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堂里,一個通體漆黑的家伙盤腿坐在地上。
“看來,司徒的政敵未除,卻又多了一位對手嘍?”
“當然。一介女流,能在江面上憑一己之力把我的人殺得死不見尸,不簡單吶!”
“司徒莫非想教孤王去會會她?”
“閣下果然懂我。”雷昀笑道,“明日上朝,顧庸必然帶著那女子一同覲見。你分出一絲魂魄,先瞧瞧這個女子是什么來路,再作打算。”
“恕孤王無心參與。這是司徒的私事,孤王不便插手。”
“噢?那……”雷昀故作無奈地說,“如果那女子也是足下的對手呢?”
黑衣人猛然睜開眼,漸漸蹙緊了眉頭。
“好罷!”
“哈哈,與閣下合作就是痛快!有閣下相助,凌云何憂之有?”
雷昀大笑著離開了后堂。聽到這笑聲,黑衣人百感交集。他多想也像雷昀一樣暢懷大笑。可是,由于自己出身于罪門,無論自己做了多少努力,依然沒有辦法獲得令自己滿足的影響力,即使憑自己的成績為家族正名都是空談。好在,他在追求正道之余也暗暗修煉了魔道。后來,他也確實憑魔道干出了一番事業。現在,為了成就霸業,他又來到凡間。斬草要除根,為了自己家族能夠揚名立萬,有些事不得不做絕。因此,一切反對自己的勢力,都必須被清除!其中,就包括令他自己懷恨終生的異元神。盡管他知道自己做過不少錯事,但是,為了自己的姓氏,為了自己的宗族,為了那個遒勁的“荼”字能夠刻在每個人的心里,他寧愿在魔道上走到盡頭。
顛簸坎坷,顧庸一行人終于來到了西明門,只見城門外好多官員模樣的人都無精打采地躺在城墻邊上,議論紛紛,好多人還頻頻哀嘆。
“雷昀還是假以陛下的保佛令,禁止地方官入朝陳事。”阮藉嘆道,”江南多雨,各地皆受洪澇之苦,陸陸續續好多官都是來了被拒,拒了就等,等不了幾天便走了。我看這些人,恐怕也見不到陛下就會走的。”
“豈有此理!”
“女俠稍安勿躁。老師是朝中老臣,資深望重,諒他也不敢攔老師入朝。”
話音剛落,城門里闊步走出一個大官兒。他手執一把墨邊蘭花彩扇,腳踏金履,身穿青光翠袍,金絲扎袖,靛紋散肩,左配寶劍,右腰剔透玲瓏白玉珮環,神采奕奕,八面威風。
大家見狀,都趕緊沖上前,卻教士兵攔下。
“司徒!江州絕收了呀!司徒!”
“司徒!徐州僑民聚眾鬧事,已經開了糧倉了,再不救濟,恐怕……”
“司徒!益州有殘敵來犯五個多月了!朝廷還遲遲沒有派兵鎮壓!這……”
……
“好啦好啦……好了!”
雷昀淡然地擺著手,好不容易止住七嘴八舌的地方官們。
“本官豈不知爾等所奏之事?陛下新興佛法,需禁城半年,再不出半月即可成禮。諸位不妨把奏折交給雷昀,雷昀自會呈上。”
官員們無奈,只得把奏折全交給雷昀。
“他也就象征性地收一收,回頭全壓在自己家里。”阮藉嗤之以鼻。顧庸忍無可忍,突然威聲怒斥。
“雷昀!鬧夠了沒!”
雷昀佯裝驚訝地瞧瞧人群外面的顧庸,邊收奏折邊笑道:“太傅別來無恙啊?”
“托司徒褔,陽壽未減!”
“唉,怎么說話呢?太傅遠道而來,不知是……”
“雷昀!老夫要入朝上奏,休得攔我!”
“哎喲,哪敢哪敢!太傅快快入城,快快入城!”雷昀說完,便示意小卒把人群劈散兩邊,讓開大道。
“雷昀!算你識趣!”顧庸依然面不改色,帶著阮藉和杜三娘壓著貨一道進城。
“唉?為什么他們就能進?我們也要進城面圣!”
“就憑人家是太傅!”雷昀高聲喝到,“太傅所奏乃大,諸位所奏嘛,乃小。也不看看你們什么模樣,還敢和太傅比肩?哈哈……”
杜三娘聽到,知道這是雷昀在搞離間,便從腰間抽出軟鞭,猛然抽將出去,把雷昀手里的奏折裹了回來。
“請太傅收好各位大人的奏折,待明日朝堂上再說其他。”杜三娘把奏折用鞭子捆扎好交給顧庸——一尺高的奏折啊!
雷昀怒道:“顧庸!你別不知好賴……”
“總之嘛,這奏折,誰送都一樣,干嘛非得你雷昀送啊?”杜三娘故意變著語調兒氣雷昀。
“你……”雷昀無話可說。他本想教小卒搶回來,可憑杜三娘的本事,她必然會大鬧西明門。這教天子知道可不妙。
雷昀強忍著皺緊眉頭說:“那就麻煩顧老太傅了!”
“諸位敢為民請命,老夫贊賞不已。”顧庸不理他,拱手說道,“諸位放心,縱使老夫抵上自己的命,也要教陛下逐字逐句一一閱覽。若做不到,老夫即惹殺身之禍!諸位可安心返回了。”
“太傅言重了!我們相信太傅不負所言,就此別過,告辭!”一個官員拘禮告別后,便轉身離開了。陸陸續續地,其他人也禮別了顧庸。
待人走盡后,雷昀冷笑說:“太傅真是操勞啊!”
“不及司徒!”顧庸冷冷地回了一句,便入城了。
“哼,”雷昀嘴角浮現一絲冷冷的笑意,“顧庸,看咱們誰斗得過誰!”
次日一早,低調的日頭沖破山際,不曾迸出光芒便潛入云層,似乎預示著這一天的不尋常。
“聽說顧庸已經進京了,不知道今天他會不會上朝……”
“哎呀,誰知道呢?憑司徒的手腕,恐怕……”
“唉,可惜五代元老啊……”
“好啦好啦,別再說啦,小心咱們也被惦記上……”
“呃,是啊是啊……”
百官議論紛紛地上了朝,雷昀自然聽見了不少碎語。但是,他可沒功夫和那些議論的家伙打交道,他在意的是怎么在朝廷上扳倒顧庸。
臺城坐鎮建康,覆壓數里,雖不及阿房、未央那般繁華,卻獨具特色,在江南溫婉的意境中炸現出一派威嚴。半個天下已然歸屬于飽含詩情畫意的江東。
天子一身緇袍,嚴肅地走到殿中站定,額前的旒珠輕輕地跳動著。
“眾愛卿有事早奏,無事退朝。”
“臣有奏!”
雷昀總是第一個請奏的人,沒人敢和他搶。
天子坐穩龍椅,問道:“司徒欲奏何事?”
“臣欲斗膽試問陛下與殿上諸位大人一事。今日天氣如何?”
大家都知道這是問天子的話,因此無人愿答。
“七月梅雨,時陰時雨,難見日月。”天子拄著頭說。
“陛下圣明。然陛下乃天下至尊,貴與日同,可甘愿在這陰雨沉綿中屈避?莫非陛下不愿再看看長安的日頭?”
“朕……”天子稍稍皺眉,“哎呀!雷愛卿有話直說,別賣關子了!”
“臣遵旨。”雷昀嘴角浮出淺淺笑意,“臣嘗思元帝明帝故事。時元帝南渡,明帝年幼,二圣曾論長安與日孰近。于私,明帝言長安近,以遠道來客之鄉有長安而無日;于公,卻言日近,以抬頭見日而不見長安。臣私以為明帝年少,卻有克復中原之雄心壯志,奇哉圣哉!今我大晉國雖暫居江南,亦不乏王師。況淝水一戰,重挫苻堅。距戰已過三年,北國大亂,機不可失。此誠大好時機,北定中原。臣請陛下定北伐之事,以恢宏王業,還于舊都,則陛下圣名,可永載史冊而為人稱道。”
群臣瞬間炸了鍋,議論紛紛。天子也沒想到雷昀會上奏這件事,正愁怎么答復。
“司徒所言差矣!”
群臣中有一人站出來高聲駁斥,眾人看去,原來是年方十五便榮登司空的阮藉。
“克復中原事不小,豈一朝一夕可定?雄心雖可贊,可淝水之戰后,我們不是沒有過北伐。謝安將軍揮師北上收復洛陽、鄴城豈非戰果?然后又怎樣?我晉國內部不穩,北疆反復,黃河以南不過一年便拱手讓人!臣以為北伐固然不錯,當務之急卻非北伐,而是對內休養生息,對外則縱橫捭闔,待日后再作打算。”
“司空所言雖也有理。不過,大好時機若就此錯過豈不可惜?昔日,武興王上奏蜀后主曰:‘今南方以定,兵甲已足,當獎率三軍,北定中原,庶竭駑鈍,攘除奸兇,興復漢室,還于舊都,此臣所以報先帝,而忠陛下之職分也。’今我大晉上下一心,民殷國富,兵強馬壯,內無禍斗。況前有祖逖、庾亮,后有殷浩、桓溫。蜀漢之疲弊、昏黯、腐敗、無道,何有于我哉?若再錯失良機,豈不為后世恥笑?”
“且問司徒,何來上下一心?民殷國富?益州成漢,余黨未除;江、交二州,顆粒無收;北歸僑民,尚未安頓;慕容、姚萇,戮力抗我。司徒莫盲目自大而不顧全國大勢。若貿然動兵,罔顧順勢,窮兵黷武,不思厚民,則禍不遠矣!”
“花言巧語!凌云豈不知城垣雖固尚有礫隙?而司空所言皆礫隙耳,何足掛慮?”
“小病?啟稟陛下,適逢大澇,數郡顆粒無收!國庫所充,乃各州從倉廩中取糧上貢,此乃小病耶?”
天子驚訝道:“哦?何以知之?”
“太傅知之,正于殿外請見。”
“什么?太傅?顧庸先生回來了?”
“正是。”
“壞了壞了!顧庸!你害煞朕也!瓦官寺新成,當保佛護國半載,教你顧庸一人破了!把顧庸拖走!斬!”
“陛下!不可!”雷昀當即跪下來求道,“太傅入朝覲見本懷朝圣之心,必有要事相奏,況太傅曾仕五朝,不可輕動,恐違大義。不如召其覲見,聽其言語,善則取之,不善再作責罰。”
一旁的阮藉也跟著雷昀一起跪下,卻教雷昀的話唬蒙了。雷昀和顧庸是政敵,怎么可能幫顧庸說話?
“好罷!宣顧太傅入朝。”
顧庸抖擻地步入建康宮,在百官的驚嘆聲中,向天子行了跪拜之禮。
“太傅先生,城禁未除,先生怎能妄自闖入?豈不知……唉,也難為先生一片誠心,有何事要奏,快快講來。”
“臣遵旨。”顧庸站起來,眼睛盯著天子道,“臣任幽州刺史已有三年,親眼目睹了民間的許多事情。今天老夫奏的不是奏折,而是一車貨,望陛下準許力士抬至殿上。”
“準奏!”
“宣力士抬貨入朝。”
扮作男裝的杜三娘聽到,便把車推進了殿上。眾人看她這么瘦弱還能駕馭推車,都驚訝不已。
“陛下可記得這些東西?”顧庸說罷,拉開車簾子,堆疊的箱子露了出來。
“啥?愛卿說笑了,朕又不能透視,怎知其中物件?”
“請為陛下展示。”顧庸說完,便親手打開一只箱子。里面居然露出一顆一尺圓的夜明珠,在陰沉沉的天氣下仿佛一盞綠色的油燈。
天子瞧見,驚訝得結結巴巴地說:“先生,這……這這哪兒來的寶貝?”
“陛下可記得石崇王愷斗富?此珠便是石崇的家寶。石崇曾在徐州任刺史,及服誅,家產盡抄以充國庫。臣知幽州,寄于徐州,偶得徐州刺史所繳石崇余財,便納了些,前來進獻。”
“先生……這是何意?”
“當年石崇任官,足跡遍踏江南,搜民脂,刮民膏,富了他石崇一家,虧了江南千萬百姓。今日,大晉國在江南打下穩定根基,卻不思養民以興國,卻耽于無度北顧,愚哉!陛下還興辦佛法,以保佛之名據忠臣入朝覲見。陛下不知,東城門外,百姓苛捐雜稅無以為計,前來為民請命的官員塞道相擁。窮民以殷官!窮民以殷兵!窮民以殷佛!卻無半點厚民之舉!某些人還關起城門在這里大談形勢,躍躍北伐,愚蠢至極!臣望陛下看著這些贓物,細細思慮,斟酌損益,擱兵議而興民議。以減稅減徭治國。”
“看來顧老太傅是老糊涂了!”雷昀冷笑著說,“啟奏陛下,臣本以為顧庸有要事啟奏,故為其說話。現在來看,顧庸一不以朝廷禁令為重,破保佛之令,二來妄評國勢,三來越職言事,以刺史之位妄議朝堂。臣以為顧庸有此三罪,足以治死罪!諒其年事已高,大可免死而流放交、寧等地。”
天子本來就對顧庸不顧保佛禁令闖進來而悶悶不樂,再加上雷昀煽風點火,當即大怒道:“顧庸!朕念你是老臣,不愿與你計較什么。且自思己罪,自罷官職罷!”
“陛下若不信,可看這些奏折!”顧庸從車上拽下一個大布兜摔開,奏折撒了一地,“老臣別無二心,唯為民請命。是陛下受人誤導,墮入邪佛。陛下才是真的糊涂了!”
“顧庸!你……”天子氣得從椅子上站起來,顫抖地指著顧庸。顧庸也毫不示弱,怒目圓睜,死死地盯著天子。
“陛下息怒。”阮藉趕緊拘禮道,“太傅之言,也是好意……”
“好意?阮藉!反了你了!你們師徒都不是好東西!來人!把反臣顧庸、阮藉推出去問斬!不必候至午時三刻,當即行刑!”
“陛下不可!”
忽然,除了雷昀,百官齊刷刷地跪下,俯首高呼,把天子和雷昀嚇得不輕。
雷昀沒有想到,顧庸已經被自己排擠出朝廷這么多年,在朝廷里居然還有這么穩定的根基。
雷昀忽然有點膽怯了,他怕顧庸打亂自己的計劃,他怕哪一天顧庸把他給斗倒。當然,最受打擊的,是天子。
“好哇,好哇!逼宮?信不信朕把你們都砍嘍!”
太保步倫跪奏道:“陛下!臣等在陛下降詔保佛時便反對。陛下不聽臣等忠言,不想今日要以此對老太傅下手,臣等……不得不冒死力諫!”
劉裕也正色說道:“顧老太傅歷仕五帝,忠于職守,不愧為先達,乃我輩典范。陛下若殺太傅先生,便是殺我滿堂文武忠義之心!為官若無忠義之心,不如就醢之糜。若陛下執意降罪,臣請就刃,與太傅同死。望陛下三思!”
……
“你們……你們……雷昀!”
“臣在!”
“傳朕旨意!殺!”
“陛下……”
“殺!!”
“慢!”
一聲清脆的女聲響徹重霄。眾人驚訝之余,才發現大殿之上,只有三個人站著——雷昀、顧庸和杜三娘。
“誅賢阻忠,陛下枉為人君!”杜三娘把頭巾和衣衫撕去,露出自己的本來裝束。
天子疑惑道:“哪來的女子?”
“陛下!你真是敗壞了宣王的偉業!”
“留這婆娘做甚!斬!斬!”
“杜三娘,你……咳咳……”顧庸忽然感到心頭不順,咳喘不已。
“陛下不懂事!老娘要管一管了!”杜三娘說著,從懷里掏出一塊金牌,嚇得天子目瞪口呆。百官瞧見金牌,也驚訝不已。
“止……止御符!”雷昀嚇退一步,“你……你怎么會有這東西?”
“杜三娘令陛下收回拙令!若陛下不從,杜三娘便活吞了此牌!教天下人看看,大晉國還有沒有半點兒治國之能!”
“別……別……”天子癱坐回龍椅上,“眾……眾卿平身……朕……收回成命,愿與眾卿共商國是……”
“陛下圣明!”
話音剛落,天上便炸響一聲驚雷。
“今日天氣不好,陛下又勞累,臣提議改日再議罷。”阮藉知趣兒地給天子解圍。
“退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