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蘭龍并沒就這個話題說下去,他讓阮小六停車,車子剛停穩,吳奇還未來及替他打開車門,他便拉孟兵糧下了車。吳奇和阮小六要跟過來,屠蘭龍示意不必。他跟孟兵糧穿過一大片干草地,翻過一座小山包,站在了一塊巨石上。巨石叫望川石,站在這里,遼闊的平谷川盡收眼底,川呈東西走向,如一條長長的地毯,一頭延伸到綿延無盡的米糧山,一頭,則系在若隱若顯的天險九龍山那邊。屠蘭龍曾懷疑,平谷川實則為一河流,若干年前,這兒一定是碧波蕩漾,水草茂盛,只是隨著時間的流逝,河流干涸,或者改道,留下這一望無際的古河道。后來義父告訴他,不是,這兒原本就是遼闊的大草原,明萬歷年間,這里還是朝廷的馴馬場,后來連著發生幾場大地震,將平谷川搖得東崩西裂,遼闊的草原變成了起伏不定的丘陵帶,兩邊還生成懸崖峭谷。“但這川養人呢,長草,長藥,還長莊稼。”義父說。
雖是初春,料峭的寒意仍然陣陣撲來,腳下,卻有星星點點的綠色生出。草馬上要綠了,這一川的莊稼,又該播種了。兩個人凝神望了好長一陣,屠蘭龍突然問:“如果有強敵進犯,這偌大的平川,該有多少人護衛?”
孟兵糧一怔,他正看得出神呢,要是把平谷川全部開耕出來,那能種多少莊稼啊,怕是養活五縣三川的百姓都沒問題。忽聽屠蘭龍問他,孟兵糧眉頭一鎖,想了想說:“不會吧,哪有那么傻的敵人,會跑到這平川里找死?”
“回答我的話,如果真有強敵進來呢,守住這川,得多少人?”
孟兵糧不敢隨意了,知道屠蘭龍帶他來,絕不是看風景,更不是沒話找話。他認真地看了看川谷兩頭,又沖西南邊茫茫的米糧山脈凝望許久,才道:“如果真有強敵進來,這里就是埋葬他的好地方。”
“此話怎講?”
“司令你看,平谷川雖然開闊,但從地勢看,它是一條布袋子。往遠看,這布袋一頭系在九龍山,一頭系在米糧山脈的牛頭嶺。往近看,它的一頭就系在前面那兩座懸崖間,那兩座懸崖,就是天然屏障,是老天爺賜給我們的保護神。必要時,將兩座懸崖一炸,亂石一堵,任它千軍萬馬,想進入平谷川,難!”
屠蘭龍早已注意到那兩座懸崖,它就在離他們一公里不到的地方。孟兵糧說得沒錯,那兩座懸崖,就是這條口袋的系子。
“如果我要放他們進來呢?”他又問。
“這好辦,一頭堵住米糧城,一頭堵住前面的四道壩子,他們就乖乖進來了。”孟兵糧臉上露出一絲微笑,他似乎明白屠蘭龍的意思了。
“說下去。”
“進由得他們,出,就由不得他們。兩邊架起炮火,逼他們往里鉆,鉆到三棵樹那邊,就可以從容地扎住口袋,這時間他就是再強大的敵人,也只能乖乖受死了。”
屠蘭龍緊著的眉頭終于松開,孟兵糧一番話,讓他看到了此人的另一面,看來,他那個民團團長,沒白當。
“那我再問你,守住對面的村莊還有百姓,不讓敵人穿過去,得多少人馬?”
孟兵糧幾乎沒怎么想,就道:“這容易,平谷川看似遼闊,真正的缺口,就那么幾處,別處既或是沖破了,敵人也會亂了方向,而且很容易被我們化整為零,一撮撮地消滅掉。那幾處缺口是關鍵,守住它,也用不著多少兵力,如果指揮得當,我想兩三千人足矣。”
“這么自信?”
“這不是自信,這是地形造就的。這里看似開闊,其實是易守不易攻。”
屠蘭龍暗暗點頭,看來,帶兵打仗,孟兵糧不比誰差,怪不得義父要說,這個人,值他十萬大軍。不過他還是很謹慎:“兵糧,如果我不給你一兵一卒,你能守住這平谷川么?”
孟兵糧驀地收回遠眺的目光,吃驚地盯住屠蘭龍:“少司令,你的意思……”
“我沒什么意思,你只管按你的思路回答。”
孟兵糧這下不敢再輕狂自大,屠蘭龍剛才那一問,越發讓他意識到事態的嚴峻,難道?
“司令,這個保證我可不敢做。”
“如果非要你做呢?”屠蘭龍幾乎是在逼迫著孟兵糧了,他的眼里不光有威嚴,還含著隱隱的期待。
“如果非要我想辦法,那我只能回到以前的老路上,不過司令,槍炮你可得支援啊。”
“那你還等什么!”屠蘭龍出其不意搗了孟兵糧一拳,臉上忽然笑容綻放,“我的孟大縣長,我屠蘭龍就等你這句話呢!”
“司令,你嚇我一跳。”孟兵糧抹了把頭上的汗,心里懸起的那塊石頭轟然落地,他也開心地擂了屠蘭龍一拳,“我的大司令,原來你是在考兵糧!”
“哪敢!”屠蘭龍爽朗一笑,到了這時候,他再也用不著裝了,他的目的已達到,此行最重要的一項任務,算是完成了。面對率真而又憨實的孟兵糧,他覺得自己剛才用的方法有點殘忍,但不這樣,他就摸不清孟兵糧的底,畢竟,他跟他,是陌生的啊。現在好,短短幾句,一下就讓他們近了,親了,他意猶未盡地說,“兵糧啊,局勢突變,你這個縣長,不能只考慮怎么治理這一方土地了,得換換角色,幫我先把這塊土地守衛住。”
“司令……”孟兵糧一陣感動,臉上顯出復雜的表情。
“啥也別說,就按我們剛才定的做。”屠蘭龍伸出手,緊緊地握住孟兵糧,“槍炮我給你,人你發動,不過不能叫民團,就叫自衛團。”
“好,自衛團好!”孟兵糧眼里滲出一層濕,如果說之前他還多多少少懷疑屠蘭龍有可能要執行不抵抗主義,那么這一刻,他心里所有的懸念都沒了,剩下的,就是同仇敵愾。
“時間要快,眼下我們最缺的,就是時間。”
“司令請放心,兵糧不會讓你失望。”孟兵糧信誓旦旦,同時,他心里生出一個更大膽的想法,他要把米糧山區的百姓全部發動起來,讓大家人人都做自衛團!
“不過有一點我要跟你交代清楚,這個團長你不能做,具體人選由你定。你是縣長,我這個司令可以消失掉,你這個縣長,卻要堅持到最后!”
“司令……”
5
天黑時分,負責把守鳳橋的三營長蘇長茂突然報告,三營抓到了兩個形跡可疑的女人,懷疑是從娘娘山那邊過來的。
鳳橋是米糧城通往娘娘山的唯一一座橋,以前由23營把守,屠蘭龍到米糧城后,換了蘇長茂的三營。
“帶過來!”屠蘭龍沖電話里說了一聲。
他剛從洪水縣回來,飯還沒吃呢,洪水縣的情況跟米糧城差不多,縣長麻大桿子是一粗人,懂的文墨不多,但當縣長卻有一套,把個十萬多人的洪水縣治理得井井有條。對即將而至的血戰,麻大桿子早有準備,未等屠蘭龍細說,他便扯著略略發啞的嗓子說:“請少司令放心,洪水十萬民眾,還有三千人的自衛軍,隨時聽候少司令調遣。小日本膽敢踩進我洪水一步,定叫他肉包子打狗,有來無回。”
“你扯什么淡?!”屠蘭龍忍俊不禁,先笑了起來。麻大桿子意識到自己用錯了比喻,忙改口道,“不對,定叫他雞蛋碰石頭,碰個西瓜爛。”
“算了算了,就你那點墨水,還敢在少司令面前賣弄。”一直陪在屠蘭龍身邊的26師師長王國團含笑止住了麻大桿子。
26師是駐扎在洪水的一個加強師,屠蘭龍此行,也跟王國團推心置腹談了一個多小時。王國團跟他是同鄉,老家離屠蘭龍的出生地壩子營不遠,好像跟山上的72團團長沈猛子家更近一點。王國團是15歲離開的老家,比屠蘭龍晚幾年,最先在李宗仁手下任營長,后來國民黨內部大洗牌,王國團被移來交去,惹得他一肚子不高興,最后帶兵投奔了屠翥誠。
屠蘭龍心里,王國團是一個靠得住的人,所以他跟王國團談得也多,不過后來還是讓麻大桿子給攪和了。一想到麻大桿子,屠蘭龍突然又笑了,一天的勞累因了這個特別有意思的縣長,減輕不少。
“是個人物哩。”屠蘭龍自言自語道。
十分鐘后,副官騰云飛帶著蘇長茂還有抓到的那兩個女人進來了,屠蘭龍掃了一眼,見是兩個十八九歲的小丫頭,心里一松,裝作不在意地問:“她們是什么人?”
“報告司令,這兩位是娘娘山派來的奸細。”蘇長茂搶在副官騰云飛前面說。
屠蘭龍哦了一聲,目光擱在副官騰云飛臉上。
騰云飛這才說:“司令,我審查過,她們確實來自娘娘山劉米兒那邊。”
未等騰云飛把話說完,其中一個圓臉留長辮子的往前跨了一步,對住蘇長茂說:“你才是奸細呢,我是跋涉千里專門來投奔屠司令的。”
“你胡說!”蘇長茂大約吃了這丫頭的苦頭,說出的話里還有一股子火氣。
“你才胡說呢,她干嗎要做奸細,人家千里迢迢來,就是為屠司令的。”另一個方臉剪著短發模樣有點像男娃子的幫腔道。
屠蘭龍本來對這兩個小丫頭不感興趣,鳳橋雖然有重兵把守,但老司令屠翥誠跟山上的劉米兒有君子協定,把守不等于封橋,只要紅粉團的人不在城里干壞事,就沒道理不讓她們下山進城。再說了,娘娘山上的土匪,一半是米糧山區本地的,有些是不滿家里安排的婚姻,賭氣上了山。有些是家里遭遇了災難,無法生活下去,只能上山。也有沖劉米兒的大名去的。這些人或多或少還跟山底下的親人有聯系,不讓進城實在說不過去。屠老司令便制定了一個土政策,但凡山上紅粉團的人要進城,必得有屠老司令和劉米兒共同簽發的“安全證”,而且不能帶任何槍械。從進城到出城,限定時間為一天,夜里不能在山下留宿,否則按奸細論處。這個政策聽起來荒唐,但事實上卻很管用,這么多年,凡是從鳳橋上拿著“安全證”大大方方進入米糧城的,都沒惹過事。倒是有一些不安分的,從鳳橋上游的峽谷里偷偷潛水過來,一旦逮住了,就要按軍法辦。難道這兩個也是從峽谷里偷渡過來的?
“她們有安全證嗎?”屠蘭龍問。
“她有,她沒有。”蘇長茂往前一步,指著兩個妹子說。
屠蘭龍目光對住留辮子的,沒有“安全證”,難怪蘇長茂要難為她。
“胡說,我有,不小心丟了。”留辮子的妹子一點也不怕,她倒是挺有理,看屠蘭龍的目光也怪怪的。屠蘭龍對她有了興趣。
“說說,她怎么過來的。”屠蘭龍坐下,他是真有些累了,忙碌了一天,水都沒顧上喝一口。
“報告司令,她是混在廟會的人群中過來的。”
屠蘭龍這才猛地記起,今天是農歷二月十五,人們趕廟會的日子。每年二月十五,米糧城的百姓都要到對面蓮花山去拜佛燒香,義父活著的時候,也愛湊這個熱鬧。這一天,鳳橋值勤的任務就格外繁重。這么想著,他抬頭看了蘇長茂一眼,也難為他了,一個營的兵力,居然能應付全城燒香拜佛的百姓。
“我說了,我的證丟了,你這人怎么不講理。”留辮子的妹子又叫囂起來,屠蘭龍覺得,這丫頭不像土匪,更不像奸細。他擺擺手,示意蘇長茂跟騰云飛先出去。等他們走后,屠蘭龍定定瞅了兩個妹子一陣子,兩個妹子被他望得低下了頭。
“你們誰想見我?”
“我!”留辮子的妹子往前跨了一步,毫不畏懼地說。
“哦,見我什么事?”
“我是專程從壩子營來的,半道上跟同伴走散了,誤上了娘娘山。我不甘心,我一定要見著你。”
壩子營?屠蘭龍心里咯噔一聲,這三個字,他已有些年沒聽到了。那是生他養他的地方啊,如今聽這丫頭一說,心里忽然就多出一層暖。他的目光再次盯在說話的丫頭臉上,這丫頭不僅長得標致,人也有一股颯爽氣,說話的姿勢忽然就讓他想起一個人。
“你是……”他用長輩的口氣問了一句。
“屠司令,我是壩子營茂盛商號赫掌柜的長女赫英英,我爹認得你呢。”
“你爹是赫茂盛赫掌柜?”屠蘭龍倏地起身,目光跟著跳了幾跳。
“對呀,屠司令,謝謝你還記得我爹。”赫英英的小臉蛋一紅,兩只眼睛一閃一閃,好像遇見了親人,整個人一下變得興奮。
屠蘭龍心里連響幾聲,茂盛商號,赫掌柜,這是多么熟悉的字眼呀。仿佛,昨天他還在那個叫壩子營的小鎮,還光著腳丫子,從茂盛商號那巨大的門牌下走過。
往事驀地涌來,濃濃地覆蓋住了少司令屠蘭龍的心。
屠蘭龍出生在江西武夷山下壩子營東郊一個亂花崗的小鎮子,父親是壩子營一帶有名的中醫,跟赫英英的祖父赫老太爺算是至交。可惜,民國6年,一場亙古未有的大旱讓壩子營一帶寸草不生,緊跟著疫情四起,餓殍遍地。一向在壩子營為非作歹的二豁子又跟著起事,將四野八鄉鬧得雞犬不寧。民國9年冬臘月初八,二豁子勾結一股叛亂的官兵,血洗壩子營,那一夜壩子營血流成河,11歲的屠蘭龍在那場血災中雖是僥幸活命,但身邊再也沒有一個親人,后來,屠翥誠帶兵剿匪,鎮壓亂兵,看著屠蘭龍眉清目秀,聰明過人,遂收為義子。屠蘭龍的生活,這才開始了新的一頁。
往事不堪回首。
但往事又不能不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