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華殿里鴉雀無聲。少年天子放下茶杯，從座椅上起來，走到大殿的門口，望著陰沉沉的天空。鼓噪、逃脫、潰散。我大明難道就沒有精忠報國的壯士嗎？他有些不解。糧餉朝廷都已下撥，為什么這些士卒連戰場都沒有走到就潰散了？

“再從內帑里撥些銀子給那些潰散的兵丁吧。”

許久天子轉過了身子。內帑，他的私房錢，雖然沒有他的爺爺萬歷皇帝那么多，但是從小就沒人待見的他，深深知道，手里握著銀子的重要性。

沒有等王體乾反應過來，少年天子提高了聲音。

“告訴那么督撫，這些銀子一定要發到士卒手里面，不得挪作他用?！?

緊跟在天子身后的魏進忠也轉過了身子。和王振與劉瑾不同，魏進忠不是朱由校從小玩到大的伙伴，甚至在朱由校當皇帝之前，魏進忠還在服侍李選侍，不過那個時候他不叫魏進忠，而是叫李進忠。李選侍落敗，李進忠及時改換了門庭，改換的很徹底，連姓都改了，改姓魏，這是因為天啟皇帝的奶媽，現在的奉圣夫人客氏的對食姓魏。贏得了客氏夫人的歡心，取代了魏朝之后，他終于贏得了隨侍天啟皇帝的機會。

見天子面色不豫，魏進忠面帶微笑的說道：“萬歲爺仁慈。啟稟萬歲爺，聽說大同右衛有個少年軍戶叫做王儉，他與當地鄉紳募捐建立了一個祠堂，這個祠堂叫做忠烈祠，是用來祭奠薩爾滸陣亡的大同英烈?！?

“哦。一個軍戶。”少年天子扭過頭望向魏進忠，隨即，王體乾尖尖的細嗓子在大殿中響起。

“大同巡按御史李九官、大同左衛兵備道顧欣怡有奏，軍戶王儉在右衛城募兵，已募得壯士五百人，日夜操練，以期趕赴遼東?！薄?

“好！”少年天子眉宇頓時舒展開來。“這個李九官辦事很好，顧…”

“顧欣怡?！蓖躞w乾趕忙補充道。

“這個顧欣怡也很好，教化子民。要有賞賜。我大明養士二百余年，怎么會沒有忠貞體國的壯士呢！”少年天子說完，眉宇之間出了一絲喜色。

“那個少年軍戶叫什么？”天啟皇帝走向書案，邊走邊問。

“大同右衛城的軍戶王儉?！?

“恩，這個王儉也很好，其心可嘉！”

看到少年天子心情愉悅，頭戴鮮花的魏進忠繼續躬身緊跟在后面?！叭f歲爺英明，乃堯舜之君，我大明中興指日可待。”

天啟皇帝離開文華殿后，魏進忠向身邊的一名太監交代。“孫進，你去內閣通報一下。萬歲爺心情不錯，說幾位閣老也辛苦了?！?

文淵閣距離文華殿很近，這座不起眼的二層藏書小樓因為萬歷年間的張居正而名揚天下，大明帝國最有權勢的行政決策機構內閣就在這里。

孫進進了文淵閣，在中廳拜過孔圣人的像后，便直奔閣臣辦公的直房。

“存之、夢白皆是國家的棟梁、因受小人的蒙蔽誣陷，離開朝廷。當今圣上乃堯舜之君，你們身為內閣輔臣，理應為圣上推薦賢能忠良…”

直房內回蕩著猶如洪鐘一般的聲音，都給事中楊漣正對著內閣首輔劉一燝大聲斥責。說到動情之處，瞪大了雙眼握緊拳頭，突然聽到身后的腳步聲，便轉過了身。

“你是何人？”

孫進見到楊漣瞪著雙眼握著拳頭，不禁嚇了一跳，哆哆嗦嗦地回答“惜薪司孫進。”

“惜薪司？你不在內廷服侍圣上，跑到這里作甚？這里是機房重地，閣部們正在廟算運籌，難道你想干預朝政嗎？”楊漣一邊聲色俱厲地訓斥著，一邊上下揮舞著拳頭。

“不敢、不敢?！睏顫i洪鐘般的聲音將孫進的腦袋震的七葷八素。他趕忙晃了晃手，飛也一般的逃離了文淵閣。

孫進的這條命是魏公公給的，他經常這樣提醒自己。兩年前，李選侍的宮里丟失了一件首飾，莫名其妙的在孫進的屋里被人抄了出來，他不知道得罪了誰而被構陷偷盜，其罪論死。就在孫進惶恐不安等死之時，有個小太監勸他去求慈眉善目的魏公公保命。

當孫進向魏公公哭訴冤屈之后，那魏公公也是仗義，帶了孫進去見當時的司禮監秉筆太監王安。面對跪倒在地的孫進聲淚俱下的哭訴，王安始終不動聲色。令孫進永世難忘的事情發生了，魏公公也跪了下來向王安求情。

終于司禮監秉筆太監王安同意向李選侍說情，有外臣支持的王安，面子無疑是巨大的。孫進被免除死罪，只是挨了一頓板子。

從那天魏公公跪下的瞬間，孫進認為原來的自己已經死掉了，以后的他就是魏公公的。他會為魏公公做任何的事情。

就在前幾天，孫進在南海子凈軍營地，親眼見到太監劉朝將王安的身子踩在腳下，用一根綢帶將王安勒死。

王安發髻散亂，臉上沾滿泥土，因為窒息而顯得猙獰的面孔深深的印在孫進的腦海里。

這一度讓孫進感到恐懼和擔憂，王安有恩于魏公公，此事宮中皆知，王安落難，魏公公怎么出手不救？想的久了，也就麻木了。反正自己已經是死過一次的人了。人生對于他來說，只剩下一件事，活下去，為魏公公辦事。

所以，不管受到什么樣的羞辱和險阻，他都不會過于在意。

魏進忠坐在椅子上靜靜的聽完孫進的講述，一心想交好內閣，結果碰了一鼻子的灰，他卻沒有氣惱，只是笑了笑。

“以后辦事不要過于慌張，別讓外廷的大臣們看輕了內廷。”

見孫進一頭的冷汗落了下去，魏公公繼續交代孫進?！皸钕壬鸀閲虏賱?，聽說年近五旬就須發皆白。準備一些首烏、燕窩，明日就送到楊先生的府上?！?

孫進應了一聲剛想離去，又被魏進忠叫住。

“告訴楊先生，趙南星、高攀龍他們都是精干之臣，起用的事情，如果需要咱家的干旋，那也是咱家的榮幸?！?

說完之后，魏進忠閉上了眼睛，將頭靠在太師椅的靠背上。文華殿里天啟皇帝提到的王安的模樣浮現在他的面前，這位前任的司禮監秉筆太監對他是有恩的，若不是奉圣夫人的那句話，他本來是想放過王安。

想到這里，魏進忠睜開眼睛，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叭シ钍シ蛉四抢?。”隨侍的小太監趕緊應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