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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千巖萬轉路不定

“郡主入京不久,竟也識得老朽?”

鄭老捋了捋胡須,眼中有一絲疑惑,而一旁的吳老卻只是點點頭。長者開口,再躁動的儒生也不敢吱聲,一干人只得靜靜聽著。

其實他們二老今日前來并非為了這棵老樟樹。

只是這一幫年輕學生亢奮得很,天天講堂跪求請他們二老來此主持,先生們也心知勸不住,加上好奇究竟是怎樣的小丫頭竟如此大膽,遂前來一看。

“安陽十二歲時有幸拜讀鄭老先生的《教問集》和吳老先生的《七論》,心里喜歡得緊——”

鄭老聞言,心中更添幾分好奇,只聽她娓娓道來。

“尤其是‘夫子之教,度己而知人,度人而解問’、‘盡九州而無鳳啼高鳴之音,群起蜂擁、烏合之眾甚毒’二句,時時默讀。”

朔風忽緩忽急,撩動安陽郡主輕盈的面紗,隱約間卻見那櫻桃小口抿成一個優美的弧形。

“——所以大前年壽春的詩書童子會上特別留意了兩位老先生。今日得以咫尺相見,實屬歡欣之事。”

說著,安陽郡主盈盈一個萬福,兩個老先生相視一笑,稍作回禮。

原以為郡主不過讀讀《女訓》,現在一看似乎不是“會識字”這么簡單。一時間眾儒生竊竊私語,原先屯在肚子里的那些個冷嘲熱諷現在倒是不合時宜。

然而吳老和鄭老身旁一個白袍小生站不住了,回頭跟同伴們交換了眼神,便負手挺胸,冷颼颼開口道:“呵,郡主似是敬賢敬德之人,又何故跟杜先輩過不去?”

秦安陽抿唇斂笑,只瞥了那小生一眼。

“足下何人?”

“小生平陽陸氏、太學院陸維年。”這陸維年仰首朗聲,倒是氣勢十足。

喲,原來是平陽陸氏,出了名的老古董家族。

周圍看熱鬧的街坊們嘰嘰喳喳,幾只烏鴉掠過灰白色的天空向東面飛去。秦安陽燦然一笑,卻沒什么溫度。

“果真少年才俊,只是頭腦不太清醒——不知本郡主何處跟杜先輩過不去?”

陸維年冷笑著向前邁了一步,雙目逼視安陽郡主,竟也毫不避諱。這書生雖然清瘦,倒也不缺挺拔,想必一直以來學業出眾、有幾分恃才傲物的狂氣。

“明知此樹乃賢德遺跡卻偏要砍伐,這與輕侮圣賢又有何——”

“本郡主問的是‘何處跟杜先輩過不去’——足下答非所問,這是何意?”

那陸維年還未說完便被白芷直接打斷,這強硬的回嗆使他先是一驚,旋即惱怒具現。

“此樹乃杜先輩當年親手所值!”

“足下好有意思,不知哪來的依據、還是道聽途說?!”螓首高昂,杏目含威睥睨眾人,“若非前幾日本郡主掛出告示,諸位口中的‘圣人樹’直到被砍也等不到今日眾高才為它濟濟相聚于此!”

在這飽含嘲諷的清朗女聲之中,眾人下意識地望向那棵百年樟樹——

碧瓦朱檐之側,即使冬日也該遒勁蒼翠的枝椏樹冠卻如年過半百之人那般頂上見禿,那雷劈的災禍留下了烏黑的灼痕,連帶著這棵滄桑的古樹周身都歪斜不正。

府上素日有善園藝的家丁給它打理,可那病怏怏的樹木卻不再有過往的精氣神。

陸維年一咬牙,決計一路橫到底。

“怎么,難不成親眼見到杜先輩植樹的人能活到現在?傳言必有根據,郡主到底想要什么證據,怕不是無理取鬧呵。”

本來被白芷的言語帶跑偏的儒生們回過神來,可心里總是說不出來味兒,可好歹念了幾年書學了些禮數,不至于當面對著貴人吵嚷。

“本郡主特意留了些時日給諸位查證文獻,可惜諸位還只憑著剛聽到的幾句坊間傳言就來秦府興師問罪——”

白芷穩穩向前邁出幾步,在臺階邊沿立定。那眉目之間的清冷與不屑,即使是外圈的路人也能看清一二。

“也對,無甚奇怪,每年先賢誕辰,就算是北畿縣那塊后人虛構的杜先賢石碑也有學子不遠千里跑去祭拜,可我秦府的這棵樹呢——此樹若真是杜先輩手植,諸位中有哪位高才敢出來說自己拜謁過?——這便是明明白白的證據!”

“小生——”

“本郡主猶記得杜先輩《黎草集》里所言,‘匹夫無知,不得思辨,士人九辨,不為虛蒙’——這伐樹本是我秦府的自家事,諸位出自高門,竟為了那些無根的傳言百般阻撓,不加辨明便一副‘言之鑿鑿’的模樣,可恨,可悲!”

何等的諷刺!

——為“杜如恩”而來,卻被“杜如恩”駁斥!

此言一出,諸生再無來時的氣勢,即使是陸維年也一時語塞,可那讀書人特有的傲氣卻不斷撩撥著他胸口的那團熊熊烈火。

說不上來,似乎哪里不對又難以扭轉,陸維年不愿罷休,額角青筋畢露,正欲上前一步卻倏地被眼前一個手勢鎮住。

吳老輕笑一聲只搖了搖頭,鄭老放下阻攔的手,走上前莊重地向秦安陽作揖道:“郡主果然不是一般女流,竟也博聞善辯、言語非凡,今日之事真真給這些學子好好上了一課——”

“安陽不敢當。”

知道這鄭老在搭臺階,白芷也樂意順勢結尾,素手一抬,示意免禮。

“只是學生們雖然愚鈍,可初衷是好的,心向先賢,又年輕腦熱,這才沖撞了郡主……”鄭老緩緩直起身子,一張蒼老的面孔平和地朝向安陽郡主,“老朽身為太學博士,本該為人師表,卻不能管束,老朽有錯,向郡主賠不是——只是這樹,多少也可留作教訓,還望郡主寬恕。”

說罷,鄭老又深深一個作揖,那吳老也同聲致歉,亦是賠禮。

立在一旁的陸維年徹底傻眼了,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苦苦請來的博士講的竟是這種話語,愣神之間,忽聞一人高喊了聲“望郡主寬恕”,眨眼間眾生響應,高呼不止,一片彎腰作揖,刺得陸維年的耳、眼生疼。

“李兄,你,你們竟然——?!當初鬧著要來的是你們,現在卑躬屈膝的也是你們,竟從了她的強詞奪理——還有沒有骨氣!?”

陸維年面色赤紅、目眥盡裂,一把揪住方才起頭的那個書生的衣襟,厲聲質問。

“我等此番前來是為樹求情,又不是刁難郡主!陸兄莫要失了分寸。”

李姓書生一副正派神色,用力扒開陸維年的手,其他儒生也紛紛勸解,仿佛之前在秦府門口大鬧的不是他們。

這一切落在眼里,白芷甚覺有趣,不止是白芷,就連圍觀的街坊也覺得頗有意思。

頓悟此刻再無人支持他,陸維年的臉色一點點慘淡下去,雙手無力地垂在身側,像是放棄了掙扎。

事情妥了——白芷懂得見好就收的道理,不再看他,那方面紗下朱唇又啟。

“兩位博士言重了。既然前輩開口,安陽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這樹便交予諸位、早日移走吧。”

此言剛落,人群里便稀稀落落地響起了唏噓之聲,似是肩上有千斤之重陡然消失。

“如此甚好,那便多謝郡主了!”

安陽郡主向著致謝的儒生們隨意點了點頭,便緩步走向那棵靜默無言的百年樟樹。

蕭瑟灰蒙的冬日對這些茍延殘喘的生靈格外嚴酷,就在那寒風吹徹中,干枯的葉片飄然委地,這些就仿佛生命的滴漏一般,直到徹底枯死方會停止。

“坦白講,本郡主從未料到區區砍樹之事會鬧出這么大的動靜——”

這話當然是假,怕也只有少數人心里清楚。一步步邁去,如墨發髻間的流蘇金步搖響聲細碎而清亮。

“這樹,倒是給這秦府平添了傳奇。”

纖細白嫩的手指撫過粗糙的樹皮,指腹只覺生疼。

“既然諸位挪去做個教訓,不妨定個名字——就叫‘思辨木’如何?”

少女悠然回眸,眾人哪敢悖意,只紛紛點頭稱是——

在這灰白色的天穹之下,連萬物都蒙上了一層慘淡之色,可只有這個少女,頂替為安陽郡主的白芷,卻依然是自己明亮的色彩。

此事本就簡單,此時已然定局。

秦安陽不再逗留,只是向兩位老者略作示意,便率著侍女跨過門檻回到府里,一地枯葉因風翻飛,悉悉索索。

府門前的眾人稍稍商議了挪樹的計劃,便同那幫街坊一樣作鳥獸散,該上課的上課,該作文的作文,該干活的干活,該攬客的攬客——這福安坊又是往日的福安坊了。

只有陸維年面色慘白地立在原地,怔怔地望著那安陽郡主進去的府門出神。

他是敗了,可總覺得敗的莫名其妙,似乎在某一刻,眾心的風向就轉了方向,將自己吹倒在地;可似乎從一開始就有什么不對勁了。

“……還沒明白?”

熟悉的聲音驀然響起,陸維年僵硬地轉過頭,卻見是吳老。吳老負手而立,風姿未變,只是那眼神里多了幾分憐憫。

“你們啊,一開始就著了道,可老朽也不得勸哦。”

語畢,吳老無奈地笑了幾聲,只嘆這安陽郡主真是個厲害角色,便頭也不回地走開了,只留下陸維年依然呆呆佇立在原地,百思不得其解……

翌日,太學果然派人來挪樹,一番小心鏟土護根之后,這百年樟樹被徹底拔起,然而這拔起的同時,卻有什么在天闕人的心里深深扎了根,那便是安陽郡主“才智超人、能言善辯”的名聲。

……

林嬤嬤傳達太后意思的時候,秦安陽正倚在窗邊吃無花果干。

這無花果干雖甜蜜好吃,但一聽到“太后娘娘”四個字,白芷也只得放下手中的干果。

“老身恭喜郡主,這回宮里的除夕家宴呀,太后娘娘賜了恩典,給您留了位置——要知道,這除夕家宴不比其它,除了圣上和各位娘娘,也只有極少數特受恩寵的宗親國戚才能入席!太后娘娘這么做,可不是認可了郡主么!”

林嬤嬤面有喜色,白芷也自然應和著笑容滿面,只拿帕子虛虛地擋著。

其實此事情理之中、意料之外,可白芷的計劃并不急于一時,況且這秦安陽身上尚有些疑團未解,事情太順也不見得是好事。

白芷這樣想著,又輕輕拈起一枚無花果,細細摩挲起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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