷。”
夏織衣轉過身背對她,如同丟了魂似地摸索著回到了床沿邊。
“夏姐姐……”
“我沒事,你不必掛心…”
“可是……”
“端容,今日謝謝你。”
“………………”
“………………”
“襲舞,好生照顧你家娘娘。”趙端容千叮嚀萬囑咐:“有事去九陽宮找我便是。”
“哇嗚……………”
趙端容前腳剛離開,陶兒就放聲大哭起來,而夏織衣像聽不見似地呆坐在床沿上。
一陣風刮來,掀得窗紙呼呼地響,涼意爬滿了夏織衣的全身,它像一條吐著信子的毒舌,緊緊地纏繞著、裹挾著她。
“起風了,又要下雨。”桂茴把窗關緊,又從唐襲舞手中將陶兒抱過去哄著:“蘆葦高,蘆葦長………”
“蘆葦高,蘆葦長,
蘆花似雪雪茫茫。
蘆葦最知風兒暴,
蘆葦最知雨兒狂。
蘆葦高,蘆葦長,
蘆葦蕩里捉迷藏。
蘆葦高,蘆葦長,
隔山隔水遙相望。
蘆葦這邊是故鄉,
蘆葦那邊是汪洋。
蘆葦高,蘆葦長,
蘆葦蕩邊編織忙。
編成卷入我行囊,
伴我從此去遠航。
蘆葦高,蘆葦長,
蘆葦笛聲多悠揚。
牧童相和在遠方,
令人牽掛爹和娘。”
在桂茴綿長的歌聲里,陶兒哼哼唧唧地入了睡,她欣長的睫毛上還點綴著剔透的淚花兒。
夏織衣怔怔地呆坐著,她實在想不明白為什么,她非要親自去問不可。
“娘娘!”唐襲舞見夏織衣倏地站起來,不由得驚叫道:“娘娘,您這是去哪兒?外頭下著雨!”
“我去找她討個明白。”夏織衣看著如珠如綴的雨絲,清亮的眸子里變得像煙雨一樣的迷離:“我要親耳聽她說。”
“娘娘,恕老奴多嘴………”桂茴徐徐地說道:“您去了又如何呢?一張紙揉雜了,終歸不能平復還原。”
“我心意已決,非去不可。”夏織衣冷冷地說:“桂茴,襲舞,這件事就不必告知旁人了。”
“襲舞,你一同去罷。”桂茴說:“落了雨,地面滑,當心才是。”
“我去去便回了。”夏織衣撐開傘,頭也不回地邁出門,一陣朦朧的煙雨立即吞沒了她瘦削的身影。
天色陰沉沉的,如一塊厚重的鍋蓋,將整座城籠罩得密不透風。
里面的人想出去,而外面的人擠破了頭皮想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