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昀沒想到,這奇女子不僅身手厲害,連身世也頗有背景。止御符在她手里攥著可不妙啊!
群臣陸陸續(xù)續(xù)離開建康宮。眼見的杜三娘和阮藉攙扶著顧庸消失在煙雨巷頭,雷昀把手里的扇子張開又合上,輕敲幾下手掌,踏著雨水向雷府走去。雷昀想不明白,朝廷已經(jīng)節(jié)儉到禁止百官公行用車,現(xiàn)在退朝都要自己走回家,他顧庸還要怎樣!
路上,阮藉撐著傘笑道:“原來杜三娘手中有止御符,為何不早和我們說呢?”
“說來,此番真的多虧杜三娘啊!”顧庸顯然教天子氣得不輕,說話依然夾著喘息。
“太傅先生說的什么話……這符壓在我手上幾十年了,也該教它見見光……”
“幾十年?”阮藉打量著杜三娘,顯然不相信這窈窕淑女竟然這么老。
“我……”杜三娘尷尬地頓了頓,趕緊轉(zhuǎn)移話題,“方才雷昀說先生越職言事,這……”
天上突然炸開一聲巨雷,嚇得三人一顫。
阮藉看看陰沉沉的天說:“我們快點回府,再細說一二罷。”
卻說朝中人散了,天子孤零零地癱在龍椅上——雖有侍從陪伴,卻是孤零零的一顆心。看著大殿之上那一車寶貝和散一地的奏折,天子呆呆地聽著雨聲,連連嘆氣。
“來人。”天子威嚴卻低沉的聲音聽不出喜怒,“把寶貝充了國庫去,奏折……搬到后殿去罷……”
回到府上,雷昀已經(jīng)淋成了個落湯雞。可雷昀顧不得換衣服,便匆匆步入后堂。
“閣下可看清是誰了嗎?”
荼王把藏在雷昀耳朵里的一絲魂魄收回,若有所思。
“倒是看清了,不過……怎么也想不通是她呀!”
“看來閣下認得她。”
“何止是認識?熟的很吶!孤王需要找一個機會與她見一面。”
“嗯?”雷昀微微一笑,“閣下很在意這個奇女子嘛。閣下對她可有了解?”
“說起來,想必司徒也認得此人。”
“此話怎講?”
“司徒可知宛城曾出過一位奇女子?此人年方十三,便率眾突圍,借援軍擊潰圍城敵軍,大名遠揚……”
“荀灌!”雷昀驚呼。
“正是!”
“可她早就……”
“單打獨斗可退司徒派出的兩波銳士,僅憑凡人身手,可能嗎?”
“這么說,大殿之上是荀灌的幽魂?”
“哎,荀灌可是仙子。”荼王嗤之以鼻,“荀灌的忠勇豪情,西王母都看在眼里,俟其壽終,便收為愛徒,寄予慈航道人座下。此番不知為何,她下凡做事而已,傍上了顧庸這個家伙。”
“原來如此!”
“可怪也就怪在下凡上。好端端的,她下凡干什么?”荼王疑惑道。聯(lián)想自己曾經(jīng)的所作所為,荼王感到不妙。
“閣下非要見見她?”
“必須!”
“好,找時間雷昀會安排的。”雷昀甩一甩濕透的大袖子,“雷昀還有事,暫別足下。”
更衣時,雷昀心想,這奇女子來頭兒不小,且看她接下來要干什么罷。可相比杜三娘,阮藉在朝堂之上更像是塊絆腳石,他可是顧庸的學生,顧庸了解時局全靠阮藉報信,只要阮藉倒了,顧庸也就斷了和朝廷的聯(lián)系,看來,得琢磨琢磨怎么整阮藉了。
“剛才走得急,也不知陛下會怎么處理那些寶貝。”
阮府內(nèi),阮藉正在倒茶,顧庸坐在主席,杜三娘坐在賓席,青灰色的折傘正濕漉漉地鉤在桌沿兒上。
“唉,怎么處置那些東西倒是無所謂,陛下千萬要翻翻那些奏折啊!”顧庸眼神暗淡,略顯疲態(tài)。
“杜三娘自先生自稱太傅時便心有疑惑,莫非先生兼領太傅與刺史二職?”
“哈哈,老夫慚愧啊!仗著五十年的仕齡,成了陛下欽定的太傅。三年前,雷昀張狂,力主北伐,老夫苦諫無果,教雷昀進讒貶為幽州刺史,暫停太傅一職,只保留個‘太傅’的稱謂。”
“三年來,陛下也未嘗命他人充任太傅,這不明擺著要找機會讓先生官復原職嘛!”
說完,阮藉也坐下來,端起茶碗,小抿一口,又香又暖,真是好茶!
“這是……”
杜三娘也抿了一口,這是自己在凡間不曾嘗過的茶,雖是熱水,卻品出沁人心脾的清爽。
“這是錢唐附近產(chǎn)的。”顧庸也喝了一口,順心了許多,“錢唐建成靈隱寺后便熱鬧了起來。那里種的綠茶,尤其是錢唐湖附近的,味道真是絕代!”
“看來杜三娘并不了解我大晉國啊!不知杜三娘找先生有何貴干?”阮藉端著嘴邊兒上的茶碗,眼睛斜睨著杜三娘,故作輕松。
“哈哈,若是不了解,怎敢妄闖建康城?又怎能握著止御符呢?”杜三娘把茶碗放下,緩緩站了起來。
“若論起歲數(shù),二位都要管杜三娘叫一聲‘婆婆’喲!老娘闖江湖那陣兒,元皇帝還沒繼位呢!可憐突圍救城少巾幗,神游卻無一人知……”
“閣下莫非是……宛城灌娘?”
荀灌笑著說:“正是!這止御符嘛,便是荀灌的陪葬品,隨我一齊入縣圃的。”
“灌娘!久仰久仰,老夫失敬了……”
“太傅先生莫如此!荀灌已經(jīng)入土,現(xiàn)在站在先生面前的是杜三娘。”
阮藉帶著敬仰的目光和崇拜的語氣問道:“女俠英名顯赫,為何自稱‘杜三娘’而不稱大名?”
“杜三娘下凡,是有任務的……”
陰雨綿綿,有人在阮府品茶暢敘,有人卻在雷府郁郁踱步。雷昀左思右想,還是找不出害阮藉的理由。阮藉可不比常人,年方十五便任司空,堪比秦時甘羅矣!顧庸帶出來的后生,可都非等閑之輩。
阮藉十歲便以孝廉聞名江南,又熟習經(jīng)典,《史記》、《戰(zhàn)國策》等皆通習通覽之,年輕的腦瓜兒里不知裝了多少謀略和心機。這些年,自己愣是抓不著阮藉的把柄,阮藉反而因為善理政事收獲不少贊揚。現(xiàn)在想動他,難吶!
“司徒可是為了阮藉而苦惱?”荼王從后堂走出來,打破了沉悶的氣氛。
雷昀皺皺眉,冷冷說道:“你問這話什么意思?莫非閣下有高見?”
“哈哈哈,司徒明日上朝便可,不必愁悶。扳倒阮藉,若覆手耳!憑司徒的心機,明日在朝堂之上見機籌劃可不是難事兒。”
“說得輕巧!見機籌劃?哼!”
“司徒別不信。瓦官寺剛剛重修好,司徒可在這上大做文章。”
雷昀微微轉(zhuǎn)頭,冷鋒一般的目光斜睨著荼王,依然嚴肅。
“且看陛下的意思罷。勿再多言!”
午后,雨停了。天空難得放出久違的陽光,雖然太陽藏在層層疊疊的云霧后,可對于江南而言,已經(jīng)是個好天氣了。
天子終于翻遍奏折,痛苦地接受了國家已經(jīng)近乎土崩瓦解的現(xiàn)實。
“不可能!依菩薩所言,這不可能!”
“陛下……”身旁的侍郎趕緊湊過來等候招呼。
“備駕!去瓦官寺!”
……
“這么說來,杜三娘是為了救異元神界才請我們幫忙的?”
“是的,司空大人。現(xiàn)在,杜三娘就是一介民女,并無半點尊貴頭銜。荼王伶俐,不知藏在何處,恐他察覺,故不敢鬧出大動靜。”
“既然是神,想必有些本事。不如教陛下搞一場選拔賽,把全國異士都請來建康,選出超凡脫俗之輩,不就結了嘛?”
“凡事不能想得太簡單!”顧庸用教導的語氣說:“大晉國危在旦夕,現(xiàn)在維穩(wěn)都難,還要搞什么淫巧疲國的比賽?我看,荼王必然會來建康,而且會像杜三娘一樣依附某人行事。”
阮藉思忖道:“現(xiàn)在有點名望的只有雷昀、先生、我、太尉劉裕、太保步倫,還有剛剛?cè)バ熘莨芾肀备姷拇笏抉R謝安,荼王會依附誰呢?”
“關鍵在于無論是誰接納了荼王,昨日在朝堂上的事肯定都會教荼王聽說,屆時他必來找我麻煩。因此,近日,杜三娘需要暫避一段時間,躲一躲。”
“也好,這幾天杜三娘了解一下天下大勢,也好謀劃一番對策。”阮藉喝干了一碗茶,微笑著說。
“好啦,老夫疲憊,先去休息了。”顧庸打了個哈欠,唇上的白胡子跟著呼氣一抖一抖的。
“噢,先生和杜三娘請自便罷。阮藉先去忙些政務,失陪了。”
“杜三娘,我們也走罷。”
撥云見日在七月的江南算是美景了,殘留的雨珠在樹葉上亂劃,反射著陽光,使得被雨水清洗后的綠色更加青蔥。
杜三娘攙著顧庸,一邊欣賞后院里青翠盎然的景致,一邊向著臥室緩緩前行。
“先生真是有個好徒弟,我們第一天來,就有地方住。”
“哈,那是他應該做的。坐擁這么大的地產(chǎn),他還不拿出點兒來孝敬孝敬老師?”
“先生,司空可不是小官兒,阮大人那么年輕,怎能……”
“哈哈,賢者入仕何必宥于年紀?這孩子伶俐,又深諳治國之道,陛下也是親眼看在眼里,才敢教他任司空之位。這五年,阮藉也不負眾望,不說其他,單說建康能有今天的規(guī)模,就離不開阮藉啊!這孩子辦事謹慎,城里的亭臺要親自督建,審批天下的樓閣必須要看到樣圖,可謂盡心盡力。老夫引以為榮啊!”
“這么說,司空督建瓦官寺是分內(nèi)的事,無論如何都要司空負責的?”
“是啊!不知何時陛下開始耽于佛法。阮藉和步倫他們苦諫無果,只能遵旨干這種勞民傷財?shù)氖虑椤!?
“杜三娘倒是很好奇,老廟敗宇中難免藏有鬼魅,想必陛下是遭人蠱惑,受人指使才修葺老廟罷。”
“老夫久離建康,不甚知之。杜三娘不如去問阮藉,他奉命督建瓦官寺,若有非常現(xiàn)象,你也好向他了解。”
……
“菩薩!你說過,只要朕建好瓦官寺并全心向佛,天下就會太平。現(xiàn)在天下卻大亂!怎么回事!朕待菩薩不薄,菩薩為何不庇佑朕吶!”
天子怒不可遏,手拄著香案,瞪著眼前這尊鍍金大石佛像。慈眉善目的佛面和橫眉豎眼的圣面相對,氣氛十分壓抑——壓抑得趴在門外的侍郎都顫抖得厲害,不知是因為尷尬還是恐懼,連說話都特別特別小聲。
“陛下……是不是瘋了?”
“臭嘴!陛下壓力大,上這兒來散散心而已!把狗嘴閉嚴實了!別往外瞎說!”
“陛下,寺雖建好,可陛下連六個月的保佛令都未能實現(xiàn),何來一心向佛?”
佛像的慈面突然像常人一般開口說話了。
“一心向佛?”天子怔住了,“一心向佛……朕……”
“非他之過,實乃陛下之過!心中有佛,何必徒勞?陛下乃一國之主,不可耽于拜佛!勤政愛民,便已經(jīng)是弘揚佛法,何必畫蛇添足!如今,只有陛下時時念佛,日夜思佛,方可做到一心向佛嘍!陛下若真想弘揚佛法,則政務不可耽誤,要斟酌損益,虛心聽取百官諫議,則陛下成仙永生之時,可在瓦官寺內(nèi)成禮,留肉圣與貧僧相伴,可保民安國順,天下太平。”
天子聽罷,“撲通”一聲跪在香蒲墊上,雙手合十道:“南無阿彌陀佛!朕,謹聽教誨。”
天子禮拜幾番,上了三炷香,便離開了。
“陛下……”侍郎趕緊聚過來。
“擺駕,回宮。今晚備好燈油筆墨,朕要審奏,一一審奏!回去把過去壓起來的奏折都擺案上,擺不下,就堆在地上!自淝水之戰(zhàn)后的天下各地奏折全給朕翻出來!少一份都不行!還有,明日上朝務必準時!朕若昏睡,你們可以不擇手段叫醒朕,朕予以豁免!”
“是……是!”
第二天早朝,群臣驚訝地看著天子所坐的龍椅兩邊堆滿了奏折。
“江州受澇,即刻從國庫撥十萬石糧救急!同時,將天下諸州郡一年賦稅減半,以解民之苦!”
“益州余賊未清。益州刺史當穩(wěn)定形勢,以保民為上,必要時可犧牲些布匹糧草,但務必保證百姓無虞!”
“交州通海,可興漁而補荒。即刻解除海禁,每戶人家可發(fā)備二支魚叉,以所獲四成作為稅,余者自養(yǎng)!”
……
從卯時到午時,天子馬不停蹄,將兩堆奏折的審奏結果一一告知群臣。群臣也不好提意見——天子理政挺有一套,一鳴驚人,想挑錯也挑不出啊。
“夷洲隔海而鄰江州。江州雖受災,不可斷絕與夷洲往來。此系我大晉國國業(yè),不可棄!”
合上最后一本奏,天子長舒一口氣。
“眾愛卿,還有何事要奏?有事早奏無事退朝。”
“臣有奏!”
一聲飽含滄桑感的聲音搶在了雷昀前面。
“顧庸先生,請講!”
“臣望陛下不辭辛勞,再議昨日之事。民事與佛事孰輕孰重!”
“這個……”
天子思忖了一會兒,想想昨日佛尊說的話,只要心中有佛,便不必依靠寺廟來維護面子,豁然開朗,便說:“民乃國之基,佛為善之法。難以取舍啊!當然,百姓受災,朕便有必要歇佛以厚民。傳旨:天下佛寺,除建康瓦官寺外,盡數(shù)停建。若是建成的,也要縮減香火錢,留余財以賑民。”
“陛下圣明!”
“不可啊!陛下!”
見雷昀又和顧庸唱反調(diào)兒,大家又不敢吱聲兒了。
“瓦官寺乃陛下力推修建,若突然縮減香火,恐為天下人恥笑!依太傅所言,百姓為重中之重。若因陛下這一紙詔書,寺廟惹來損毀,錢白花了,百姓也沒撈著實惠。這更是疲民之策。天下諸財,又不聚此一役。故臣以為需維持原制,不可輕改。”
“胡說八道!”顧庸怒斥道,“且問佛法除了給陛下提供了虛假的依賴,還帶來了什么!征稅,佛門不交;征兵,佛門不伍;征田,佛門不讓。任憑佛法猖獗,則天下皆佛而無收之時不遠矣!陛下需借瓦官寺暗詔天下尊佛不可濫,此為美事。”
“瓦官寺既成,棄不可得,尊亦不可得。不如交付民間,選善者代管,朕只需給予少量資助。一來可以淡化朝廷與佛法之間過親的關系,二來可以保護瓦官寺,豈不一舉兩得?眾愛卿以為如何?”
阮藉不等顧庸答話,便進言道:“陛下心里尊佛,臣豈不知?能作此念,陛下真是明君!臣司營建工巧之事,以為守寺者也需精通機巧,方可修補闕漏。不如陛下于全國辦一場機巧競賽,憑匠藝角逐,選天下諸州入圍者賜糧入州為賞,決勝者賜更多糧為賞。如此,陛下可救民,也可保住瓦官寺。”
“好!好!就依司空之言!”
顧庸皺皺眉,盯著阮藉。這小子在干什么!
“群臣聽旨!朕得群賢雅言,議得:朕知天下疲苦,遂限佛、競匠。即刻停建佛寺或縮減香火,留余財交付州司分配賑災。而建康瓦官寺乃鎮(zhèn)國法寺,朕不忍棄之,遂于全國辦競匠賽,選機巧狀元守瓦官寺,朝廷撥歲款而助。有參賽者之州,可得賞糧!有入圍者之州,可得加賞糧,入圍者可得私糧二石。機巧狀元,可賜絹五匹,糧十石,貽十萬石糧至其鄉(xiāng)州賑民。晉太元十一年七月。”
“退朝。”
離開朝廷,群臣都在議論天子的變化。可顧庸卻冷面和阮藉同行。
“序章今日威風嘛!”
“先生息怒。阮藉所言,皆杜三娘所傳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