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恨?
- 你是遠去的鳥
- 白清川
- 3482字
- 2020-07-20 21:12:10
其實冬歌說得沒錯。
我的確不恨寧珂,因為這件事情跟她沒有任何關系。我也算不上恨老寧,我只是無法面對他,也同樣無法面對寧珂,面對寧爺,面對他們當中的任何一個。
我無法面對,并非出于對他們恨之入骨,而是無法面對他們對我的愧疚。他們的愧疚仿佛是在告訴我,我爸的死,他們每一個人都是兇手,他們每一個人從此都會帶著對我的家庭深深的愧疚生活,這讓我感到一種難以言明的苦澀。
他們也同樣無法面對我,這是心照不宣的事情。那年春天,我要離開懷城的時候,我悄悄跑到了塔樓下,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要去那里,或許只是想再看一看這個我從小生活過的地方。
寧爺站在老鐘前,遠遠地望著我。我看到他的嘴巴在顫抖,像是想要對我說些什么,卻又萬分艱難,難以出口。我本想告訴他我要走了。可我看著他,看著他對我充滿愧疚的眼神,又因為愧疚而不住欲言又止,顫抖的嘴唇,在那么一瞬,我感到一切都變了,有些話無法說出口了,有些人,本來與我并肩齊行的人,現在都朝著與我背道而馳的方向去了。我也忍住了自己的告別,離開了懷城。
可是,害死我爸的真的是老寧嗎?我曾經這么痛苦地問自己,又為自己如此的發問而倍感羞愧,混賬和不孝。似乎我周圍的人都在恨老寧,甚至我爸葬禮那天,有些跑來安慰的人索性把罵老寧當做安慰的措辭。
大家都不約而同地認為,該死的是老寧,老寧沒安好心,為了生意,手段和心計耍到了自家人頭上。可這場事故,老寧也是受害者,他失去了最好的兄弟,失去了家鄉人的信任,甚至于,寧珂和寧姨也因為這件事和他有了更大的裂痕,他幾乎也失去了自己的家人。
這是一場意外,充滿了許多復雜的因果,道德和命運因素的意外,許多人都是這場意外的受害者,無辜的受害者,唯只有那個肇事者算不上無辜,但他同樣付出了生命的代價。而在這場意外里存活下來的老寧,承受了幾乎是所有的道德的譴責。
我曾想問我媽,她真的想讓老寧也去死嗎?她真的毫不在意這場意外再多摧毀一個家庭,多增加一份痛苦嗎?但我沒有如此問她,因為我深知愛都是自私瘋狂的,她很可能會萬般堅決地告訴我,她想。
我媽無法原諒老寧,至少現在仍然無法原諒。可如果她從此被仇恨的爪牙攫住了靈魂,她該多么痛苦。我無數次想告訴她,當面告訴她,打電話告訴她,發消息告訴她,我們不該恨老寧,這世上也沒有誰該死,誰不該死,這只是一場讓人痛苦的意外,這場意外本身已經帶來了太多的苦難,我們為什么還要制造更多的苦難?
現在看來,老寧這個在意外中唯一存活下來的人,也算不上幸運。
……
冬歌拿起筷子敲了敲我面前裝燒烤的瓷盤。這陣清脆急躁的聲音讓我從漫長的思緒里抽出身來。
她睜著藍寶石一樣的眼睛看著我,問道:“發什么呆呢?結賬去。”
我站起身來,把錢遞給方叔。方叔是個重慶人,白白胖胖的,留著絡腮胡子,一雙眼睛每天都炯炯有神。他笑盈盈地接過錢,又從烤架上拿下兩個烤魷魚遞給我:“剛烤好的,嘗嘗。”
他喊了冬歌一聲,冬歌一蹦一跳地朝我們這邊跑來。他喜歡地看著冬歌說:“洋娃娃,你最近咋不經常來叔這兒吃飯了呢?”
冬歌瞟了我一眼,沖他使了個眼色,擠眉弄眼地說:“你問他,他整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不思飲食也拒絕社交,天天憋在圖書館里修仙。”
方叔笑著說:“冬歌,你不來,我們店的生意都不好了,那些傳媒學院的小伙子,都是來看你的。”
冬歌得意地歪了一下頭,從烤架上拿起一串羊肉,邊吃邊說:“真的假的,方叔,要不我替你們店代言,你每個星期讓我免費吃一頓就行。”
方叔哈哈笑了起來,用手中的蒲扇輕輕拍了一下冬歌的頭說:“你這個小姑娘,鬼得很。”
我們跟方叔告別,往住的地方走去。冬歌最近在我學校附近的小區租了一個房子,因為她不想周末還住在寢室里。她新租的房子雖然不如懷城的別墅豪華,但也不是一般的大學生舍得租的地方。冬歌還額外給房東加了一萬塊錢,理由是她要把房間里的家具全部扔掉,這一萬塊錢就當做賠償費了。其實那些家具,一臺壞掉的彩電,一個塌陷的沙發,一個玻璃茶幾,一張大紅色的床和一個櫸木色衣柜,加起來兩千塊錢都不到。
她自己新添了一堆家具和壁畫,還把整個房間的墻壁都重新粉刷了一遍,這方面她倒沒有花錢請工人,而是把我叫去和她一起把整個屋子都刷了一遍。
我送她回到小區,陪她一起上樓去看了新裝的房間,整個屋子都還彌漫著一股刺鼻的油漆味道和新家具的味道。
冬歌抱怨地說:“怎么還有味兒啊!我還想今天晚上睡在我剛買的榻榻米上呢!”
她不樂意地瞪了我一眼,好像在怪罪這些味道是從我身上發出來的似的。無奈之下,我們只好出門給她找個酒店將就一晚。
我們在大街上逛游半天,終于找到了一家她還看得上眼的酒店。我困意十足,領著她匆匆走進酒店,想要趕緊辦好入住手續,好趕回寢室睡覺。
我在酒店大廳辦理入住手續的時候,冬歌看著我從錢包里拿出身份證,冷哼了一聲,陰陽怪氣地說:“溫言,你跟女生出門怎么還隨身帶身份證?你這是什么習慣?”
我無精打采地說:“讓你不至于睡大街的習慣。”
“哼,”她說,“我看你這是偽君子的習慣。”
前臺的女生偷偷看了她一眼,強忍著嘴角的笑意。我搖搖頭嘆了口氣,說:“不用理她,幫我開一間房。你要大床房是吧?”我轉身問她,她不知道什么時候窩進了酒店大廳的沙發里,懶洋洋地躺著,點了點頭。
我幫冬歌開好房間,把她從沙發上叫起,把房卡遞給她,準備離開酒店。這時前臺的女生叫住了我,問道:“您不入住嗎?”
我轉過身,沖她點點頭。
她笑著說:“不好意思,先生,這間房是用您的身份證訂的,您不入住的話,按我們酒店的規定,這位小姐是不可以入住的。
“還有這規定呢?”我詫異地問道。
那個女生笑著點了點頭,說:“如果只是這個小姐自己住的話,需要用她自己的身份證辦理。”
我走回到前臺,懇切地說:“她是我朋友,她學校離這兒太遠了,她現在沒法回去拿身份證,她就住一晚上,行嗎?”
她微微笑著:“不好意思,不行的。”
“不過,”她別有意味地看了我們兩個一眼,又接著說,“你們兩個一起入住的話,是可以的。”
“一起?”我說,“那我能重開一間雙人床的房間嗎?”
這時冬歌一把拽過我,瞪著我,小聲地怪罪道:“溫言,你是故意的吧。”
我瞟了她一眼,告訴她:“我才不稀罕吃你這窩邊草。”
她擰著我的胳膊說:“我看你就不是個什么好兔子,裝成小綿羊的大灰狼。”
我把她的手打掉,說:“你笨吶,一起住就一起住,我一會兒隨便找個理由離開酒店不久行了,你到底住不住!”
她轉了一圈她的藍眼睛,像是在思索自己的處境,最后故作冷漠地揚了揚下巴,警告我說:“你給我老實點。”
我冷笑一聲,回敬道:“放心,我這個人最基本的審美還是有的。”
她問我:“什么意思?什么審美?”
我沒有理她,自顧自朝房間走去了。過了一會兒,我聽到身后傳來了她急切的腳步聲和喊聲:
“溫言!你說什么審美!你說我丑是嗎!”
……
到了房間,我直接躺進了沙發里,想要休息一會兒。冬歌走到我身旁,彎下身子看著我,頭發垂到了我的眼睛上,弄得我眼睛發癢,我撥開了她的頭發,說:“你看什么?”
她直起身子,擺弄了一會兒桌子上的綠植,說:“沒什么,你還挺自覺,你晚上就睡沙發吧。”
她跑去浴室,拿出一條浴巾蓋在我的頭上,對我說:“蓋好了,別揭下來,我要去洗澡了。”
我的眼睛被浴巾蒙住,只能從粗糙的布料材質常有的縫隙中看到隱隱約約的燈光和她模糊的身影。我說:“你就非得今天晚上洗,我看你才是別有用心。”
我聽到她換上了拖鞋,走進了浴室,打開了花灑,然后隔著浴室的磨砂玻璃對我說:“不行,仙女每天都要洗澡。”
不知過了多久,她穿著酒店的睡衣從浴室走了出來,跑到我身邊拿開了蓋在我頭上的浴巾。
她穿著一身像是絲綢材質的酒紅色睡衣站在我面前,手里拿著一條白色浴巾擦著自己的頭發,一邊擦著一邊對我說:“你要洗澡嗎?”
我困倦地轉了個身,背對著她,無精打采地說:“不了,我一會兒要回寢室。”
“你真要回去啊?”她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就睡這兒吧,或者我分半張床給你,你睡覺老實嗎?”
“不用,不用,”我說,聲音越來越小,困意十足,最后直接睡了過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被冬歌的一陣笑聲和說話聲吵醒,我聽到她在和誰通著電話:
“你最近怎么樣?”
“對了,你那有電腦嗎?”
“快去開電腦,我給你看一個東西。”
冬歌背對著我,興致勃勃地坐在房間里的電腦前,把手機擱到了一邊,打開了免提。
我緩緩坐起身來,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我抬頭看了一眼她床邊鬧鐘上的時間,準備起身離開。
這時她沖著電話里的人興奮地說道:
“你好了嗎?”
她伸手調整了一下裝在電腦顯示屏右上角的攝像頭,然后對著電話里的人問道:
“你上線了嗎?”
電話里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隨后,一個溫柔清脆,我無比熟悉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讓我心頭一顫。
“你等一下。”
冬歌忽然轉過身來,我急忙重新躺回到沙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