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墜
- 你是遠去的鳥
- 白清川
- 4088字
- 2018-10-07 21:32:23
我們騎著二白在草地上慢悠悠地走。我一時興起,想要在寧珂面前表現一下自己,于是就問她要不要來點刺激的。
她問我:“哥,你要玩什么刺激的?”
我說:“你拍拍二白的肩就知道了。”
寧珂聽了我的話,伸手拍了一下二白。于是,二白就像剛才一樣猛地跑了起來。寧珂“呀”了一聲,有些驚訝,隨后就是咯咯笑個不停。她的裙擺向后飄散著,我想,如果風有形狀的話,大概就是寧珂裙擺揚起的樣子。
二白帶著我們在馬場上跑了一圈又一圈,像是不知疲憊。我也記不得跑到第幾圈的時候,我看到二白忽然揚起了脖頸,前蹄騰空亂擺,看上去很興奮的樣子。二白突如其來的動作讓我和寧珂都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抓緊了韁繩。好在,二白只這么一下,然后又開始飛奔起來。
我心想:看來二白也跑高興了。
寧珂喜歡地摸著二白的鬃毛,笑著說:“二白真厲害。”
這時,我看到江思語朝我們跑來,神情看上去有些緊張。
我隱約聽到她在喊:“快停下!”
“低頭革!”
“低頭革脫開了!”
我還沒有來得及對她的提醒做出反應,二白再一次揚起脖頸,這次的幅度更大,我感到它整個前身像是立起來了一樣,我眼前的世界也忽然立了起來,朝我壓迫而來,我手中的韁繩有些不受控制,想要掙脫開,我費力地拉緊,緊拽著不放。這一刻,我意識到了危險。
緊接著,我就聽到了寧珂的一聲呼喊。
“哥!”
我見她身子一個搖晃,就要從二白身上掉下去了。
我心里一緊,下意識地松開韁繩,想去捉她。
人們說,意外來臨的時候,人是來不及反應的。這話我現在不相信了,因為從我松開韁繩的那一刻開始,我感覺我的時間是一幀一幀地走的,速度慢到快要凝固。
我看到寧珂的身子快要掉下去了,但速度極其慢,平衡是一點一點失去的,我看到自己的雙手朝她過去,還來得及抱住她。
我抓住她,攬到自己胸前,把她的頭埋在我的懷里,這下我安心了。
接著,我感到自己的身子正在慢慢脫離馬背,我甚至還有時間看到它是如何一點一點不受控制地變換姿勢。然后,當我徹底離開馬背的那一刻,那根拉著時間,讓時間變慢的線,忽然斷掉了。
我快速地墜落下去,這是我最后的感覺。
昏黃的天空,是我眼前最后的景象。
寧珂的頭發和連衣裙,是我最后的嗅覺和觸覺。
茉莉的香味,薄紗的質感。
然后我感到自己的頭像是被重擊了一下,眼前一黑,失去了對一切的感受。
……
等到我再醒來的時候,我已經躺在病床上了。
我感到自己的腦袋昏昏沉沉,腰也有點熱,有點針刺的疼,雖不至于疼到讓人叫出聲,但也很折磨。
我感受著自己身體的異樣。這時寧珂的聲音傳來了:
“哥,你怎么樣了?”
我能判斷出她的聲音在我的右方,我想轉過頭去,可脖子實在硬得很。
寧珂說:“哥,你別動了,醫生說你有點腦震蕩,頸椎也摔著了,但是都沒大事。”
我看不到她說話時的表情,但我知道她心里一定很不好受。
于是我故作輕松地說:“放心,寧爺說我從小就是硬骨頭,摔一跤算什么。”
寧珂的聲音低了下去,難過地說:“對不起,我要是抓緊韁繩就好了。”
我安慰道:“這不是你的錯,誰也沒想到二白忽然發瘋了。”
“二白可沒瘋。”
這時江思語的聲音忽然傳來,我沒料到她也在這。
“是低頭革松掉了。”
我聽她的聲音,似乎有些自責的意思。
這倒是讓我看到了我們之間的那場斗爭,我還有勝的希望。于是我“死灰復燃”起來,故作不滿地說道:“你得跟我道歉,你們家馴的什么馬?要不是我骨頭硬,我就交代在你們家門口了。”
沒想到江思語的語氣比我還要硬氣:“我呸!你還想交代在我們家門口,你先把風水錢給我交了。”
“你!”
我再一次被江思語逼退,無話可說。
江思語看著我有氣說不出的樣子,一臉得意,不過還是說:“我跟你道歉,上馬前我應該先檢查一下的。”
我又嗅到了扭轉局面的機會,于是說:“道歉不夠,但你也得對我的傷負責。”
江思語冷笑一聲,走到我病床前,靠我很近,她又長又翹的睫毛幾乎就在我的眼前。
她目不轉睛地看著我說:“你想怎么負責?娶你回家?”
我覺得她八成又是在挑釁我,于是我說:“你放......”
可還沒等我把話說出口,寧珂拉了一下江思語,說:“思語姐。”
江思語意識到了她現在的姿勢有點曖昧,于是撤回身子,問我:“你想怎么負責?”
我想了想,說:“這樣,等我出院了,你讓我騎著二白出去一次。”
“出去?”江思語問,“你要去哪?”
我說:“上學。”
“你要騎二白上學?”江思語覺得有些好笑,“你還敢騎二白呢?”
“有什么不敢。”我說,“這次只是意外,我就不信二白還能再把我甩下來一次。”
“那行啊。”江思語爽快地答應了下來,我還以為她要考慮考慮。
“但是。”她說,“咱倆可說好了,這次你要是再摔下來,你自己活該。”
“你放屁。”我終于逮到機會對江思語說這句話了,心里一陣痛快,我覺得我拿下了這場斗爭的關鍵一役。
隨后我說:“烏鴉嘴,你能不能盼我點好。”
江思語笑了笑,擺擺手說:“好好養傷吧,等你養好了再來找我。”
江思語剛走出病房,一位男醫生拿著病歷單走了進來。
“哪個是溫言?”
寧珂招了招手:“在這兒。”
醫生走到我病床前,問道:“家長呢?”
寧珂說:“出去領檢查結果去了。”
醫生拿出病歷單,夾在我的床尾,然后看著我說:“全身檢查結果出來了,腰椎輕度骨裂,別的沒什么大問題。”
“骨裂?”寧珂吃驚地問道。
醫生看寧珂一臉擔心的樣子,說:“輕度骨裂,沒事,養一個多月就好了。”
他走近到我身邊,問我:“腦袋還疼嗎?”
“不是很疼了。”我說。
“感覺胸口緊嗎,呼吸困難嗎?”他又接著問。
“沒有。”
他點點頭。
“以后你注意一點。”他說,“你心臟不好,別做這種激烈的活動。”
我心臟不好?我有些奇怪,問道:
“我心臟有什么問題嗎?”
“先天性心臟病。”
他的語氣很平淡。
我愣住了。寧珂“啊”了一聲,滿臉驚恐地看著我。
寧珂的表情讓我開始緊張起來。
“是不是搞錯了?我……”我認認真真地回想了一遍自己最近的身體狀況,可實在找不到符合心臟病癥狀的情況。
“這不會搞錯。”他說,“先天性的心臟病,出生的時候醫院都可以檢查出來的。”
他的表情十分認真,澆滅了我最后的僥幸。他看著我一副不明所以的樣子,埋怨起我的父母來:
“你家長沒告訴你?可真行,這還瞞孩子,孩子要是不知道,做了什么刺激心臟的事,這不是害自己孩子嗎?”
我知道了,這不是一個誤會,這是一個秘密。
我心里五味雜陳。
這時,我爹和我媽走了進來,一看到醫生,就急忙上前問道:“周醫生,周醫生,找您半天了,檢查結果出來了嗎?”
“出來了。”周醫生走到床尾,指著那張夾在床尾的病歷單說,“腰椎輕度骨裂,靜養一個月就好了。”
我爹取下病歷單,看了看,有些不放心,說:“這沒什么事吧?”
他轉頭看了看我,我失望地把目光移到一旁。
“沒事。”周醫生說,“小孩子長得快,老實一段時間就好了,你去按單子上寫的拿藥吧。”
“行,行。”我爹點點頭,看上去沒那么緊張了,他又接著問周醫生,“這些藥得多少錢,非要在醫院拿嗎?外面的藥店能拿嗎?”
周醫生看穿了他的心思,笑了笑說:說:“孩子都傷了,就別計較這一點要錢了。”他摘下口罩,站到我爹面前,又問道:“孩子有先天心臟病,知道嗎?”
“啊?”我爹和我媽都吃了一驚,聲音里滿是震驚,“不,不知道啊!”
周醫生笑了一聲,說:“你們不想讓孩子有心理壓力,不告訴他,我能理解。但至少得提醒一下吧?先天性心臟病,一出生就能檢查出來的,你們怎么可能不知道?現在孩子對自己身體狀況毫不知情,還跑去騎馬,這不危險嗎?”
他們沒有回答周醫生,或許是秘密被當眾揭開,他們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只怔怔地看著我,我也看不出他們的眼神里有什么意味。
周醫生又接著說:“先天性心臟病也沒你們想的那么可怕,早發現早治療,治療效果好的,跟正常小伙子沒區別,還能去當兵呢。”
我爹回過神來,說:“治,治!現在就治!”
周醫生說:“咱們這兒現在做不了這個手術,你要是決定做,我幫你聯系……”
“那就不做了!”我忽然打斷了周醫生的話,心里有些煩躁。
我爹急忙跑到我身邊,說:“怎么不做?這不是小事。”
我看著他擔心關切的樣子,一瞬間煩躁變成了惱怒,我沖他吼道:“我不做!”
那是我第一次沖我爹發火。或者說,那是我第一次沖別人發火。我說不清我為什么憤怒,我起初只是為他們的隱瞞感到失望和難過。可后來,他們說要手術的時候,我的難過變成了憤怒,這憤怒里有我的不理解,我的質問:既然要做,一開始為什么不做?
最后,這種憤怒變成了一種可怕的報復心理。我覺得我只有站在他們的對立面,看著他們為此著急,后悔的樣子,才能對他們十幾年的隱瞞感到好過一點,盡管我要付出的代價是傷害自己。
于是我說:“我不做!我不做!”
這時,寧珂輕輕拉著我的胳膊,喚著我:“哥,”
她的聲音柔柔的,帶點哭腔。我的心一下子就軟了下來,眼淚流了出來。我丟臉了,我不想讓寧珂看到我流淚的樣子,我不想讓她覺得我脆弱。
于是我狠狠地抹去眼淚,閉上了眼睛,用手捂著。
我聽到我媽說:“言言,你別怪爸媽,爸媽真不知道這個事,不然我們怎么可能不告訴你,我們……”
“別說了。”我爹打斷了她的話,“言言,爸媽跟你道歉,這種事不該瞞你。”
“溫懷禮,你說什么呢?”
“都這時候了,再瞞有用嗎?”我爹說,“等腰好了,就去做手術。”
“那一開始為什么不做?”我本不想問這句話,可我……
“當時…”我爹說,“當時,醫生說只要不劇烈運動就沒事,我們就……”
“就覺得不用治了?能省一點錢就省一點錢?”
我如此問著他們,心里卻無比煎熬。我忽然真正理解了寧珂那時的心情,當老寧拿她的生命冒險只為了省下那一百萬的時候。
現在,我像寧珂一樣,開始懷疑我的父母,懷疑他們對我的愛。
我想不明白,為什么人們口口聲聲說愛,卻又不甘愿為愛付出全部呢?
我爹沉默了,只剩我媽輕輕抽泣的聲音,她有些責怪地說:“溫懷禮,你說什么呢?!”
我爹說:“你怎么還不明白?你出來,咱們出去說。”
我聽到他們的腳步聲逐漸遠了。我收回捂著眼睛的手,慢慢睜開眼睛,我感覺我的眼睛還是濕的,我的心也一樣。
我苦笑一聲,一動不動地看著頭頂白色的墻壁。
“哥,”
寧珂喚了我一聲,卻也不知道如何安慰我。
我看著她,滿臉的難過。
“你放心,我會做手術的。”我輕聲對她說道。
“但不是現在。”
她用潮紅的眼睛看著我,心疼地問:“那你什么時候做?”
我忽然想起,我答應掙錢幫她買提琴的那個承諾,于是我說:“咱們不是要一起掙錢買提琴嗎,以后咱們也掙錢做手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