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十六,雪。
這天清早,一個商人模樣的年輕人披著一身白霜來到陽川城中。
天氣寒冷,不少路人凍得渾身打顫。此人卻是渾不在意。黑色裘袍加身,冷靜的眸子映著雪泥,細看之下,猶如地獄的余燼。
他微微低著頭,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一步一步向著紫竹軒走去。
紫竹軒外,一名男子正雙臂環抱靠在門前,闔眼聽雪。
雪聲微弱。仔細聽來,卻有一種獨特的韻律暗含其中,唯有心平氣靜者方能入韻。
此時一道低沉的腳步聲介入,引得男子眉頭微皺。
“韓七。”男子抬起頭來,睜眼道:“想不到你來得這么快。寶藏的事處理好了么。”
韓七來到檐下,沉默著點了點頭。
男子嘴角微揚道:“不錯。”看了看韓七,又道:“你似乎比以前要沉穩內斂了一些。”
韓七也抬起頭來,和他對視,道:“無憂,這次你找我來,又有什么要緊的事。”
“雖然是我請你來陽川,但找你的人卻并不是我。”無憂站直了身子,放下臂膀道:“我只是傳話。這一次,楚兄有件大事要和你談。”
“楚誠?”韓七有些疑惑。
“是他。”無憂一點頭,道:“你我這位好友其實大有來頭,只是你還不知道他的身份罷了。”
韓七皺了皺眉,道:“他要和我談什么?”
無憂道:“他在楚園,你自己去問吧。”
韓七點頭,轉身往楚園走去。經過無憂身旁的時候略一停頓,張了張口,卻又沒說什么。向前又走出幾步,終究還是回過頭來,道:“她…還好么?”
“她?”無憂語氣中帶了一絲嘲弄:“她是誰?”
“你...”韓七怒道:“你明知道我說的是誰。”
無憂卻是不咸不淡道:“我當然知道,只不過她和你又有什么關系?”
韓七忽然愣住。旋即無奈的笑了笑,轉過頭去。
“她毫發無損。但恐怕,并沒有那么好。阿瑤現在陪著她。”無憂的聲音自身后傳來:“我答應的事情已經做到。你答應的那筆債,到時候也別忘了還上。”
韓七身形一滯,低聲道:“多謝。”然后不再停留,一身扎眼的黑色踏破白雪,看上去有些落寞。
楚園。
楚誠站在回廊中觀雪,聽說韓七來訪,立刻親自前去迎接。開門見韓七受雪,忙伸手道:“韓兄請。”
楚誠引著韓七來到內廳,又命鶯兒雀兒拿來兩壺酒。給自己斟上一杯,看著韓七道:“來兩杯?”
韓七點頭。
方才無憂那番話令他情緒有些低落。此時飲酒,多少能沖散一點他心中的不快。
兩人喝了幾杯,韓七道:“聽說楚兄有事要找我談,你不妨直說。”
楚誠沉吟片刻,道:“韓兄對我楚國了解多少?”
韓七道:“楚國富庶,楚人善商貿。楚兄的青絲閣不也是生意興隆嗎?”
“韓兄見笑。”楚誠為韓七添了杯酒,笑道:“不知韓兄你認不認識楚國王室的人。”
“不認識。”韓七坦言道:“我只聽說過楚王及兩位王子。其中最出名的,恐怕便是那位與你同名的世子誠了吧。”
楚誠覺得有些好笑,道:“哦?你們潁國還有人知道世子誠么?”
韓七略一點頭,道:“倘若有朝一日潁楚交兵,此人必定是個勁敵。”旋即抬眼看了看楚誠道:“說起來,從公子誠成為世子之后,楚兄你便該改名才是。否則豈不是犯了那世子誠的忌諱?”
楚誠一笑:“那倒不必。”
韓七端起酒杯道:“哦?為什么?”
楚誠道:“因為韓兄口中的世子誠,正是在下。”
韓七聞言,手中的白螺玉盞忽然停住。此刻,杯中酒液雖然平靜,他的內心卻是翻江倒海。
“青絲閣的店主,竟會是楚國的世子誠?”
一時間,諸多疑問涌上韓七心頭:“世子誠會來,豈不是說明楚國對潁國有所圖謀?如此說來,青絲閣和這楚園豈不就是楚國的據點了嗎?為什么他要親自來潁國,又為何屈居在陽川城中這么久?無憂想必知道他楚國世子的身份。但知道的話,又怎會容忍他在陽川蟄伏到現在?”
韓七凝眉低眼,心念電轉。
楚誠并不打擾,持杯含笑。
良久,韓七將千頭萬緒都暫且按下,爽快的把酒飲盡,道:“天下‘楚誠’多矣。想不到我面前竟是其中最有本事的一個。”
將韓七的反應盡收眼底,楚誠微不可查的點了下頭。陪了一杯,笑道:“韓兄見諒。我也是無奈。”
韓七道:“我明白楚兄的苦衷。那么世子誠找我韓七究竟有何貴干呢?”
楚誠拿出無憂給他的那封密信遞給韓七道:“我這里有一封信,請韓兄過目。”
“公子虔要率軍攻潁?”韓七看完密信,抬頭盯著楚誠道:“你不趁勢與他一起攻打陽川,反將此事泄露給我。這是何意?”
楚誠嘆了口氣,道:“我與楚虔不睦久矣。他要攻打陽川這件事,我本來并不知情。直到無憂將這封密信送到我面前。”
“無憂?”
楚誠點頭。隨即坦誠道:“我王確有吞潁之志。我雖受命來潁國查探,卻并不贊成兩國交戰。但我這位王弟可不這么想。”
韓七想了想,道:“楚虔若要大舉攻潁,必不能勝。但若只占領個一城一池,恐怕不是問題。衛央多半會選擇讓步。”略作停頓,又道:“這么說來,楚虔是想要這攻潁的功勞了?”
“他想要的不止是這點功勞,恐怕還有我的命。”楚誠兀自飲了一杯,笑道:“我已密調赤虎軍趕來陽川,準備與楚虔一戰。但我卻無十足把握能勝。我若敗,楚虔必以我在潁國身亡為借口,率赤虎、黑虎兩軍一同攻潁。屆時兩國混戰。唯一得利的,便是日后穩坐王位的楚虔了。”
韓七皺眉,道:“楚兄之意,是想讓我率義軍助你贏下這一戰?”
“是。”
韓七看著楚誠,猶豫著該不該飲下他為自己斟的這杯酒。
若要幫忙,自己有可能損兵折將,若不幫忙,楚誠一旦敗了,潁楚之間又是一場戰禍。
楚誠似乎并不心急。搖晃著杯子,等待韓七的答案。
韓七一時難以決定,道:“且容我考慮一日,明日我會再來楚園,給你一個答復。”
“好。韓兄請。”
韓七從楚園出來,徑直去了紫竹軒。店內有一封無憂的留信。說是讓韓七按信里所說,到一座山莊里去找他。韓七只好依信而行。
到達山莊的時候,雪剛停不久。
韓七坐在馬上,遠遠就瞧見無憂正在山莊門口堆雪人。這家伙見韓七一身霜雪,拋了拋手里的雪塊兒,咧起嘴來沖他笑道:“我就知道你會再來找我。”
韓七下馬撣落一身雪跡,面色有些不悅。
無憂很快把雪人堆好,轉身往山莊內部走去。
韓七一路跟著他,沿著那石子鋪就的彎曲小徑來到一處院落之中。
兩人走進一間內廳,無憂隨意坐下,道:“你說吧。”
韓七坐到他旁邊,理了理思路,道:“他楚國世子的身份,你是什么時候知道的?”
無憂道:“我一早就知道。在你襲營之前。”
“呵。”韓七嗤笑一聲,道:“你們的立場完全不同,竟然還能混得這么熟?”
無憂淡淡道:“如你所見。”
韓七又道:“你找我來陽川,是想讓我幫他?”
無憂道:“幫誰取決于你怎么看。”
“是啊。”韓七道:“除掉楚虔,等于是幫了世子誠。退楚軍、保陽川,等于是幫了無憂樓主。就不知道誰來幫我韓七了。”
無憂輕輕一笑,問了一個看似毫不相干的問題:“你現在得了寶藏,想必身家不少吧?”
韓七皺了皺眉道:“是不少,那又怎么樣?”
無憂仍是笑道:“你準備怎么用這筆錢,總不至于拿去吃喝嫖賭吧。”
“這種時候你還有心思開玩笑?”韓七看著無憂那帶笑的模樣,實在覺得有些可氣:“這筆錢,我自然是要用來擴充軍備的。”
無憂點了點頭,道:“想得倒是很好。可惜,潁國眼下哪會有這么多軍備可供你購買?”
“這...”韓七一時有些發蒙。兵刃、鎧甲、戰車、戰馬,這些軍備在衛央的控制下,的確不可能大量購置。財富如果不能變成實力的話,那便沒有意義。
韓七終于冷靜下來,摩挲著下巴道:“無憂,你是說,我可以從楚國購置軍備?”
“怎么,以楚兄的家財,難道還做不得你這單生意么?”無憂一笑,道:“況且,他有說過,你不可以提條件嗎?”
韓七深深吸了一口氣。能以幫忙為籌碼,讓楚誠為義軍提供裝備,這是他求之不得的事。細細想來,兩人若是合作得體,則楚誠得勝,陽川解圍,義軍脫胎換骨。
只是,這一切似乎早已被旁邊那個微笑著的家伙窺破。許多事情好像都因他而起,他卻又能夠安然事外。韓七看著他那悠哉的模樣,只覺此人心思如海。這個斜靠在椅子上的家伙,恐怕只能用“深不可測”來形容。
韓七不由嘆了口氣,道:“我還有最后一個問題。倘若楚誠獲勝之后背叛你我,整合赤虎、黑虎兩軍一同攻潁又如何?”
無憂答得簡單:“我相信他不會。”
韓七沉聲道:“如此,你便是要我與你一起押注,做一場豪賭。賭你不會看錯了。”
“可以這么說。”無憂笑了笑,道:“江潮時平時涌,層云亦卷亦舒。世間看不清楚的事情多得是,哪會有絕對的把握?怎么,你韓七堂堂義軍之主,難道還沒我這個偏安一隅的閑人有魄力么?”
韓七心里也涌出一股豪氣:“好。這一局,我跟了。”
無憂半真半假的說道:“我可以跟你打個賭。倘若楚兄真的攻潁,我便出山助你,如何。”
韓七笑道:“要是你所言不虛,我都開始有點期待他攻打陽川了。”
無憂也是一樂:“如果真的發生這種事,我就得打爛你的烏鴉嘴。”
“呵。”韓七道:“楚兄要是知道你我背著他打這種賭,恐怕是要氣個半死。”
“阿嚏!”身在楚園的楚誠忽然感到一陣涼風吹過,不由打了個噴嚏,道:“無憂兄啊無憂兄,此事關系重大,你可切莫說我的壞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