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竟然在聽一個人講另一個人講另一個人的故事，不不，應該是聽一個人講一朵花講一只蝴蝶的故事。好吧，我想如果我的世界全部種滿紅色玫瑰，一定不會像他說的那樣低沉壓抑血腥。不得不說這段故事挺奇異詭譎的，又不乏浪漫，我甚至有點懷疑這個故事的真實性。
“這是幾年前的事了，最后那句話可以改一下，改成‘如果在下雨天的傍晚，碰到一個賣玫瑰花的小女孩，遠遠繞開，不要看一眼，更不要因為憐憫買一枝?！彼f到，又喝了一口茶。他的話讓我很是不解，最后那玫瑰園的主人對他禮遇有加，也沒有對他進行打擊和傷害，既然如此，為何他一進來對“異志”收錄的故事這么反感？
“哇嗚~”小余吐了口氣，這是她第一次聽當事人講故事，平日里，講故事的有緣人大多是我們打烊后才來的，而那時，店里只有我一個人。“我有個問題想問一下，你最后為她寫詩沒有呢？”小余接著問到。
“沒有。我出來后，除了那朵枯萎的玫瑰，找不到任何發(fā)生的痕跡。沒有馱我出來的藍蝴蝶，任憑我摘了眼鏡再怎么仔細看，也沒有進入可能已經(jīng)衰敗的玫瑰園?！彼f到。
來我這里說故事的人大部分都有類似的情況，遇見的奇人奇事從來不會過長，有的甚至只有一瞬間。就像一個面紗突然撩開一角，還沒窺得美人全貌就消失了，之后除了那驚艷的印象還在腦海里外，所有的一切都了無痕跡，讓人懷疑發(fā)生的真實性。但真實和虛幻醞釀的滋味，總是令人念念不忘。
他接下來說到，“可我不甘心，買了許多玫瑰，開始查各種資料，沉溺于各類奇幻鬼怪作品。我不知道那該算是劫數(shù)還是救贖，反正，我的生活和工作全被攪亂了。當你開始追求一些不知可否存在的事物后，總愛幻想，下意識將希望甚至未來壓在這些虛無縹緲上。我開始得過且過，破罐破摔，你能想象一直躺在出租屋里醉生夢死的感覺嗎？特別是，沒有強大物質做支撐的人。其實我不能算空虛，因為我心里有個寄托，可每當夜里整宿失眠，被生存的壓力逼迫時，那種焦慮和彷徨甚至會讓人喪失所有斗志、毅力和熱情。”在他說故事的時候很平靜，甚至說到精彩的部分時帶著些許懷念像往的神色，可現(xiàn)在的他柔和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冷漠，焦慮和戾氣又浮上臉龐，帶著些厭倦以及厭惡。
“我辭了工作，杜絕了親朋好友的來往，一邊墮落著，一邊安慰自己這是為了完成那女孩的托付，要寫一首關于她和蝴蝶的愛情詩。可是我寫不出來呀！挖空心思，絞盡腦汁的寫不出來。我是才盡的江淹，是磨滅了靈氣，泯然眾人的傷仲永，我一邊痛恨自己，一邊又存著僥幸希望。我后面后悔了，如果那一天我沒有買那枝玫瑰花多好，如果自己不那么偏執(zhí)多好。”
他在這里，像是要把困擾自己的頑疾，以及不能為外人道哉的隱痛全都酣暢淋漓地傾瀉出來，一面咬牙切齒，一面失望悵然。
“所以你……”
“所以我最終回歸了生活的正途，人生的正途。我不贊同你們以此為噱頭來招攬生意。第一是我對它們特殊的感情，第二我不希望一些涉世未深的年輕人和我一樣，為了這些怪力亂神而將自己原有的生活打破，陷入想象的歧途。”
“好，那你現(xiàn)在過得如何？依我看來，情況并沒有因為你回歸正途而好轉吧?！闭f完這句話之后我瞬間有點后悔，這句話有點落井下石的刻薄，我不該這樣沖動，該婉轉一點，而且眼前的這個人陰晴不定，可能下一秒就會變臉色。
果然，“呵呵?！甭犕晡业膯栐捄笏淅涞匦α艘宦?，豎起堅厚的冰墻，帶著殘酷的表情。接著說到，“年輕的小妹妹，你以為你是誰？！不要以為我之前夸了你兩句你就成圣人了，你有什么資格去評判我的生活？”他越說越激動起來，“我出生在最貧窮的農(nóng)村，朝不保夕，全家節(jié)衣縮食供我上學，我又是費了多大的力氣才考上大學，而最后呢？！我非但沒有努力工作來報答父母，竟然因為這件事消極沉淪，當我幡然醒悟的時候，我有多痛恨那朵玫瑰，就有100倍的痛恨自己！如此說，你可還滿意？！或者，要我自裁謝罪？！”他站起來雙手張開撐在桌上，身子因激動的情緒往前傾，憤怒撲面而來。
“別別……別激動，咱們先坐下來”小余被嚇了一跳，講話都帶著結巴。
自裁謝罪？果真是個傲慢又偏激的人，我深吸一口氣，壓住自己也要爆發(fā)的脾氣，用盡可能平靜的語氣對著他，“對不起，先生，是我僭越了?！?
對面的他稍微平息了自己的激動，“你們炒妖怪，炒環(huán)保，炒素食主義都沒關系，現(xiàn)在很流行這些，但要朝著積極的方向去引導……”
“先生，”我忍不住打斷道，“你是不是對我們店有所誤解？”我深吸一口氣，接著說到。
“如果我信仰什么，一定是生命，如果我敬畏什么，那一定也是生命。人類不必沾沾自喜覺得高與其他生命，如果以時間來衡量價值的話，一粒沙塵的價值都比人類整個歷史重，如果以貢獻來衡量價值的話，人類現(xiàn)在是負分。我不是什么環(huán)保主義者，也不是動物保護協(xié)會成員，我只是想提供一個可以訴說的平臺，搜集一些發(fā)生過的離奇故事。就像你一樣，今天來了，對我們說了你的經(jīng)歷，一切不是刻意營造的，而是自然發(fā)生的緣分。我也并不是吃齋念佛的人，每天的葷素搭配很合理，我不需要抱著高姿態(tài)來憐惜動植物，我會像自然里的所有生命一樣，根據(jù)自己的需要來進食。而這一位，”我指著小余，又將《魚》這本小冊子從書架抽出來遞到對面，“我們的大廚，是個素食主義者，她是因為一個契機，有了自己的堅持吃素的理由。說實話，她也有過離奇的經(jīng)歷，這件事改變了她。而改變這種事，我覺得是因人而異的。”
我看他很快翻完了冊子，接著說，“你說了這么多，好像是在說生活的殘酷和現(xiàn)實不能與詩歌的風花雪月共存，你覺得我現(xiàn)在要找的平衡是不能實現(xiàn)的，要么在本性里掙扎，要么在現(xiàn)實里迷失。那么我只能說，你的想法太過武斷了。生活的正途是什么？人總是需要想象力的，如果人生離開了音樂美術詩歌該如何的淡而無味？追尋而無果，不過是生活的常態(tài)，從某種意義來說，你當感謝這次的奇遇?！?
“我該感謝？”他嗤笑。
“對呀，你不是認清了很多東西嗎？至于誤導還是引導，有些教訓是要自己經(jīng)歷過才能得出來的，道理經(jīng)驗是要自己碰過壁，走過彎路才能深刻理解的?！?
“我看完了。”他把冊子遞過來，看著我和小余，寒冰有點消融，尖銳有些柔和，“我妥協(xié)了，隨便你們怎么處置我的故事吧。還是要感謝你們，今天將自己的壓抑說出來后很是輕松。買單吧，我消費了多少錢？”他站起來，走到收銀處。
小余回過神來，高興地將早已化成糖水的甜品端進廚房。
“不用了，先生，有緣人到店，不是來消費的?！蔽覍λf。
他有點驚訝，隨后了解似的笑了笑，對我點了點頭，向門外走去。
“先生——”我叫住他，卻不知道要問他什么，心里總是覺得有什么重要的東西漏了。
“我還是要說，不希望有人經(jīng)歷我經(jīng)受的教訓。只可惜，我沒有寫出一首配得上她第一次聽見蝴蝶震動翅膀的詩了，真是最大的遺憾。今天之后，我打算真正放開，不再刻意去尋找，也不刻意回避，也許某一天我能抓住靈感的衣角，一定不辜負她的期望。”他說完后，就只剩背影了。
原來，是那首詩。關于花和蝴蝶，人和花。
我想，我是理解了玫瑰園主人的話，她說她最終發(fā)現(xiàn)自己是一朵擁有花心的花，無論之前是何原因，改變不了一朵花的宿命，任何途徑或者最終的目的都是為了開得更嬌艷。而作為人類的我們也是一樣的，只要還活著，那人生就是你的，拼搏奮斗，不過是讓人生更精彩罷了。
“他走了嗎？”小余從廚房出來后問到。
“是的。”門外空空蕩蕩。
“我準備做一道關于玫瑰的菜，本來想留一個他的聯(lián)系方式，讓他嘗一嘗的?！毙∮嗟恼Z氣里飽含遺憾。
一段深情，待人裁，春夏秋冬空幾載；一朵紅花，手中摘，滿園春色無人再。花開得好了，人生過得精彩了，那就可以完美謝幕了。這其間的孤寂和遺憾，有人懂，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