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診室里的長凳上，看著輸液器一點一滴的將生理鹽水送進我的身體里，進程緩慢難熬。

診室里沉悶的氣氛和消毒水的味道讓我頭腦發(fā)沉，昏昏欲睡。我勉強撐著精神，打量著周圍的環(huán)境。對面的長凳上坐的大都是與我年紀相仿的人，其中一個男孩的右腿打了一層厚厚的石膏，左手也吊著一瓶點滴，看上去比我的要大不少。他旁邊坐著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女人，嘴里不停地在說著什么，神情時而責怨，時而心疼。

我努力想聽清那女人究竟說了什么，那男孩的腿又是怎么傷著的。可我的眼皮越來越沉，那女人的身影也越來越模糊，聲音離我越來越遠。

就在意識已經模糊不清的時候，我的面前忽然多了一件白色毛衣，我目光上移，想要看清白色毛衣的臉孔。

“是寧珂啊?！?

我已經沒有力氣說話，眼睛也快要閉上。在我恍惚的視線里，那件白色毛衣逐漸化出了一縷一縷的熱氣彌漫在診室里，消毒水的味道也變成了寧珂身上的香味。

我又想起了昨天。

我一想起昨天，那股氣息就不知從哪鉆了出來，讓人心慌。但我已經沒有力氣心慌，我動了一下嘴唇，嘀咕了一聲。

“媽的?！?

隨后就失去了意識，昏睡過去了。

……

等我醒來的時候，白色毛衣和氣息都不見了。只剩我爹坐在我身邊，看我睡醒了，過來摸了摸我的額頭。

“沒那么燒了?！?

他把醫(yī)生開的藥裝進袋子里，隨后問了我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

“你罵寧珂干嘛？”

剛剛那一覺發(fā)了不少汗，我身上的熱已經褪去大半，意識也清醒了不少。我十分困惑地看著他，坐在原地回想半天，我記起我看到了寧珂，她穿著一件白色的毛衣，后來就變成了一縷縷的熱氣，但我那時已經是在夢里了......

“我……”

我不知道怎么跟我爹解釋，何況我那聲罵，其實是在罵自己。

我爹看著我說：“發(fā)燒燒糊涂了？寧珂都不認識了？”

“我那是在夢里?！?

我的解釋有些無力，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夢里也不能罵人家呀?！蔽业闷鹞疑砩仙w的棉毯，我不記得自己有蓋過這條毯子。

“人家專門請假來看你，給你送了一條毛毯，結果你張嘴一句……”

我爹沒說出那兩個字，轉而問我：

“你這臟話跟誰學的?！?

“跟老寧學的?！?

我站起身來活動了一下，坐在長凳上睡了一覺，身體難免有些僵硬。

“什么老寧，那是寧珂的爸，你管人家叫叔，整天沒大沒小的?！?

“行行行，跟寧叔學的?！?

我提起藥袋走出了診室。

“這老寧真是越來越沒個分寸了?！蔽业衙罕г趹牙?，也跟了出來。

“當著小孩子的面也亂說話?！?

……

回到家后，我又睡了一覺，醒來已經是傍晚了。我伸了個懶腰，感覺渾身輕松了許多。

穿好衣服，起身走去廚房，從餐柜里拿出餐盒，準備把寧爺的晚飯打包好，等著寧珂回來和她一起去給寧爺送飯。

我媽解下圍裙，抖了抖，掛在廚房門后，然后走過來用手背碰了一下我的頭。

“不燙了，好多了?！?

我點點頭，“嗯”了一聲，手里正在把寧爺的晚飯裝進餐盒里。

“今天的伙食不錯啊。”我用筷子夾起一條肥嫩的魚，放進餐盒里，“寧爺愛吃的南灣魚?！?

我把筷子遞到嘴邊，蘸了蘸上面的油水。

“真香?！?

我媽笑著摸了摸我的頭發(fā)，又有些擔心地說：“今天還去送飯嗎？發(fā)燒剛好一點，別再爬那么高的樓讓風給吹著，讓你爸去吧。”

“不用。”我故意提高了聲音，表示自己已經完全痊愈，“我已經好了。”

打包好寧爺的晚餐，我就坐在門外等寧珂。

學校離我家不遠，下課的鈴聲都能聽得很清楚。

五點半的時候，下課鈴聲準時響了起來。我就開始在腦海里計算：教學樓在后院，教室在二樓，下樓需要半分鐘，從后院走到前院大門需要一分半鐘，從大門走到家需要八分鐘。

我依靠著門框，想象著寧珂照著我的計算行走的樣子，大概十分鐘后，她就會出現在橋頭這里。

可我忽然又緊張起來。

她如果出現在這里，我第一句話要跟她說什么？如果她問我怎么坐在這里，我要怎么回答？

或者，她會不會假裝沒看到我，直接走進屋去。

我知道最后一種情況純屬多慮，我也知道這不是我第一次坐在門前等寧珂，這次也和往常一樣。

她會背著書包，走過木橋，還沒到我跟前，聲音已經遠遠地傳來：

“哥，你坐在這里干嘛？”

我的回答一如既往：

“等你啊。”

“等你啊……”

我嘴里不自覺地開始念這句話，這句從小說到大的話，卻讓我在這個傍晚感到了不妥。

于是我在心里變換著各種合適的回答：

“涼快會兒……”

“透透氣……”

“等月亮……”

我在思忖如何回答的時候，已經忘記了時間。直到我爹走到我旁邊，拍了拍我。

“嘀咕什么呢？”

我爹瞇著眼睛朝正前方看了看。

“寧珂怎么還沒回來？”

我也跟著他的目光朝前方看了看，認出了幾個隔壁班的學生。

“估計是老師拖堂了吧?！蔽艺f，“幾點了？”

我爹抬手看了一眼手表。

“這放學都快半小時了，這老師也太能拖了。要我說，拖堂真沒必要。有些學生，正常上課時間都不好好學，拖堂他能好好學嗎？”

我爹擺擺手，走回屋里去了。

我自己坐在門外，天色逐漸由昏黃轉成黑色。

“怎么還不回來？”

不知過了多久，我爹的聲音又傳了出來，寧奶也跟著他一起走出來了。

“要不你去學?？纯矗俊蔽覌審膹N房的窗戶里探出半個身子，“我先把菜熱一下。”

“行?！蔽业D身走回屋里去，拿了一件外套穿在身上。

走到寧奶身邊時，他右扶著寧奶，左手指著前面，說：“寧娘，您回屋里坐著吧，我去學校看看寧珂?！?

寧奶耳朵有點背，“啊啊”了兩聲，并沒有聽清我爹說了什么。

我爹靠近她耳邊，提高了聲音：

“我去學校看看寧珂，您先回屋坐著吧，別凍著了?！?

寧奶點點頭：“好，好?！?

我對我爹說跟他一起去，他沒同意，說我發(fā)燒剛好，別出門吹風。

我沒聽他的，自顧自地先走了。他在后面追著我喊著：

“你這孩子，大人都不急你急什么？”

我爹看出來我有點擔心，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寬慰道：“擔心是對的，你要是不回家，寧珂也擔心你。”

“但該放心還是要放心，”他接著說，“咱們這農場，一共就這么點人，誰都認識誰，沒有壞人。”

我沒有理他，加快了速度趕往學校。

到了學校，我爹傻眼了。他坐在劉老師的辦公桌前，聲音里滿是難以置信：

“什么？五點就請假走了？”

我爹抬頭看了一眼掛在墻上的鐘表。

“這都七點半了，她也沒回家啊！”

劉老師也有些驚訝，但很快平靜了下來。

“她說溫言生病了，她今天要早點回去看看他?！?

劉老師站起身來，把椅子推進辦公桌下。

“別著急，我跟你們一塊找找，懷城統共就這么大，咱們都找找?！?

劉老師把課件放進桌子里鎖好，然后領著我們走出了辦公室，站在一棵槐樹下，開始和我爹一起分析寧珂會去哪。

劉老師問：“她平常有經常去的地方嗎？”

我爹搖搖頭：“這個我還真不清楚?！?

他轉過身來問我：“溫言，你知道平常寧珂愛去哪嗎？”

我們剛走出辦公室的時候，我就在腦海里開始篩選寧珂會去的地方。我爹問我的時候，我已經確定了兩個地方，這兩個地方都離這兒不遠，一路跑去的話也用不了多久。

我沒顧得上回答我爹，又自顧自地跑開了。我爹在我身后喊著：

“你這孩子，你又去哪？”

……

第一個地方是鐘樓。

寧珂平日里喜歡坐在鐘樓上看懷城的風景，陪寧爺說話。

我一路跑到鐘樓下，扯著嗓子喊寧爺。

“寧爺！寧爺！”我咳嗽了兩聲，嗓子還是有點干燥。

寧爺站在鐘樓的圍墻前，瞇著眼睛看著下面的我。

“怎么了？”

我拱起雙手罩在嘴邊，這樣能讓我的聲音大些。

“您看到寧珂了嗎？”

寧爺擺了擺手，說：“沒有。”

隨后又問道：“怎么了？寧珂沒回家嗎？”

我剛想跟他說“沒有”，我爹和劉老師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現在我的身后了，我爹搶著說：

“寧珂在家呢，剛回去，待會就給您送飯來?！?

寧爺笑著點點頭：“行，行。今天什么飯吶？”

我爹說：“清蒸的南灣魚，您最愛吃的。”

寧爺朝我們擺擺手，走回屋里去了。

我跑到我爹面前，很是驚喜。

“寧珂回家了？”

我爹示意我小點聲音，他說：“沒有?！?

他把我拉到一邊，說：“大人也都在找，你別急。你跟我們說說，你和寧珂經常去哪？”

我有些煩悶，埋怨我爹讓我空歡喜一場。我爹看出來了我的心思，耐心地對我說：“你寧爺年紀大了，腿腳又不好，你跟她說寧珂丟了，他不得著急呀?！?

我點點頭，“嗯”了一聲。

我爹還想再說什么，劉老師的手機鈴聲響了起來，是師娘打來的。

“又拖堂了嗎？怎么還不回來呀？”

劉老師扶了一下眼鏡，聲音有些喘：“寧珂不見了，跟我請假了，但是沒回家?！?

劉老師說：“你先吃吧，我得先找學生。”

師娘說：“你在哪呢？我跟你一起找。給別的老師也通知一聲呀，大家一起找，人多力量大?！?

劉老師說：“先別急，先別急，再讓溫言帶著找找?！?

師娘說：“那行，有情況了及時通知一聲。”

“好好。”劉老師答應了幾聲，掛斷了電話。

我爹走到劉老師面前，和他握了握手，嘴里說著抱歉的話。

“耽誤劉老師時間了，麻煩了麻煩了?！?

“不麻煩，不麻煩?！眲⒗蠋熡滞辛艘幌卵坨R，深吸了幾口氣調整呼吸，語氣平緩不少，“找學生重要，找學生重要?！?

劉老師看了我一眼：“這樣吧，溫言說說看還有哪些地方，咱們分頭去找，更快些?！?

我爹點點頭，也看向我。

“還有一個地方?！蔽艺f，“琴房。”

我剛又準備跑開，我爹拉住了我。

“琴房不用你過去，打電話問伊東?！?

我爹掏出手機，撥通了伊東的號碼。

電話很快被接通了。

“溫叔，怎么了？”

“哎，伊老師啊?！蔽业f，“你現在在琴房嗎？”

“我在，怎么了嗎？”

“寧珂在嗎？”

“寧珂不在?！币翓|說，“我正想打電話問你們呢，寧珂今天怎么沒來?！?

我爹嘆了口氣：“人找不著了，晚上放學也沒回家?！?

伊東詫異地問：“人找不著了？人怎么會……你們現在在哪，我趕緊過去。”

伊東一著急，我爹反倒是平靜了一點：“沒事沒事，我們再找找。”

“行行行……”伊東一迭聲說了好幾個行，“有需要我?guī)兔Φ谋M管說?！?

寧珂也沒去琴房。我心里一涼，有些沮喪。我感覺我的心臟有一瞬間也冷了一下，猛然抽搐了一下，緊接著我的眼淚就想奪眶而出。

我在腦海里飛速篩選懷城的每一個角落，每一個我和寧珂去過的地方，每一個寧珂喜歡的地方?？墒敲刻蕴粋€地方，我心里的慌張和著急就逼近一分。

她到底去了哪？

我聽到我爹和劉老師在喊我的名字。他們站在我身邊，離我只有一步的距離，可我覺得他們的聲音很遠，好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而我所處的這個世界，只有我自己，和腦袋里“嗡嗡”的響聲，那響聲代表懷城的每一個角落在我的腦海里劃過。

嗡嗡……

嗡嗡……

我站在原地，使勁地閉著眼睛，好讓自己全神貫注地去想。我前所未有的安靜，只是那份安靜下藏著一顆慌張得快要跳出身體的心臟。

忽然，我猛地睜開眼睛。

我想到了一個地方。

寧珂會去哪嗎？

我沒有時間多想。

快步朝著那個地方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