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我的話,馬家班不用走了,就留在米糧城,明天起,挨戲園子唱,除西壩子外,別的戲園子不用收錢,敞開了門讓大伙看,錢由司令部出。”
班主一聽,才知道遇著了誰,當下感動得就要給屠蘭龍下跪,老唐眼疾手快,一把將馬班主拽住。如果馬班主真要給屠蘭龍跪下,怕是這馬家班,明兒就得走人。
屠蘭龍平生最痛恨的,就是這下跪禮,為此,他跟老司令之間,還鬧過不少別扭。
老唐還要跟馬班主叮囑什么,屠蘭龍已起身,閃電一般消失了。
這次觀戲表面上看起來沒什么,但隨后發生的事卻證明,屠蘭龍的心還是被這場戲震動了,或者,馬家班的到來,突然讓他對眼下的局勢有了另一種判斷,以至于第二天早晨,他就做出跟當下局勢格格不入的決定,讓整個米糧城為之一驚。
2
會議是上午九時整召開的,屠蘭龍原打算將會議地點放在梅園,開會前一小時,他突然叫來副官騰云飛:“通知大家,到云水間開會。”
騰云飛一陣忙活,才將大家通知到云水間。這一天的云水間,真可謂熱鬧至極。除11集團軍團以上的頭頭腦腦外,米糧城的頭面人物也來了不少。上任不久的縣長孟兵糧是第一個到達的,接到通知,他一刻也沒敢耽擱,扔下手頭的公事,匆匆忙忙就趕來了。車子駛上文殊路的時候,他接到命令,說會議改在了云水間。孟兵糧心里嘀咕了一句,怎么會改地方呢?嘀咕歸嘀咕,縣長孟兵糧還是很守時地出現在云水間那重兵把守的朱紅色大門前。
進門要經過三道卡子的檢查,這是老司令屠翥誠活著時就立下的規矩,但凡云水間有重大活動,老團長顧善義就要忙個不亦樂乎,除了要在周圍四街八巷警戒外,云水間內部,也要布好多崗,特別是前來出席活動的要員和貴賓,那要里三層外三層地檢查。可以這么說,這一天的云水間,除從正門進來的高官和要人外,米糧城的一只蒼蠅,也休想飛進來。
縣長孟兵糧順利通過三道卡的檢查,正要往前走,米糧城最有學問的曾夫子弓著腰走過來:“縣長早啊。”曾夫子抱拳施禮,臉上堆著恭順而又謙卑的笑。
孟兵糧趕忙作揖,還了禮,說了聲:“曾老師早。”
曾夫子呵呵一笑。曾夫子是很少向人施禮的,在米糧城,他仗著有一肚子文墨,高傲得很,平時見了人,總是目光一斜,裝作很瞧不起的樣子搖頭晃腦而去了。為此事老司令屠翥誠教訓過他不止一次,說他滿口之乎者也,做起事來卻一點也不講文明。曾夫子仗著曾給老司令寫過幾篇祝壽文,還吟過一次詩,老司令的話他也不當回事。屠翥誠念他是讀書人,教書又教得好,就原諒了他這臭毛病。誰知自從孟兵糧從大同來到米糧城,做了縣長,他是見面就施禮,還是大禮,臉上的笑也堆得格外厚。孟兵糧并不知道他是怎樣一個人,還以為識書人都這樣,知書而達禮嘛。不過屠蘭龍邀曾夫子來開會,多少還是讓孟兵糧有點意外。按他的理解,這種規格的會,應該由軍政要員參加,沒必要把曾夫子這種只通文不通武的人召來。心里想著,嘴上依舊熱情:“曾先生是很受器重的喲,聽說在老司令手上,你就是座上賓。”
“哪里哪里,縣長過獎了,曾某不過一凡夫俗子,頂多就是能判斷一下局勢而已。再者,國難當頭,匹夫有責,匹夫有責么。”
孟兵糧哦了一聲,原本不想再搭理,畢竟這是在云水間,但一聽“局勢”二字,心一動,又道:“依曾先生的看法,眼下局勢有何發展?”
曾夫子猛地直起腰,紅光滿面地說:“這還用說,小鬼子這次是找死,區區彈丸之地,養了幾個海寇,就敢欺我泱泱大國。甭說屠司令不答應,就連我也不答應。”
孟兵糧心里一熱,正要說句揚志氣的話,就聽木橋那邊傳來劉裁縫的聲音:“哎喲齊掌柜,昨兒晚那出戲,好得沒法提,我見少司令都看去了,你居然缺場,是不是又讓三妹子給纏住了?”
叫齊掌柜的是廣仁藥店的老板齊濟天,50歲,跟孟兵糧有過一面之交,孟兵糧對此人印象不錯,于是緊趕幾步,過了木橋,抱拳施禮:“齊掌柜好。”
齊掌柜見是知縣大人,忙施禮道:“縣長也來了,我說今天的云水間怎么飄著一層祥云呢。”幾個人說著話便往前去,話都是面子上的,說得也中肯,不過礙于云水間的森嚴,不敢說得張狂,倒是裁縫鋪的劉裁縫,大約還受著昨晚那出戲的感染,說著說著又把話頭引到了兩個新角上。孟兵糧有點不高興,這種地方,這種時候,是不該提什么戲子的。好在往前走了不到50米,便有士兵荷槍實彈前來引路,幾個人便閉了嘴,心情忐忑地往半山腰處去。
這邊曾夫子受了冷落,很是不屑地拿眼瞪著齊掌柜他們,他在心里是對齊掌柜等人抱有微詞的,對少司令屠蘭龍召集這些人開會,也頗有成見。“都什么時候了,還跟這些人嘻嘻哈哈,國難當頭,最最不可靠的,就是這些見錢忘義者!”
屠蘭龍九點整準時來到會場,會場里鴉雀無聲,孟縣長他們一進會場,就被維持會場秩序的顧善義手下分到了兩邊,掌柜們坐一邊,縣、里、巷三級長官坐一邊。米糧城的治理跟其他地方不一樣,除了軍隊管轄,縣上還有地方治理機構,縣長孟兵糧自然是最高行政長官,他下面,又按街道或轄區分了十二個里,每個里公選一名里長。里下面是巷,巷長便是這條巷子里的德高望重者,一般由里長提名,巷子里的市民表決通過。至于米糧城之外的村鎮,治理采取的是跟山外一樣的模式:聯保制。保長和甲長是維護一方秩序的行政長官,也是跟縣府和司令部密切溝通的紐帶。今天這個會,屠蘭龍沒通知保甲長,來不及。
掌柜和地方官中間,坐著11集團軍團以上將領,跟孟縣長和齊掌柜們相比,將領們的坐姿就讓人敬佩。孟兵糧盡管坐在最前排,但他還是用眼角的余光看見了那一排排挺拔的影子,將領們這一天全都穿著美式制服,臉上是統一的肅穆的表情,他們雙手捧著軍帽,靜候最高司令官屠蘭龍的到來。屠蘭龍剛一出現,顧善義的聲音就響了:“總司令到!”
只聽得耳邊刷一聲,剛才還正襟危坐的將領們全都起立,用洪亮的聲音喊:“總司令好,歡迎總司令訓話!”
孟兵糧一陣緊張,這是他出任米糧縣縣長后第一次參加如此規格的會議,有關會議的禮節還有該注意的事項,他一點兒也不知。昨天晚上,他沒去看戲,他估計最近軍部肯定有行動,于是專門叫來縣府里負責政務的老王,想向他討教一二,哪知老王最近正跟女子師范學校一名年輕的女教師搞得火熱,自己的家也顧不上,政務自然就更顧不上。老王只是簡單而潦草地告訴他一些常規性的禮節,就借故肚子不舒服,跑去跟女教師幽會了。這陣兒,孟兵糧就有些惶亂無措,好在他也是見過世面的人,情急中便也學將領們那樣,附和著喊了一聲。屠蘭龍似乎注意到了他的聲音,目光一側,瞟了他一眼。不過他的表情很漠然,孟兵糧有點吃不準。直到屠蘭龍說了聲“請坐”,他才誠惶誠恐地落座。
坐下他才反應過來,身后的里巷長包括另一邊的掌柜們,剛才全都是發了聲的,他們看起來遠比他熟悉這一套。
屠蘭龍開始訓話:“各位弟兄,米糧城各位地方長官,商界朋友們,今天屠某將大家緊急召來,不為別的,就是想跟大家見個面,順便跟大家商議一些事。”屠蘭龍說到這,臉上的表情動了動,比剛進門時溫和了一些,但依舊嚴肅,他掃了一眼會場,再次刻意地朝孟兵糧這邊一瞥,接著道,“屠某到米糧城已一月有余,按說早該跟大伙碰個面。只是屠某初來乍到,一切都在熟悉中,今天見面雖說有些晚,但終還是見了,屠某在這里向大家賠個不是。”
孟兵糧心里一松,傳說中威嚴駭人的屠蘭龍,看來還是挺親切的嘛。
“今天請來的,有縣長、米糧城的里巷長,還有各位掌柜,當然,也有我11集團軍的諸位弟兄。除新上任的孟縣長外,諸位都是義父多年的朋友。米糧城在義父和諸位的共同努力下,堅持自治,實現了軍民同樂,在我泱泱中華國土上,也算是一個奇跡。如今義父突然故去,承蒙閻長官和戰區司令部的厚愛,蘭龍走馬上任,接過義父肩上的重擔,蘭龍定當發憤圖強,繼承義父遺志,跟諸位一道,將米糧城包括整個米糧山區治理得更好、更繁榮。”
臺下響起熱烈的掌聲,帶頭鼓掌的,是曾夫子。
屠蘭龍擺擺手,示意大家先別鼓掌,掌聲稀落后,他清了清嗓子,又道:“前些日子,我11集團軍跟山上的共軍72團發生了一些小摩擦,槍火驚動了父老,對此蘭龍深感內疚。米糧山在義父的治理下,山清水秀,百姓安居樂業。山區五縣,縣縣修路筑橋,村村墾荒屯糧,百萬民眾生活安定,跟山外相比,堪稱兩重天。義父生前曾有遺志,要讓米糧山米糧城的百姓過上衣食無憂的太平日子,這個遺志,蘭龍把它接過來了。蘭龍定當盡心竭力,為米糧山五縣百萬民眾服務,對外攔截賊寇,不讓一槍一炮驚擾米糧山。對內加強自治,實現軍民同樂。”
臺下又響起一片掌聲,這次帶頭鼓掌的,是齊掌柜。
屠蘭龍再次擺手,示意大家別打斷他,齊掌柜不合時宜地喊了一聲:“少司令說得好!”馬上就有人過去,半是警告半是勸阻地讓齊掌柜噤了聲。
“蘭龍說這番話,并不是想表白什么,米糧山是五縣百萬民眾的米糧山,米糧城是大伙的米糧城,蘭龍一介武夫,管理民眾治理鄉村怕是不行,但,蘭龍將會跟11集團軍的弟兄們一道,誓死捍衛米糧城的安寧,保證米糧城不受外敵侵犯!
“借這個機會,蘭龍鄭重宣布,從今日起,城內各商戶,要按時開店,照章經營,不論外面發生什么事,只要炮彈沒落到米糧城,各商戶就得盡好商戶的職責,讓百姓能按時按需買到自己需要的東西。集團軍司令部將抽調專門力量,配合商會搞好商品保障及供給安全,望商會各會長、商界各朋友齊心協力,同舟共濟。學校、醫院、公共服務部門要恪盡職守,不到軍部下達命令,不得無故停課停工,違者,一律軍法處置。”屠蘭龍的臉色忽然沉重,仿佛,他已先別人預感到什么。會場氣氛刷地變得沉重,大家臉上全都染了霜。這些天的傳聞已讓米糧城變得人心惶惶,除了裁縫鋪劉裁縫幾個,怕是沒有誰不把這些傳言當回事。現在經少司令這么一說,好像災難立刻就要來臨。臺下響起一片嗡嗡聲,掌柜們交頭接耳起來。
屠蘭龍頓了片刻,他知道這番話講出去,臺下一定會亂。他就是想讓大伙心里緊一緊,老司令治理米糧山區這些年,整個米糧山區簡直是太平盛世,人們心里的那根神經早就松懈甚至麻木了。他到米糧城一個多月,五峰嶺上炮聲震天,狼煙滾滾,米糧城內照舊鶯歌燕舞。這不行,這種日子必須改變,必須讓每一顆心都隨著炮聲緊起來。
但,緊得有緊的分寸,緊而不亂,緊而不慌,才是屠蘭龍想要的結果。他咳嗽了一聲,繼續道:“諸位,我屠某這樣說,并不意味著天下要大亂,這些天五峰嶺的炮聲已經停了,共軍72團在我43旅的猛烈攻擊下,已完全喪失戰斗力,不日,他們將乖乖地退出米糧山,到他們該到的地方去。至于其他方面的傳言,相信諸位自會有判斷力。蘭龍在此想說明的是,11集團軍有能力有信心對付一切外來之敵,米糧城的安寧與繁榮不可摧,米糧山區的太平日子不可摧。對所有進犯之敵,蘭龍定叫他有來無回!”
說到這兒,他啪地收住話頭,目光冷峻地掃了一眼會場,聲音洪亮地道:“下面我宣布,鑒于43旅在抵抗共軍72團進攻中的卓越表現,司令部決定,任命43旅旅長茍貴堂為11集團軍暫7師副師長,任命43旅副旅長程運升為43旅旅長!”
屠蘭龍一連宣布了幾項任命,除43旅外,116旅、119旅、212旅及下面幾個團都進行了人事變動。這太出乎意料了,怕是連茍貴堂他們也沒想到,好運會在這一刻突然降臨到自己頭上。要知道,在過去5年里,11集團軍沒進行過一次人事變動,屠老司令只知道讓他們安享太平,卻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每一個扛槍吃糧的人,心里都是惦著前程的,特別是肩上扛的星星和杠,那可是軍人一生的追求啊。就這么一會兒,原來的中校成了上校,少校成了中校,凡是點到名的人,又有哪個不激動?就算那些沒點到名的,一聽這樣的好消息,也難以自禁地跟著激動起來,畢竟,這一刻起,他們心里又有新的盼頭了啊!
于是,剛才還沉悶壓抑著的會場,立刻爆發出潮水般的掌聲,這一次,是由中間坐著的將領們發出的。掌聲中,那些被點名晉升了的,一個個刷地站起來,敬著標準的軍禮,然后邁開矯健的步伐,走上臺去,從少司令屠蘭龍手中接過晉升狀。
屠蘭龍用這樣一種方式,掀起了會議的高潮,也讓剛才盤旋在諸位腦子里的種種疑惑和恐懼,煙消云散。
會后,屠蘭龍特意讓副官騰云飛叫住了縣長孟兵糧。孟兵糧心里藏著一百個不解,屠蘭龍為什么對駐守在劉集的12師只字不提,為什么對72團進入亂石崗子這么重大的軍事行動保持緘默?還有,日本人已確確實實占領了谷城,關于特遣隊的種種傳言,已讓他這個縣長坐立不安,如此重要的會議上,屠蘭龍卻視步步逼近的日本人不存在。是他心中有絕對的把握,還是……
等他走進六號廳,看到一臉心事的屠蘭龍,心里的疑惑豁然就解開了。原來剛才那出戲,是演給大家看的,屠蘭龍真正的目的,怕就在見他這個縣長上。
這個上午,就在齊掌柜們口若懸河地在家眷面前夸贊少司令屠蘭龍時,云水間六號廳,上任不到兩個月的縣長孟兵糧跟少司令屠蘭龍之間,卻進行著一場艱苦卓絕的談話。說它艱苦,并不是兩人之間缺乏共同話題,更不是他們之間有什么信念或主義上的分歧。作為老司令屠翥誠千里迢迢從大同請來的縣長,孟兵糧跟屠蘭龍之間,有著一種先天性的相知相融,況且,孟兵糧在大同從政十余年,屠蘭龍的大名早就如雷貫耳,對屠家這一對父子,他只有敬重的份,從不敢心生雜念。屠蘭龍呢,雖說到米糧城一個多月,沒有登孟兵糧的門,今天這會,也沒給孟兵糧足夠的尊重或臉面,但,心里,他是敬重這個縣長的。
義父活著時曾跟他說過一句話,是在請到孟兵糧之后的一個晚上,深夜電話里,義父突然說:“知道么,蘭龍,這次我為米糧城請來了一個寶貝,拿我的十萬大軍換都值!”
一介書生能值十萬大軍,可見這個書生的力量!
況且,早在傅將軍那里,屠蘭龍就聽過孟兵糧的大名,他可是當今不可多得的治國之才啊。
談話所以艱難,是他們二人將要共同面對的時局還有米糧城即將來臨的災難,這個話題豈止是沉重,它讓米糧城軍政二界兩位最高長官都有點發不出聲音了。
不過這場談話,最終卻改寫了米糧城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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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并沒有止于那場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