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上，當雀兒去喊楚誠起床的時候，發現他并未在房里。

楚誠此時正在院子里看日出。一襲青衫早已穿戴整齊，只是額間皺起的眉頭卻顯現出他內心的混亂。

鶯兒見楚誠望著旭日出神，緩緩走了過來，站在他身后笑道：“公子今日怎么這般有興致？”

楚誠沒有出聲。

鶯兒柔聲道：“公子不高興？”

“我以前很喜歡看日出。”楚誠道：“每次看到它，我都會覺得離自己想要的日子又近了一步。”頓了頓，又道：“不知為何，今日卻覺得這朝陽有些討厭。你說呢？”

鶯兒看了看朝陽，又看了看楚誠的背影。微微低了頭，道：“我倒覺得它很可愛呢。”

“哦？”楚誠也沒在意，只兀自說道：“我從楚國來到陽川，好像還是前兩天的事情。想不到一轉眼，竟已過了這么久了。”

“公子可是想家了？”鶯兒輕聲道：“眼下離年關已是不遠，公子想必也是要回家探親的吧？”

“探親？”楚誠一愣，驀然失笑：“的確是要‘探親’。”只是那笑容里卻沒有任何溫度。

鶯兒又道：“公子此番歸國，怕是要過了元宵節才能回來吧？”

楚誠搖了搖頭，道：“不知道。或許數月，或許數年。又或許，永遠都不會再回來了吧。”

鶯兒聞言，忽然愣住。俏臉之上失了明媚，呆呆的望著楚誠。半晌，低了頭道：“如此，就讓奴家陪公子好好過了這些時日吧...”

當人面臨抉擇的時候，時間總是過得很快。

不覺已是傍晚時分。

楚誠提了酒，獨自坐在院中那間亭子里慢慢的喝著。秦叔則始終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候命。經過整日的思考，這位世子心里，其實早已經有了計較。

與楚虔相爭多年，有件事楚誠始終不曾意識到：兩位皇子的這場爭斗從一開始，便只能以其中一人的死亡來結束。

在這一點上，楚虔要比他明白的早。

楚誠一杯又一杯的飲著。盡管他現在同樣明白了這個道理，卻還是遲遲不愿做出決定。原因很簡單：無論兩人如何爭斗，傷的都是他的家，他的國。這也是他一直以來謹慎守禮，埋頭征戰的理由。

但，眼下的局面，卻是再無任何轉圜的余地。容不得他再退一步。再退，便只有摔個粉身碎骨。

“是時候了。既已謀定，不如早做決斷。”楚誠放下酒杯道：“秦叔，你持我軍令及虎符回國，速調赤虎軍來潁聽令。”說罷將兩者一并遞出，又道：“把‘蒼鸆’也帶來吧。”

秦叔接過虎符軍令，垂首道：“是。”

明月漸高，酒意愈深。

獨坐在這凜冽的月色之下，楚誠不知道自己已經喝了多少。

想起當初曾與一位異國的知己醉臥于此，楚誠忽然覺得有些懷念。當下抬起朦朧的雙眼，四下望了望。

楚園已不復自己初來之時的翠碧，此刻，也只有蕭條竹影肯陪他一醉。

楚誠眼眶有些濕潤，笑著搖了搖頭，兀自將那玉盞內的月光飲下。

酒氣在腹間回蕩，勾兌了那未曾稍冷的熱血，席卷著胸中沉郁，奔騰而出。化作一聲低沉而堅定的長嘯，揮灑在這夜空之中：

水調歌頭

承君良言久，即日起征帆。天邊皎皎靈玉，漫臥赤云端。斑駁心亭竹子，零落碧園清影，長飲愈無歡。羨煞醉翁語，一筆解連環。

王城景，家鄉月，最堪憐。何來滄浪清水，華發洗朱顏。我亦中宵起舞，再點銀槍白馬，酬志凱歌還。執手聽金縷，乘鹿訪名山。

酒氣既出，楚誠覺得舒暢不少。拂了石桌上空空如也的酒瓶，伏在上面便要合眼而眠。

這時卻聞一道幽婉的鶯聲傳來：“眼下天氣這般寒冷，還請公子珍重身子，早回房歇息吧。”

楚誠回眸望去，只見一高一矮兩名女子掌燈站在那里，好似前來接他回家一般。

楚誠有些搖晃的站起身來，低眉笑了笑，點頭道：“好。”

鶯兒雀兒扶著他回房。楚誠無意間看了看自己腰間那只兩色香囊，暗道：“有朝一日，我該回來接她們吧...”

第二天。楚誠醒來之后便又恢復了平時那豐神俊朗的模樣。親自寫了封信送到清水園，他便回到楚園內深居簡出起來。

彼時無憂正在教心兒練劍。

這家伙搞了個草人在院子里——之所以搞草人而不是木頭人，主要是考慮到小姑娘力量還弱，木人反震回來的力量比較大，容易傷到小姑娘。隨后，無憂又坐在廂房門前的臺階上，三兩下削出一把木劍來遞給她。

指著那草人沖她咧出一口白牙道：“捅他。”

小姑娘愣了愣，按無憂所說朝那草人刺了過去。

心兒學的極為認真，無憂也教的頗為賣力：“高了高了，低點...哎低了低了，對，往左...”

此時冷不防聽他喊道：“哎呦，這壞妮子，往哪打呢？那地方能隨便打嗎？這招對付男的還行，對付女的能好使嗎？跟誰學的這是？”

心兒：“我見一個大姐姐就這樣打壞人的。”

無憂伸出一根手指擺了擺，耐心的教導道：“忘掉那個陰險的大姐姐，從今往后完全接受大哥哥的指導。好不好？”

心兒：“是，公子。”

于是，無憂為了讓心兒準確的找到要害，便用墨汁在那草人身上畫了幾個小圈子。指著心口處那個笑瞇瞇的說道：“來，往這兒捅。”

心兒照做。

還沒來得及教多少內容，院外忽然有人稟告道：“樓主，楚誠公子送來了一封信，請您親啟。”

聞言，無憂神色稍正。出門接過信來，遣退了送信人打開一看，竟是一首昂然的水調歌頭躍然紙上。末尾還有一句：“無憂兄，請代我約韓兄來陽川一會。”

無憂看罷欣然一笑。

“我亦中宵起舞，再點銀槍白馬，酬志凱歌還。”這首詞，已是完全表明了楚誠的心志。將信收好，無憂抬頭望天。無人看到，此時在他眼中正有一股驚人的神采緩緩透出。

“當初以一場武戲種下因果，而今終于風云際會。二位，就讓我看看這天地，將要如何翻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