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余和我說,她的初戀發生在初一的時候,而那個對象,是一條可能不存在的魚。之后,她給我講了她的故事,我留她當我店里的廚師。也許是青春期的那個夢太過鮮明,她成了一個完全的素食主義者。但我不是,聽完她的故事后,我回家馬上熬了一鍋鯽魚湯喝了,可是并沒有什么離奇的事物入夢來。
“來了新故事,《滇橄欖》嗎?我看看。”小余拿著我剛訂好的成書看起來。
“我想這是一道有滇橄欖特色的菜品,苦澀后清甜的回甘,像記憶里不能成全的愛情。清爽的食材很多,黃瓜和冰凍后的萵苣都很清爽,可以加點有熱帶感覺的檸檬,可是這一味苦真是難找呀,又有普洱茶……”小余從未受過專業的訓練,只是興趣使然,但不能說她不是好廚師。能將情感里的各種味道進行打破、篩選,再用食材組合起來,這種想象力和創造力是可貴的。
對于食材我沒有她的敏感,其屬性和如何搭配我更是外行,我只是負責傾聽和記錄。我敬佩的藝術家楊麗萍說過,有的人生是為了享受,有的人生是為了體驗,有的人生只是為了看一棵樹怎么生長,一朵花怎么綻放。原句我不記得了,也懶得去查,但這句話對我很是觸動。我不知道怎樣對這過了快三十年的人生去定個位,我還沒有那么深刻的體驗和豐富的閱歷得出確切的答案,也沒有雄厚的資本去追求享受,但目前,我愿意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去聆聽和記錄這些離奇的,不便對外人道的故事。
兩天后,成品出來了,是一道蔬菜沙冰。小余端上來的時候確實是仙氣繚繞,下面白得純粹,上面綠得清爽,像冰山融水洗過的嫩芽。插在上面的半透明的萵苣片冰凍之后更加爽口,冰沙不算很細碎,嚼在嘴里卡茲卡茲響,澆了薄薄一層精心調制的糖汁,清甜回甘,沁人心脾。
“老板姐姐,品鑒一下。怎么樣?”老板姐姐是小余對我的的稱呼,當我決定讓他留下后,她對我的稱呼就從“姐姐”變成“老板姐姐”了。現在她正用殷切期盼的眼光看著我。
“挺不錯。我看換成黑色的紫砂碗不錯,黑白分明,讓那冷氣看得更突出。你上網定一批吧。”小余很注重餐具的搭配,我只是偶爾給點意見。就菜品的外觀來看,餐具的選擇是一道菜品成功的重要因素。簡潔雅致這是最基本的標準,質感根據菜品屬性和外觀契合,這樣端上來既不會奪了菜肴的主,又能提升品質。
給幾位客人打包了之后,我正準備泡一壺花草茶看看書,這時進來了一個男子。我相信每個人都有磁場,你可以通過外貌舉止衣著可以有個初步的印象,但神情,神情是無法確切表述的,只能自己體會,就像殼子有了靈魂,甚至可以改變周圍的氛圍,就是一個人的磁場。我看向門口那人,乍一看并不特別,像是這片寫字樓隨時可以看到的人,衣著考究,微皺的眉頭,疲憊無神的眼睛,屬于上班族的冷漠麻木。但他有點不一樣,眼與眉梢帶著點戾氣,更多的是孤高又厭世的神情,這種人有屬于自己的世界。
“V-E-G-A-N,素食餐廳?”他推門進來,看了看擺在顯眼位置的原木字母,又四周打量了一會后,指著我剛剛嘗過,還未回收的新菜品,“給我來一份那個就可以了,謝謝。”然后踱步到兩個書架中間靠窗的位置坐下。我一笑,他倒是挺會找位置,那里有兩棵店里最大的盆栽擋著,伸手可拿書,還可以俯瞰這個城市的煙火,是最安靜,我最常待的地方。
“好的先生,請稍等。”
我將小余做好的冰砂端出來放桌上,現在沒有黑色紫砂碗,是用裝冰淇淋的高腳玻璃杯盛的。
“你們這菜單上的名字挺有意思的,我剛剛點的這道甜品叫什么名字呀?”他放下手上的菜單問我。
“這是我們最新創作的菜品,名叫滇橄欖。”
“雪山之巔的橄欖嗎?”他看著眼前的玻璃杯。
“我們每一道才都是一個故事延伸出來的。不介意的話,可以看一看這本冊子。”我從書架上拿出滇橄欖的冊子。
“怪不餐廳的名字叫異志。現在什么東西都得搞點有的沒的噱頭。”他隨手翻了翻,眼中帶著點嘲諷。
“呵呵,好一個逃避現實的地方,這是個只能滋養頹靡的溫室。為何要將一些不切實際的東西拿出來荼毒人們本就脆弱的神經呢?你不知道現在的世界,人的精神是多么貧瘠!這些虛妄的、毫無營養價值的東西就像電視里成天放著的狗血弱智的電視劇一樣,不正是讓人將自己的空洞空虛寄托在這些虛無縹緲的事物上,然后活活的娛樂至死嗎?”
看著他瞬間變化的神情,聽他批判的語氣,倒是像來找茬的。我坐下來倒了一杯剛泡好的花草茶,平靜地看著對面狂躁的客人,沒有接話。
他卻猛地站起來。“張愛玲說生活是一襲爬滿跳蚤的華服,可對捉襟見肘,從出生起就在底層掙扎的人而言,‘爬滿跳蚤華服’的生活像個夢一樣遙不可及!于他們而言,生活是一條骯臟殘破的底褲,破舊和褪色已不足以用“寒酸”來描述,那些污漬和腌臜已不足以用“惡心”來形容,它就像在人最私密之處腐爛發酵,一曝光就能要了所有的作為一個人的尊嚴。人們穿著它像一條夾著尾巴的喪家犬,眼里只有卑微和悲涼。”語氣憤懣又無助,他似看著虛無的遠方,眼里的悲哀溢出來,簡直感染了周圍的空氣。
“你知道這樣的人有多少嗎?你知道中國有多少這樣的人嗎?!”他又轉向我,胸口大幅度起伏著,發紅的眼睛逼視我,仿佛我是導致這個世界悲哀的罪魁禍首。
“哇,你說話真像個詩人。”小余也出來了,在另一張餐桌前,彎著腰,兩只手捧著臉撐在桌子上,連身上的圍裙都沒有摘。我看向門口,暫停營業的畫架已經擺上去了。我十分贊同小余的說法,在他之前,我從來不知道現實生活中有人這樣說話。
“現下的世界,現下的中國還余幾個真正的詩人?”他有點頹然,“敏感多情得像殘夏初秋的風,擾得人心平氣和也躁動不安。仿佛一直在探索,永無止境,身體上什么地方都能停,就是腦海那些莫須有的想法永遠停不了,你可以說那是浪漫與多情,你也可以說是不過是外表包裝精致的牢房,還是死守著那顆心,像誰都可以進來,又像誰都進不來。漸漸他們的心會長出硬沙塵,不知是不是加劇造血的養分,抑或者是折磨,可大多是不好的東西,譬如用常見的形容詞--孤獨,痛苦,哀傷,憤怒……這些小顆粒狀的分子粘了上來,“咯”地每時每刻每次呼吸時都在意,就像密集恐懼癥的人瞧見那密密麻麻撲面整個畫面,像強迫癥目睹顛覆所有上下左右的凌亂,所以這種痛苦停不了,這種粘人的顆粒去除不了,反而隨著時間越積越多。”他顯現出癲狂的神情,他就像是一個孤獨的演講者,仿佛臺下有萬千信徒,他講述著他的悲哀和救贖。
“你只知他們感嘆整個寰宇,禮贊生命,能找出更多更美的形容詞和句子,你能看懂他們嗎?!你說他們能發現更多細節的美好,你能看懂他們嗎?!恣意豪氣不羈放浪形骸,蹙眉幽怨哀傷自怨自艾,只要是個敏感的詩人,就永遠逃不出這種可悲的自我挾制。哈哈哈哈……”他說完后癱坐在椅子上,似喜似悲,似癡似狂。
小余也從剛才的位置繞過來,和我坐在一起,她的臉上既是敬佩又是憐憫,對他口中的詩人,也對他現在癲狂的形容。即使他有平整的襯衣,整潔的頭發,也掩蓋不了這個落魄潦倒的詩人,你只會覺得,他斯文平靜的面具戴得太久,如今方能宣泄真實情感。
這間異志的店,今天倒真遇見一個特別的人了。
“喂,這位詩人,您好些了嗎?”小余倒了一杯茶小心推過去,不知是她的力氣太小還是桌子摩擦力太大,那杯茶就停在了桌子中間。我看見小余有點尷尬地吐了吐舌頭。
“我不是詩人,早已向生活繳械投降,現在只是一個普通公司的職員而已。”對面的人恢復了平靜。
“詩人是個職業嗎?”我反問道,喝了一口茶,接著說,“我說三點,第一,你既然看見我們的店名進來,就該知道本店的特色。第二,迷茫的人不需要找推脫的借口,就算沒有這些東西,他的心里依然無處安放。第三,如果我是一個詩人,我會感激這顆敏感的心,我會去用心感受所有觸動我的一切,然后最爛漫最恰當的字句表達出來。第四,誰都不是圣人,你說的話我不能全然認同,但可以理解。”
“對不起,我剛剛失態了。”對面那人倒是很干脆,看著我和小余點頭致歉,又定睛看著我“您剛剛表現的從容讓我很佩服,您的境界比我高深。”
“沒有沒有,很受教呢。”小余一臉虛心向學地說到,看來對他剛剛的一番高談闊論很是滿意。她遞了一個眼神給我,好像在說,一個有故事的有緣人近在眼前。
“過譽了。大道理誰都會說。我剛剛的話只是想告訴你,你說的每一句話我都在認真聆聽。我不知道一些事物是否真的存在,我要的,只是一個過程而已。能坐在這里翻書的人,要么是對這些未知事物好奇,好么就是自己也有過類似經歷,先生既然對這類事物視若毒蛇猛獸,唯恐避之不及,又為何要進店呢?我實在不解,還望先生不吝賜教。”我接著說到。
“是呀,我一面詆毀這些打著噱頭的過度營銷,其實自己卻靠著營銷策劃來養家糊口的,真是慚愧之至。”他自嘲地一笑,接著說到,“我的激動和嘲諷不過是在掩飾自己的恐懼和無措,因為我也有類似的故事。”說著,他用勺子舀了一勺已經融化了冰砂放嘴里,對我們笑了笑,露出個很奇異的表情。
“我要講的這個故事,和一片紅有關,觸目驚心的紅。當然,你們可以先想想自己見到的最震撼的紅色景觀。”
“色達佛學院?”小余馬上說,她總是愛用手托著下巴撐在桌上,就像一個認真聽故事的小學生。
“紅海灘。”我看著他說到。如果要說真正觸動人心的紅色,那就該是盤錦紅海灘的樣子,就會眼睜睜看著一片紅色的海洋出現在面前,磅礴壯美,鬼斧神工,只能讓人驚嘆。待潮水一退,那紅色又慢慢沒有一點痕跡,紅藍漸變之間,就像變了一場超大型魔術,大自然小露一手,成就這世界獨一無二的絕景。
“那么,”他把中間那杯小余推給他的茶杯挪了過去放在自己面前,接著說,“就在你們看到的基礎上,再往上加10倍的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