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買一朵花兒吧，祝您度過快樂的一天！”

他轉頭看那個賣花的女孩，全身基本上都被打濕了，略微單薄的小小個子站在那看著他，露出的手臂像一根細細的骨頭，手上拎著一籃子一朵朵包裝好的玫瑰花，胸前晃著一個工作證，上面印著付款的二維碼，前面微信，他猜反面肯定是支付寶。今天又不是2月4號情人節(jié)怎么會有賣花的?他一個單身狗買花做什么呢？算了，別人小姑娘都問著他買了。付過錢后，他拿著一朵花有點不知所措。

“你聽見過蝴蝶展翅的聲音嗎？”面前的女孩一臉神往的表情，“你要是聽過，就絕對不會忘記，那真是世界上最好聽的音樂。”那賣花的小女孩仰著頭對他說到，有一縷頭發(fā)貼在臉頰上，發(fā)尾滴著的雨水直順著臉頰往下流往頸項，流暢地勾勒出姣好的線條。女孩說完后直接提著花籃沖進了雨里，沒幾步身影就被雨幕吞噬了。他有點愣神，為剛才女孩莫名其妙的話；他有點后悔，剛剛應該把那籃子花全買了。

現(xiàn)在早已過了下班時間，一樓的大廳里只有他一個人。今天的雨下得可真大，真算得上是傾盆大雨，今天要趕一個方案，所以加了一個小時的班。一下來寫字樓外就電閃雷鳴狂風肆虐了。天空一下烏壓壓地黑下來，透過雨簾只能看到各個高大建筑的輪廓，路上行人驚叫聲不時地傳來，這種樹枝都可能被風雨打斷的天氣，真是佩服那些歸心似箭在路上行走的人。想一想現(xiàn)在朋友圈應該被暴雨刷屏了，微博上暴雨肯定能上熱搜，這種天氣，也不敢開車，現(xiàn)在大批下班的上班族都堵在路上，他正想著要不要回辦公室里等雨停，就被兜售玫瑰花的小女孩叫住買了一枝花。

賣花的女孩也應該是來避雨的吧，現(xiàn)在正在向避雨的人群兜售玫瑰花，想想今天好像是七夕，農(nóng)歷七月初七不正好是中國傳統(tǒng)的情人節(jié)嗎，怪不得。不過這種難見的暴雨天氣對約會的情侶來說應該挺難受的，對他而言不過是讓回家的時間延后而已，單身貴族就是有這么點好處。他拿著玫瑰花，轉身返回電梯口，還是回辦公室等雨停了再去地鐵站吧。相較那沒有絲毫生活氣息的出租屋，辦公室似乎更有歸屬感。

辦公室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人了，將玫瑰放在桌上他沖了一杯咖啡，透過窗戶看雨幕下的世界。灰蒙蒙暗沉沉的天空不時掠過幾絲火光閃電，轟隆隆幾聲悶雷，路燈也開了，堵在路上的車輛開著車燈密密的的排成一排排挪動不了。這個雨不知幾時才停，他突然覺得，這個城市，這大片寫字樓的新區(qū)，和雷雨真挺配的，灰蒙蒙的天空，再加上冷冰冰的高樓大廈，在一切被淋濕掩蓋的夜里，所有的孤獨寂寥、迷茫彷徨、失落絕望都扭曲成足夠讓人安穩(wěn)的因子。

走到辦公桌前，連一盆盆綠蘿都和辦公室融為一體了，灰冷的色調(diào)和傍晚的暴雨也相配。和整個死氣沉沉的辦公室相比，那朵鮮紅欲滴的玫瑰花好像是這里最耀眼鮮活的生命。

打開電腦，本想再加會班，坐下后卻又意興闌珊。拿起手機在界面上滑來滑去，一個APP都不想打開。無奈地放下手機后，他又盯著發(fā)亮的屏幕發(fā)起呆來，這雨什么時候停呢？他干脆摘了眼鏡仰頭靠在辦公椅上發(fā)起呆來，淡淡的香氣一陣陣飄來，世人為什么喜歡玫瑰花呢？他伸手將一旁的花拿到眼前，一只手擎著花枝，一只手扯開包裝，掰開層層的花瓣，盯著一片仔細瞧著。

他兩只眼睛都是深度近視，左邊1000度，右邊1100度，外加300多度的散光，離開眼鏡他的世界全是沒有方塊界限的馬賽克，因此從不敢裸視走路。

而這次，他心血來潮，就著電腦屏幕發(fā)出來的光，將眼睛湊到花瓣上，盯著那片花瓣，像要把花瓣看穿似的。如果是正常視力，湊這么近肯定什么也看不清，可他好像相反，幾乎將眼睛貼在花瓣上了，依然覺得越湊近越能看見不一樣的細致的東西。花瓣上仿佛有一層極其薄的透明薄膜附在面上，反射著電腦的藍光，他用手將那層薄膜輕輕抹開，透出里面純粹的紅。像著了魔，被施法術，他逼著自己再近點，再看清楚點，而神奇的是，隨著他眼神的專注，眼前的事物越來越放大，越來越清晰。他透過花瓣的組織，看到了里面另一個世界——鮮活的，有生命的世界。

一片片的紅里，有阡陌的交通，有湖有山，再仔細看那些散落的白粼粼的細小碎片，竟然是一個個桃李年華女孩裸露的雪白肌膚。他震驚地看著其中一個女孩，她單薄的身體掩映在大片的玫瑰花中，用像一根細骨頭的手臂撥開那些花枝，仰著頭，如賣給他花時清脆的聲音對他說到，“你聽說過玫瑰園嗎？”

“什么玫瑰園？”那神往的表情讓他心口一悸，眼前一片混沌。

“我告訴你喲，每個人心中都有一所玫瑰園喲~”

他像看到一串文字打在屏幕上，又好像聽到一個模糊不清的女孩聲音在對他說著。

以人類的體格，以人類所能觀測和感受到的一切為基礎，所謂壯美，首先體量必須巨大，其次這景物超出平日接觸到的范疇許多，強烈的視覺沖擊讓人身心震動，在絕對的壓倒性景物面前承認自己的渺小無知，感嘆到想要流淚，這才能稱之為壯美。

當他再次睜眼時，沖入眼簾的就是這樣壯美的景色。如果說草原是綠色的海洋，沙漠是金黃的海洋，那這大概就是紅的海洋。滿眼的紅色玫瑰，怒放的，盛放的，半開半闔的，羞澀打著苞的，花瓣與花瓣之間，花朵與花朵之間密匝匝好像沒有一點縫隙，層層疊疊，迎風而舞，一直綿延到天邊，一半的天空都染紅了，連腳下的地都是暗紅色的。就像一個瘋狂的人，為了心中所愛將全世界種滿玫瑰，像是一顆剖開的心臟，執(zhí)拗的瘋狂。

他從未見過如此多的玫瑰花，這里的玫瑰都有半人高，枝干上的刺也異常鋒利，他站在密集的玫瑰中，連衣服上都掛了些口子。女孩要是來到這估計要興奮得發(fā)瘋。

正當他在感慨時，一個龐然大物從遠處駛來，也是紅色的，要不是在上下起伏的動作，便要和這片花海融為一體，就像，就像放大了的毛毛蟲在蠕動。待那紅色“毛毛蟲”駛近了后他才發(fā)現(xiàn)，這是個玫瑰花堆砌而成的列車，好幾節(jié)車廂，只是沒看見車頭。是一個沒有活力的死物，雜亂的枝蔓糾纏。

“上來吧，我?guī)闳€地方。”一個女孩的聲音從中間一節(jié)車廂傳來，那里像是有個門。

他是不會擔心害怕的，他也喜歡探奇，荒蕪的、人煙稀少的斷壁頹垣，有時間的痕跡，有遺忘的味道；人流涌動，霓虹閃爍，喧囂和煙塵，感受最熱鬧和孤獨，這些時候，充沛的情感會聯(lián)系上所有的事物，那些飄在腦海半空的文字會一個個排列組合，打破常規(guī)，無視世俗，只為了當下的此情此景。然而，事實上，他已經(jīng)有許久沒有為心下筆了，事業(yè)無成，愛情無著落，各種生活瑣事和麻煩接踵而至，為了衣食住行，生活畫了一個圈，工作給你一個圈，讓你只能在固定的區(qū)間里打轉，消耗著熱情和一切。現(xiàn)下，他久違的好奇心反而被激活了，如果這是一場奇遇，就讓他暫且忘記工作生活，權當這是一次旅游，重拾探險之心；如果這是一場夢，那就加重迷霧的分量，不要中途驚醒。他拉著垂下的藤蔓上了車廂。

神奇的是這車廂里不再是外面滿目的紅，而是乳白色的，鋪著厚厚一層絨毯，有同色的沙發(fā)茶幾，頭頂是一大展水晶吊燈。

“‘春來百花引客往，往客從來不是花’這句詩是你寫的吧？”車廂里坐著一個女孩，只是不像賣給他玫瑰花的女孩似的瘦弱，而且穿了一條紅色的裙子，材質(zhì)也像花瓣那樣柔韌泛著光澤。是這節(jié)大而華麗的車廂內(nèi)唯一的鮮明，像一滴將落未落的血。

“是的。”靈感一閃時，他也會寫上兩句。前幾年去賞花時寫的一首感時傷懷的詩。他走到靠窗的位置坐下。他坐下后，就感覺車窗在微微晃動，毛毛蟲列車發(fā)出金屬零件之見摩擦咬合的聲音，也許這些零件太過老舊，有些刺耳的呻吟。坐在里面，像是一艘老船在海上搖晃，又像是在晃動一個被時間腐蝕之后的舊搖籃，沒有一點安全感。

“你真是個詩人。”女孩的眼睛看著他，里面卻沒有絲毫贊賞或者其他的意思。

“謝謝。”他禮貌性地回答到，又繼續(xù)問道，“你是這片玫瑰的主人嗎？”

“不是。待會你就能見著她了。”

他看著依舊冷淡毫無表情的女孩，那么年輕美麗，卻像一塊冰做的傀儡，沒有一絲溫度。

他不再說話，向窗外望去，這里是滿目的紅，他們現(xiàn)在竟是在玫瑰花海中行進，只可惜這夢幻般的童話情節(jié)發(fā)生在一個近中年的九零后大叔身上。真是沒有一點浪漫和美好，只有怪異和違和，他自嘲的笑笑。嘴角剛扯開的嘴角還沒來得及放下，他就僵在那里了。

窗外的花海中，他看見有無數(shù)個白點在雜亂無章地穿梭，仔細一看，竟是一個個沒穿衣服的**！她們大概和玫瑰花枝差不多高，瘦弱不堪，表情迷茫又麻木，全身已經(jīng)是皮肉綻開，鮮血淋淋。在穿梭路程中，玫瑰花枝上的利刺刺破她們的皮膚，斑駁的血痕交錯著，血滲透到了暗紅的土壤里。他甚至發(fā)現(xiàn)，女孩們走過一個地方，那里的玫瑰開得更加鮮艷，那紅色里透著一股妖異。這里沒有邊界，沒有出路，只有不停地走，直到流干最后一滴血，軀體成為育花的土壤。想到之前站立的地方，土壤詭異的深紅色，他就一陣反胃，這里的天空，紅得陰沉又壓抑，這里的空氣，彌漫著死亡和血腥。

“那些人……”他驚訝之情無可附加。他猛然轉頭看向車廂角落里大方坐著的女孩，美好的感覺不在，只有從心底里發(fā)出的毛骨悚然。

“那些不是人，都是迷茫的靈魂。你看到的只是外在的形式罷了。”

“不是人？那你……”

“我也不是。”

真是坦誠，而且冷漠，而且吝嗇言語。

就算不是人又如何?是靈魂又如何?反正一樣的觸目驚心。他趕緊收回目光，不敢在往煉獄般的花海望一眼。外面很是安靜，只有這列車擦過花枝的聲音還有水晶吊燈清脆的碰撞聲，他倒希望外面是痛苦的尖叫和抱怨，也比什么都掩蓋在寂靜中好。

“不用一副圣人的悲憫模樣，如果不這樣，花還會紅嗎？”女孩的聲音幽幽響起。

誰知道這里是什么邪門的地方，他沖著女孩點了點頭，示意自己聽到了，然后不再說話

不知行進了多久，那晃動終于停歇了。“先生，到了。請下車。”他聽得那女孩的聲音，才暈著頭踏著虛浮的步子走下去。

一出去，比剛才更濃重的玫瑰花的馥郁香氣撲面而來，下一刻，他就被眼前的金色晃得眼花。他像是站在了黃金谷的谷底，頭頂紅色的天空差不多被層層疊疊的金色建筑蓋住，這些建筑外觀是柔和的流線型外觀，每一彎弧度都是流暢簡練至極，每一層的銜接，間隙都像通過精心設計似的，又像本該如此排列，錯一步都能造就突兀。地上踩著的也不是土壤了，而是不知名材質(zhì)的金色絨布，一腳踩下去，軟軟綿綿，能陷一半的腳進去，試著走一步，動作幅度帶著金燦燦的絨團騰空而起，然后從半空中順著發(fā)絲，順著衣服滑落下來，不會有一絲一毫粘在身上。站在這里，有種被升華的感覺，這里的祥和和外面的血腥形成了一個強烈的對比。

他轉頭向后看，紅色的列車沒有一步踏進這里，那紅衣女子站在車門邊上，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就進去了，那滿身紅花與枝蔓的列車又像毛毛蟲一樣慢慢蠕動著往上走了。

“先生，往這邊請吧，主人就在里面。”一個黃裙女子過來叫他。那女子本就身著黃裙，一移一動之間，金色絨團飄舞在四周，連同樣面無表情的臉都看著柔和了許多。

他被迎進了一個房間。這金燦燦的房間空空蕩蕩，只有一個小幾上擺著幾個碟子，沒有椅子，是有金色絨布做的兩個蒲團擺在小幾兩端。

“這里有玫瑰花的蜜餞，玫瑰花茶，請自便？”那黃衣女子說完就退了出去。

“先生你來了，請坐。”一個白衣女孩進來了，用瘦弱的手臂對他做了一個請坐的姿勢，隨即在一邊的蒲團坐下。

“你——你你你是賣給我玫瑰花的女孩，你不是在外面的花海里嗎？”他還記得自己暈之前看見她裸著身子扒開那些枝蔓。“你是這里的主人？”他依言坐下后問到。

“是的。”她往他面前的杯子里倒了一杯所謂的玫瑰茶，隨即說，“我們這里可沒有茶，但為適應你們?nèi)祟惖牧晳T所以稱茶，請嘗嘗，比蜂蜜還要甜的。”說著她將自己面前的杯子端起來抿了一口。

他看著杯子里晶瑩的茶水，又看著小幾上擺放著做成果脯的深紅色玫瑰花，想起在玫瑰列車上看到的鮮血淋漓，胃部在劇烈地翻騰。

“你也需要吃東西的嗎？”他又看著女孩纖細的手指拈了一根已醬成晶瑩的玫瑰花瓣放在嘴里，不禁開口問到。

“不需要，吃著玩而已。”女孩的面容依然是他最初看見她的樣子，清秀的五官和瘦到羸弱的身材，卻像換了一個靈魂一樣，眼角眉梢都透出憂愁的影子，憂郁而失落于昨日的眼光，寂然到了極致，孤獨到了極致反而萌生出純粹的東西來。

“如果我讓你留下來你可愿意？”

“不愿意。”他回答得簡明扼要。

“外面是一個被詛咒了的世界，為什么你還想回去呢？你的寂寥我都懂，這里是極樂之境。”女孩變換了一個放松的姿態(tài)說到。如果你認為清秀的面容不具有風情那就錯了，眼前的女子白衣瞬間轉紅，只微闔了一下眼，嘴角輕輕一勾，媚態(tài)橫生，像花海里的玫瑰，紅得勾魂攝魄，這時你不得不承認，有的人能從骨子里釀出三分醉來。

“外面被詛咒，里面不是更危險。”他端起眼前的杯盞一飲而盡，確實像女孩所說，如飲甘露。如果世界只剩一種顏色，那一定是濃烈的紅色，因為美麗又危險，是欲望的開始和結束。

“我知道的外面天空是藍色的，事物是五顏六色的。許久許久以前，有一只藍色的蝴蝶來過這里，多么巨大呀，可以將天空全部遮擋，翅膀可以扇成一股狂風，可以將所有的玫瑰連根拔起，演奏最驚心動魄的音樂。我就像懵懂時期在荒原上奔跑的孩子，第一次睜眼認真認識世界，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除紅黃以外其他的顏色，多么美麗耀眼，我從未見過那種顏色，神秘又憂郁。只是一瞬間，我就知道我愛上它了，可是我再也沒看到它飛回來。于是我用自己在這玫瑰園中絕對的力量，努力將這紅色維持下去。”

女孩又開始憂傷了。紅色的衣服腿成了白色，微蹙的眉頭舒展開，以一種他看不懂的神情看著小幾上的玫瑰蜜餞，聲音像是從虛無中透出來一樣，“這里的時間以不同的方式流逝，一個小時像一天，一天像一季，一季像生。在玫瑰園里，你知道這里的花為什么長得那么好，那么紅？”

他當然知道，“用那些年輕女孩軀體和血液來滋養(yǎng)，當然紅。”用生命靈魂來滋養(yǎng)延續(xù)，哪有開敗的道理。

“是呀，如果按照正常的規(guī)律，我已經(jīng)不知道經(jīng)歷多少個季度了。你是憐花惜花的詩人，應該知道花朵凋零的慘景。先生，我的時間不多了，這次請你來，只是想讓你寫一首詩。”她看著他，明媚又悲傷。

寫詩?

女孩帶他到更深處的某個地方，那里黑暗得很，只見一只巨大的藍色蝴蝶展開翅膀固定在半空中，只有中間微顫的身子證明還活著。他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大的蝴蝶，那藍色像是海洋深處的眼淚，近距離觀察它翅膀上清晰的的紋路，像一副不吝顏料，刻刀做畫筆畫出斑駁線條的畫。而打破這靜謐與美好的，是玫瑰，枝蔓像一張巨大的網(wǎng)，囚禁著最美好的生靈。

“這只藍蝴蝶被我永遠定在那里了。這藍色真美，你不知道，它扇動的時候更美。”女孩的聲音在空曠中回響，入沒夢里。

“這就是你剛才說的那只？”

“我不知道。記憶的蝴蝶，我不知道它有什么特征，甚至不記得它的樣子，我只知道是漂亮的藍色，還有翅膀扇動的聲音。于是只要我看見有藍色的蝴蝶飛過，就會把它們都收藏起來。你看——”她說著打開了燈的開關，當頭頂那盞巨大水晶吊燈亮起的時候，他看到了這個空曠巨大的房間里擺滿了密密麻麻的藍色蝴蝶，它們大小不一，形態(tài)各異，全部都以一種姿態(tài)固定住，全都是標本。

“你陷入了自己的偏執(zhí)里。這世間除了愛情，該還有其他的追求。”他震驚于這滿室的蝴蝶。

“我能追求什么？作為一朵固定在枝頭的花，追求的無非是將自己開得更美更艷。”她不該愛上一只會飛的蝴蝶，這樣她就能平安地花開花落，完成一朵花的使命。可是她偏偏驚艷于一只偶爾路過的藍蝴蝶，驚醒出了意識。她寄希望于自己變得更嬌艷后那只蝴蝶會在她身上停駐，這超出了她的承受范圍，這股執(zhí)著變成了執(zhí)拗，于是她被困在生生求而不得的詛咒里面。她就像是玫瑰花一樣，熱烈地釋放著殘忍和殘酷。

“當我會認真思考后，我不知道自己追求的到底是什么，自從有了這個意識，我沒有一天是快樂的，即使擁有了這么多的藍蝴蝶。”女孩看著那些一動不動的標本，神色復雜，接著說道，“最近我在想，自己應該還是一朵有著花心的花，這么多的身心折磨像一個笑話。我現(xiàn)在累了，這座嬌艷鮮紅的玫瑰園也會慢慢荒蕪。人都說詩是這世界上最美的，如今，我只有一個希望，希望你用文字，將我初見藍蝴蝶時的心情寫下來。”

她將燈關了，往前走過去，抬著頭打量著最大的那只蝴蝶。

他有點錯愕，看著前面那個消瘦的白色身影在大蝴蝶面前駐足。

“它也不是那只。可是它扇動翅膀的聲音真好聽，你等著，我將他喚醒。”她說著，那些像蛛網(wǎng)纏繞似的玫瑰枝蔓瞬間消失，藍蝴蝶那靜止的兩個大翅膀微微動了起來。

他看到細密的肌理紋路像瞬間有了生命，像一道道水流一樣泛著光，藍色翅膀一扇動，周圍的氣流瞬間往里沖，再一張開，一些藍色的粉塵在飄飄灑灑，在安靜的背景下相互碰撞，發(fā)出滴哩啷當清脆又清透的聲響，和著進出的氣流掃過耳邊，那聲響像是在心里找到了最虔誠通透的一個角落，讓人想要雙手合十頂禮膜拜，像攜著輕柔穿過風穿過云，一直往上升到最高最高的地方。他正想著，就感覺自己的身子也在升高，等意識到不對的時候，他已經(jīng)在蝴蝶的背部，隨著它越飛越高了。適應了黑暗之后，他看見這只藍蝴蝶巨大翅膀扇出的氣流將那些固定的標本全部打亂，女孩站在下面，她的周圍就像有無數(shù)藍色蝴蝶在上下翩飛。

“那些玫瑰園的女孩怎么辦？！”他有點不忍有點著焦急地向下吼到。

“你沒注意到她們的長相嗎？這里只有我一個呀。”女孩露出一個有點釋然的苦笑。她的裙子又變紅了，像一朵開到全盛的極點，將在下一刻枯萎的玫瑰花。

“我送你回去，一定要答應我寫一首詩啊。”女孩在下面喊。

蝴蝶拍打著翅膀往上飛，飛過了已經(jīng)有點灰敗的金色建筑，飛向一望無際紅色的玫瑰花海。他在蝴蝶的背上往下望去，他沒看見蠕動的毛毛蟲列車，只有那些在玫瑰枝蔓里穿梭的**依然麻木又機械地走著，蝴蝶飛過的聲音像是引起了注意，她們都抬起頭仰望天空中的藍蝴蝶。他趁機仔細打量她們的臉龐，即使是劃破了的臉頰，依然是有點眼熟的輪廓和五官，每個女孩都長一個樣子——是那女孩，這座玫瑰園的主人，那賣玫瑰的女孩。他忽然明白最終她說的那句話，明白了她眼角眉梢的孤寂，這里從始至終只有一個。那些用以澆灌的鮮血，那些祭奠的靈魂，都只有一個。

他坐在蝴蝶的背上，呼嘯的風刮得生疼生疼的，這玫瑰園太大了，感覺滿世界都是玫瑰花，永遠繞不到頭。而且他還知道，過不了多久這里就要大面積的枯萎坍塌。

“藍蝴蝶，往上飛，往上飛。”他身下的蝴蝶像能聽懂，改變了方向，直接往紅色的天上飛。他想抓穩(wěn)自己的眼鏡不能飛掉了。可是往臉上一抓，發(fā)現(xiàn)在自己沒帶眼鏡！對于一個深度近視的人，眼鏡是萬萬不能丟的，“眼鏡呢？我的眼鏡呢？！”當他意識到自己沒戴眼鏡后，眼前漸漸模糊，又是恍恍惚惚，沒有分界線的馬賽克。

他從幽暗中醒過來時，周圍已經(jīng)全黑了，眼前還是泛著藍光的電腦屏幕。他猛然抓起旁邊的眼鏡戴好，將辦公室的燈打開，看著眼前，手里這朵破敗枯萎的玫瑰花，嬌艷光澤的紅色已經(jīng)枯黃。窗外的雨小了一些了，這是個他熟悉的，冰冷又孤寂的世界。

“如果在下雨天的傍晚，碰到一個賣玫瑰花的小女孩，不要猶豫，買一枝吧。”他從抽屜里拿出好久不用的筆記本，在一張空白的紙上寫了這么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