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車禍
- 你是遠去的鳥
- 白清川
- 3951字
- 2020-07-18 21:21:23
那年的春天,注定不平靜。
那天深夜,我被一陣急促的電話聲吵醒,我半夢半醒,也聽不清我媽跟電話里的人在說什么。隨后,我又聽到了我媽一陣匆忙,慌亂的腳步聲,緊接著就是奪門而出的聲音,與這些聲音混雜在一起的,還有她起伏不定的喘息。只是當時的我并未意識到這些聲音的含義。
我起床后,發現家里空空蕩蕩的,房門都大開著,我以為我媽有急事出去了。我自己煎了一個雞蛋,簡單吃過之后就和寧珂一起去了學校。現在回想起來,或許我會祈求命運,如果它沒能在泛生離開之前停下自己乖戾的腳步,那么我祈求它在我和寧珂去往學校的路上收回那雙注視著我的惡魔般的眼睛。
可是它仍然沒有,它仍然以一種殘忍,血腥的拒絕的姿態向我展示了它無比的力量。
到了學校后,我接到了一個通知:陸之恒轉學了。誠然,除了我和林染之外,沒有人知道泛生的死和陸之恒有關,甚至那些照片是不是陸之恒給泛生的,都不得而知,而唯一能解釋說明一切的人,只有泛生。但我確信,或者說萬分篤定,那些照片是陸之恒交給泛生的,或者是他唆使別人交給泛生的。很顯然,陸之恒不知怎么知道了泛生和林染的關系,所以他想通過杜撰我和林染的愛情,傷害泛生,進而讓我的好朋友與我反目成仇,實現報復我的目的。
只是陸之恒忽略了泛生對林染的愛。其實不光是陸之恒,我也忽略了泛生對林染的愛。現在想來,對于那個時候在陰暗的生活里栗栗危懼的泛生來說,林染的愛成為了他生命中的一束暖陽,溫暖照亮了他的人生。當泛生意識到這道暖陽不止照亮他一人,甚至她根本就不屬于他時,他陷入了比之前更深的絕望抑郁之中—他毫無指望地愛著她。
陸之恒低估了泛生的愛,他以為的報復,卻讓泛生付出了生命,所以他害怕,逃避。
我看著陸之恒空蕩蕩的座位,心里卻并未好受多少,甚至于我希望他不要離開,因為從泛生離去的那一刻起,我本該把所有的痛苦讓他這個混蛋嘗個遍。
林染也有段時間沒來學校了。沒人知道她去了哪里,甚至白老師都不知道。她只是給白老師發了一個短信,說自己在某個城市工作。
我身旁的位置同樣空空蕩蕩。我坐在位置上,對著窗外發呆:如果在泛生偷偷用光盤看林染的那一天,我能對他的感情有所察覺的話,一切就會不一樣了。或許陸之恒會用別的手段帶給我麻煩甚至痛苦,但那又怎樣呢,至少沒有人會為這件事情付出生命。
或者,如果寧珂生日那天,我沒有讓陸之恒當眾出盡洋相,他對我的報復會不會收斂很多。
我的思緒越飄越遠。
當我回過神來的時候,白老師正站在我身旁。他叫了我一聲,讓我跟他出去一下。
我們兩個站在教室門口,他哀郁地看了我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我以為他是為了泛生的事而來,于是就說:“白老師,我沒事。”
白老師怔愣了片刻,隨后嘆了口氣,扶了一下掉在鼻梁上的眼鏡,然后開口說道:
“溫言,你,你父親出車禍了。”
他十分清楚地說:
“現在在懷城中心醫院,你過去吧。”
“還有寧珂,”他說,“寧珂的爸爸也在醫院,你跟她一起吧。
“車禍?嚴重嗎?”我急忙問道。
白老師看著我,他的眼神里有一種不忍開口的情緒,讓我感到強烈的心慌和不安。
“還在救。”他艱難地說。
他的辭色讓我倍感緊張,我急忙回教室里叫上寧珂,奔向醫院。
寧珂一路上都憂心忡忡,我安慰她道:“沒事,應該沒事。”也是在安慰自己。
等到我倆到了醫院,走廊上靜悄悄的。我看到了在遠處坐著的老寧,他的頭上纏著一層紗布,披著他的外套坐在醫院走廊的一條木凳上。接著,我看到了我媽,她蹲在手術室門前的角落里,正在掩面哭泣。
我抬頭看了一眼手術室,知道我爹正在里面搶救。我和寧珂默默朝他們走過去。
老寧抬起頭,眼睛里布滿了哀傷與疲憊。那是我頭一次見到老寧如此頹喪黯淡的眼神。以往,他的眼睛里總是充滿了一團熾熱的興奮的火光,甚至寧珂對他的恨都沒能讓這團熱火徹底熄滅,可如今,他坐在那里,像是一個一夜之間一無所有的可憐人。
我朝我媽走了過去,安慰道:“沒事,沒…”
可還沒等我說完這句話,命運的爪牙又悄無聲息地伸向了我。
手術室的門打開來,從里面走出一位高大的醫生。老寧幾乎是跳起身來,沖到他面前,雙手鉗在他的肩膀上,晃著他的肩膀,急切地問道:“大夫,救過來了嗎?”
醫生看了老寧一眼,眼睛里有一絲厭煩,他推開了老寧的手,隨后掃了一眼我們,冷漠地宣布道:“車禍大部分的沖擊都被傷者吸收了,傷勢太重,大腦已經死亡。”
他頓了頓,然后接著說:“傷者已經去世了。”
他以極其冷淡的口吻宣布了一個生命的終結,隨后轉身要走,臨走之前,他又轉回身子,指著老寧,眼睛里還是那絲厭煩:
“你……”
他扭頭看了一眼蹲在墻角的我媽,最后沉重地嘆了口氣,收回了自己的話,搖搖頭走進了手術室。
老寧癱坐在地上,像是一具散了架的骨骼。這時,幾個護士推著一輛擔架車走了出來,那上面躺著我的父親。其中一個護士走到我媽身邊,扶起她,對她說:“家里有死者生前的衣服嗎?換上一件干凈的吧。”
我媽踉踉蹌蹌地站起身,身子止不住地顫抖,她走到我爸面前,哭泣著,顫抖著,掀開那張掩蓋了他氣息的白布,雙手捧著他的臉,痛苦地望著他。
忽然,她止住了哭泣,也不再發抖,而是微微笑著,對我爸說:“懷禮,我們回家,我們回家。”
她把蓋在我爸身上的那張白布扔在地上,開始為我爸扣上西服松開的扣子。她嘴里念叨著:“我們回家,我們回家。”
護士趕忙上前拉住她,從她身后抱住她,另一個護士撿起地上的白布重又蓋回到我爸身上。那個抱住她的護士拼命地往后退,而她拼命地朝我爸的方向伸著手,掙扎著,哭喊著,想要拉起我爸垂在床邊的手。
她拼命地哭喊著我爸的名字,想要喚醒他。最后,她像是丟了魂魄似的,在護士的懷里癱倒,坐在地上,依靠著護士的腿,撕心地哭了起來,痛苦極了。
而我,
我卻笑了起來。
是的,我笑了起來。為命運這拙劣的戲法感到可笑。這可能是真的嗎?一個人,在短短一個月不到的時間內,先是自己的朋友帶著對自己的恨自殺,接著自己的父親又意外去世……這可能是真的嗎?
我無比確信,我不知在何時陷入到了一個痛苦不斷的夢里,只是這夢太過持久和真實,以至于讓我差點信以為真,差點就上了這卑鄙的命運的當。
或許,這也還是陸之恒對我的報復,他在現實里的某一天,讓我不知不覺吃下了一片安眠藥,于是我就睡去了,我的每一次醒來,其實都是在夢里,我在夢里失去了泛生,失去了父親。
我看穿了這種拙劣的把戲,反倒無所畏懼起來。還有什么可讓我失去的?寧珂?都來吧,反正都是夢,我遲早會醒來,等到我醒來的時候,泛生正拿著那張光盤偷偷地看著林染,我爹也正在農研所里為他那又被硫酸燙出一個洞的新衣服抱怨。
我站在醫院走廊上忍不住地笑。寧珂流著淚走過來,困惑又痛苦地望著我。我看著她那雙止不住哭泣的眼睛,對她說:“沒事,等醒了就好了。”
寧珂沒有說話,默默摟住我的脖子,抱住了我。我也抱住了她。
……
我爸的葬禮在幾天后舉行。
那天之前,我媽狠狠扇了老寧一巴掌。
那天傍晚,老寧來到我家,他頭上還纏著紗布,臉色蠟黃,一副病怏怏的樣子。
他問我媽:“老溫明天幾點出殯。”
我媽沒有理她,而是甩開他,走進客廳,又砰地一聲把門關上。老寧緊跟著打開門,想要走進去。他剛打開一條縫,我媽就沖他吼道:“滾!”
老寧看了我和她一眼,然后合上了門。他站在門外沉默半天,最后開口說:“之曼,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
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眼淚流了下來:“我對不起你們一家人。”
他聲淚俱下地說:“以后你就是我的親妹妹,溫言就是我的親兒子,我怎么對子美和寧珂,我就怎么對你們。”
他痛苦地說:“我有罪,我該死,我不是人,我……”
他掩面痛哭了起來,又用手撐著地,低著頭,痛苦地抽噎起來,似乎像是在對那片土地懺悔,他的身子因為痛苦而不住地發抖。
我媽走出門去,同樣痛苦地望著他,然后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對他說:“以后,咱們兩家不要再來往了。”
老寧一下一下地捶著地,似乎沒有聽到我媽的話,仍然沉浸在萬般自責的境地說:“都怪我,都怪我。”
我媽最后說:“等懷禮的后事安頓好,我就帶著溫言離開懷城。”
老寧抬起頭,詫異又絕望地看著她,卻再也說不出話來。我想,或許他也不能原諒自己,他只是告訴我媽和我,無論以后我們在哪,他都會照顧我們。而他這唯一的祈求,被我媽狠狠地拒絕了。
我媽告訴我,等我爸安頓好,我就跟著她回西平生活。她還告訴我,她永遠無法原諒老寧,也永遠不想再看到他,因為我爸是被老寧害死的:
那天晚上,老寧帶著我爸去和那個化肥廠的廠長談收購的事情,可是期間我爸卻越想越覺得,不能為了利益做這種坑害別人的事情。于是他在飯局上拆穿了老寧的把戲,飯局不歡而散。回去的路上,兩個人一直在爭吵,老寧情緒激動,車開得越來越快,路也不看,擰著脖子跟我爸吵了起來。最后,在路過一個寬闊的十字路口的時候,一輛跑車以極快的速度從他們右邊沖來,猛烈地撞向了他們,也就是我爸坐的副駕駛的位置,老寧的車被撞得騰空滾了幾圈,掀翻在了路邊。后來警察同志告訴我們,那天肇事司機和他的幾個朋友醉酒飆車,肇事司機已經當場死亡了。
可司機的死亡并不能消除我媽對老寧的恨。在她看來,這場車禍本可以避免,如果老寧不被生意沖昏頭腦的話,或者他能控制住自己激動的情緒的話,甚至于,即便有人要付出代價,那也應該是老寧,他才是該用生命贖罪的人。
……
我記得,我爸出殯那天,老寧一家也趕了過來,卻被我媽攔在了門外。我和寧珂隔著殯儀館外那扇鐵黑色的,冰涼的大門站立著,她透過那些護欄的縫隙望著我,流著眼淚,手指緊緊地抓住護欄。
她像是祈求,又像是自責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讓我心碎,讓我心疼:
“哥,”
我望著她,同樣流下了眼淚,然后轉身朝儀館內走去。
“再見了,寧珂。”
我一邊流淚,一邊在心里說。
“再見了。”
這時,殯儀館里響起了一首歌,那是懷城追憶逝去的人的挽歌,歌里一個輕柔的女聲輕輕唱道:
“你是遠去的鳥,飛去藍天,銜走思念;
你是遠去的鳥,何時歸來,能否再見;
遠去的鳥啊,遠去的鳥,離開之前,再看一眼你愛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