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馬場的女孩
- 你是遠去的鳥
- 白清川
- 3625字
- 2018-06-07 12:22:00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你見過的最美的風景是哪里?
我曾去過不少的地方,見過太多的風景。比如奧地利的小鎮,那里的冬天像童話一樣。歐洲中世紀風格的小屋,依山而落,鱗次節比,順著山路一直延伸到雪霧里。小鎮的道旁和山上種滿了冷杉,被一層白雪覆蓋,我站在路的一端看過去,就像是走進了純白的冰雪世界,小路的盡頭是藏在雪霧里的雪山,時隱時現,朦朦朧朧,高聳的山峰雪色瑩藍,倒映在湖面上,閃著晶瑩的光,猶如夢境。
我還去過意大利的佛羅倫薩,我最懷念那座城市的詩意。黃昏的時候,金黃色的陽光漫照下來,百花大教堂的穹頂就蒙上了一層黃黃的紗,整座城市也成了金黃色,我走進光影里,游覽著城市的每一個角落。我撫摸過圣十字教堂前的廣場上林立的雕塑,它們古典優雅,百年不朽,我走到街角流浪詩人的身旁,彼時他正垂下眼睛,吟吟地讀著但丁,我聽著他的低訴,看著眼下的佛羅倫薩,仿若已經回到了那個最輝煌的文藝時代。
我還去過羅馬,凡爾賽,巴黎......它們神秘迷人,充滿幻想和浪漫。
但我得說,我最愛的還是家鄉的原野,那一方春色爛漫的土地。
還有我們偷偷騎著白馬,踏著鮮花追趕彩虹和落日的日子。
2002年,夏,14歲。
回到家一月之后,寧珂的心理狀態好轉不少。她每天都要在琴房里待上很久,這是她調解自己情緒的一種方式。她知道我們都在小心翼翼地呵護著她的情緒,她不想我們為她太過辛苦,所以她也在努力地從恐懼中走出,她開始告訴我們不用擔心,也不再一到晚上就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但有的時候,她還是會有一些不安,所以她把自己投入到音樂的世界里去,用那些美妙的旋律來化解自己的恐懼。那段時間,她自學了很多曲子,還迷戀上了海頓。
她滿心期待地跟我說:“哥,你相不相信我有一天能成為海頓那樣的音樂家。”
我肯定地回答她:“當然相信,你是天才,沒人教你都能把鋼琴彈得這么好聽,你當音樂家還不是小事一樁。”
她笑了笑,轉過身去,手指在琴鍵上歡快地敲了兩下,然后笑意盎然地對我說:“才不是,會彈鋼琴可不夠,還得會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還得會作曲。”
她仰起頭,轉動著眼睛,好像是在想象自己成為音樂家的模樣,過會兒,她的嘴角勾起一絲微笑,看著我說:“等我上大學了,我要勤工儉學,攢錢給自己買一把提琴。”
我說:“那還要好久,讓寧叔現在給你買不就行了。”
她不說話了,低下頭,轉過身去,默默彈起琴來。
寧珂還是對老寧和伊東的那場“談判”耿耿于懷,她無法理解老寧拿她的生命去冒險,只為了省下那一百萬,她甚至一度覺得,老寧或許沒有多么在乎她。
我看著她,也沉默了一會兒。我同樣不理解老寧為什么要冒險去和伊東談判,我只是覺得,從老寧去到深圳那天起,他就已經變了,或者更早。
我看著眼前的寧珂,靜靜地聽著她的琴聲。對于我而言,現在再沒有比看她彈琴更美好的事情了。自從她回家之后,我感到我對她更親近了,或者說更加懂得珍惜她。那些失去的慌張和不好的回憶被我放在心底最深處,它們讓我痛苦難過,同時又讓我更加明白寧珂對我有多么重要。
我靜靜地看著她,直到她收回手指,輕輕地撫在琴鍵上,低著眼睛。
“我還是討厭我爸。”她的聲音沒了溫度,冷冰冰的,卻讓人心疼。
我看著她這個模樣,忽然想起了那個晚上,老寧孤獨的背影。
我替老寧解釋道:“其實是你爸把你救出來的,他......”
“他跟伊東打電話我都聽到了。”她打斷了我的話,“你說他怎么那么愛錢,小時候就離開我去掙錢,掙到錢了,又不舍得花錢救我。”
“你爸的錢就是給你掙的。”我說,“他……”
我一時語噎了,也有些心虛。我沒有辦法再為老寧解釋,因為我同樣不理解他的做法。但我知道他是愛寧珂的,這毋庸置疑,那天晚上,他的孤獨和脆弱讓我相信他是愛寧珂的,還有那天他神色慌張,急匆匆趕到賓館的樣子,我相信他是愛寧珂的。可是,或許每個人的愛都不是純粹的,或多或少,都摻雜著一些欲望和利益的雜質。
“哎呀,別想了。”我干脆換了一個話題,“上大學了我陪你一起打工,我給你買小提琴。”
我看了一眼手表。
“五點啦,走,給寧爺送飯去。”
寧珂每個周末的下午都是在琴房里度過的,等到晚飯的時候,我們就從琴房回家,給寧爺去送飯。寧爺這天給我倆講了赤兔的故事,我聽完之后滿心幻想自己騎著戰馬馳騁沙場的樣子。于是晚上的時候,我跑到寧珂家,想喊她一起去馬場騎馬。
那時大概七點,我翻過院墻,跑到她的窗前。寧珂看起來剛剛洗漱過,穿著一件薄薄的睡衣,扎著丸子頭,幾縷發絲從她耳邊垂下,臉上還有幾滴水珠,她正坐在床上看海頓的傳記,那段時間她無比癡迷海頓。
我敲了敲她的窗,比劃著手勢示意她出來。
她合上手里的書,打開窗戶,趴在窗臺上,月光灑在她的臉上,她的臉頰十分白凈。
她好奇地問我:“去哪呀?”
可我已經愣住了,呆呆地看著她,以為自己見到了阿爾忒彌斯,戴月披星,滿身皎潔,乘著月光降臨人間。
她見我沒反應,又湊近我,在我眼前晃了晃手。
“哥,你靈魂出竅啦?”
我出神了,征征地說:“阿爾忒彌斯。”
“什么?”她碰了我一下,“哥,你怎么了?你老盯著我看干什么?”
我回過神來,對上她的目光,離我只有一指的距離。我慌張地退后半步,左腳還絆到了右腳,差點摔倒,我穩住自己,有些手足無措,不停地撓著頭發,吞吞吐吐地解釋起來:“啊?啊!剛才,我,我好像被人定住了,好像,是有這么回事來著……我剛才是一動不動的吧?”
她微蹙著眉頭,一臉莫名其妙的樣子,點了點頭說:“是啊。”
“那就對了。”我笑嘻嘻地掩飾著尷尬,“我最近在練功夫,練得有點走火入魔了。”
她懷疑地看著我,問道:“你剛才不是說你被人定住的嗎?”
“啊?是啊!我被自己定住的。”我伸出手比劃了一下,“我在練點穴,我再給你定一個看看。”
她被我逗笑了,笑聲像鈴鐺一樣清脆,說:“原來你是來表演點穴的呀?”
她這么一說倒提醒了我正事,于是我跟她說:“那倒不是,我帶你去騎馬。”
“騎馬?哪有馬?”她問道。
我指著馬場的方向說:“馬場的呀,三匹白馬呢!”
她說:“那是江叔叔自己家的,不能隨便騎。”
我說:“沒事,騎騎怎么了,又騎不壞。”
她還是有些猶豫,說:“那馬只有江叔叔會騎,咱們還是別去了。”
“那就讓江叔叔教咱們。”我說,“我拜他為師。”
寧珂機靈地笑了笑,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一樣:“哥,你是不是迷上爺爺講的赤兔了?”
我點點頭:“對呀!你不覺得男生騎馬很瀟灑嗎?”
“那行。”寧珂歡快地說,“我去換一件衣服,你等著我。”
我在窗前等她,等她換好了衣服,我倆就朝著馬場走過去了。馬場在楓樹林的后面,穿過去就是,離我們住的地方不算遠,步行大概十分鐘左右,我倆說說笑笑地走了一路,等到了馬場的時候,卻發現馬場的燈都滅了,漆黑一片,江叔叔的家里也沒亮一盞燈。
我有些奇怪,看了一眼手表,才八點左右,平常這個時候,江叔叔還會在馬場上吹口琴,今天怎么這么安靜。
我們走到柵欄前,朝里望了望,只有遠處的馬廄里亮著昏黃的燈光。
寧珂問我:“江叔叔是不是今天有事?”
我扒著柵欄,準備翻過去。寧珂拉住我的衣服說:“哥,你干什么去?”
“翻進去看看。”我說,“沒準在馬廄里喂馬呢。”
我率先翻了過去,然后指著柵欄對寧珂說:“你踩著最下面那塊兒橫板翻過來就行了。”
寧珂看了看那塊橫板,說:“哥,要不你進去看吧,我在這兒等你,我爺知道我翻人家柵欄,又要說我。”
我說:“你爺怎么可能知道你翻人家柵欄。再說這黑燈瞎火的,你自己在這兒我也不放心。沒事,你踩著那木板就行,我接著你。”
寧珂打量了一圈周圍,漆黑寂靜,確實讓人不安。
“好吧。”她說,然后用手扶著柱子,把腳踩在柵欄上,身子有些搖晃。
等她搖搖晃晃站到了柵欄最上層,我對她說:“你直接跳吧,我接住你。”
她點點頭,輕輕跳了下來。
我一把抱住她。她摟住我的脖子,頭靠在我的肩膀上,頭發上也是淡淡的茉莉花香。
她摟住我,咯咯地笑了起來。
親昵的擁抱讓我臉頰有些發燙,我心慌意亂地把她放下,問她:“你笑什么?”
她整理了一下衣服和頭發,粉嫩的手指輕輕一挽,嫻熟地把落下的發絲別到耳后,然后笑著說:“刺激。”
我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然后故作驚訝地問道:“我還以為你挺乖,沒想到也是個小馬駒?”
我們倆朝著馬廄走去。寧珂問我:“小馬駒是什么意思?”
我小聲對她說:“江思語你知道吧?江叔叔的女兒,比咱們大一歲,也是個小馬駒,就是野的意思。”
我又想了想,覺得這個形容不夠準確貼切,于是又說:“不,不是小馬駒,是母老虎。”
寧珂說:“哥,你別這么說思語姐。”
我說:“本來就是。你看江叔叔,是咱們農場出了名的浪漫男人,養三匹白馬,每晚坐在馬場上吹口琴,活像希臘的詩人。可這個江思語,一點不像她爹,厲害得很,囂張跋扈,天不怕地不怕。”
寧珂想想說:“那不跟你一樣,你不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用我奶的話說就是‘翻精’。”
我說:“這不一樣,我是勇敢,她那是野。”
我話音剛落,身后忽然傳來一道呵斥,冷冰冰的,突如其來,嚇得我打了一個激靈,愣在了原地。
“喂!說誰野呢?!”
我轉過身去,看見一個女孩站在夜幕里,個頭比我和寧珂都高出一點,手里拿著一根跟她的胳膊差不多粗的木棍,杵在草地上,嘴上閃著陰冷的笑容,冷漠地俯視著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