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等閑變卻故人心
- 飲水自知
- 哲湖
- 5412字
- 2017-11-15 11:52:03
鄭朗帶著我又到了江邊的小西餐廳,我才注意到這家餐廳的名字很特別:“流年”,老板估計是一懷舊的人。
我們找到靠窗的位置坐下,我沒坐在鄭朗對面,坐在了他的身邊。
小小的店里流動著柔軟卻清晰的鋼琴曲,是“月亮代表我的心”,我忍不住循聲探頭張望,小吧臺邊有個小小的空地,一臺略顯古舊的黑色亞光鋼琴前,一個身著白色長裙的女孩,挽著發髻,我看到的是她的側面,側影很美,長長的珍珠耳墜隨著她輕微的動作晃出柔柔的光暈,她纖長的手指在黑白琴鍵上起舞,似是隨心所欲,實則是行云流水,那樣的身影曾是我的夢,只是這個夢我放棄了很多年了。
鄭朗也看看彈著鋼琴的女孩,又看看我:“認識?”我搖搖頭,搖去那些多余的想法。
等著鄭朗點了餐,我趕緊把紙袋放到桌面上,迫不及待地拿出里面與紙袋同樣顏色花紋的詞典大小厚薄的硬紙盒。會是什么?不會是絲巾吧?還是——鄭朗一手撐著下巴,很有興趣地看我打開盒子上的小扣。盒子里是與之同一花色的手包,面料很特別,旁邊一張小卡片上寫著有關云錦的介紹,我用指腹感受了錦緞的紋路,小心拿起,發現頗有分量,我疑惑地看了眼鄭朗,他笑著。拉開包,拿出一個一模一樣只是略小的手包,我笑了,這是那種五個一套的小包,我一個個拿出來擺在桌面上,送來泡沫紅茶的服務員笑說“好漂亮”,讓我很是得意,最后的小包沒有手掌大,可沉甸甸的應該還有東西,我打開,意外地發現了一小把石頭,南京的雨花石。
仔細看看手心的石頭,都是小巧圓潤的,條紋清晰得如同是雕畫上去的,每一顆都不一樣。
“在雨花臺前五塊錢一把抓了幾把,送給鄰居家的幾個小孩了,這幾顆是我撿的,在不同地方玩的時候撿的。”
他告訴我這顆白色的只有一條淺灰橫紋的是在棲霞山撿的,那顆純白形如蠶豆的是在石頭城下撿的,是不是雨花石還真不知道,管它呢,什么石頭都行,我喜歡。
我們的東西送上時,我還意猶未盡地聽著鄭朗講述著他從莫愁湖邊拾起那顆近乎透明的有著波浪形暗紅紋路的石頭的故事。
服務員熱情地說可以免費點鋼琴曲的,我隨口就點了“莫愁啊莫愁”,服務員楞了一下,我想起這個曲子這首歌都很老了,不到二十的服務員恐怕都沒聽過,正準備換一個,她卻已經離開,我看她走到鋼琴邊彎腰說了兩句,鋼琴女孩側過頭,看到了我,笑著點點頭,片刻,熟悉的旋律便響起。
這首曲子我不知彈過多少遍,是極少數我不需看樂譜彈奏的曲子之一,因為媽很喜歡這首歌,只是現在想想,我彈出來的是刻意而做作的,而這個女孩卻顯得純熟流暢,看著她似乎沒看樂譜,我笑了,她居然對這個曲子也熟悉。
“你會鋼琴嗎?”我沒經大腦就回了句“不會”。說過之后又后悔,想想以后再跟他講講我和鋼琴的緣分吧。
我并不是刻意回避著談我父母這個話題,只是不知該如何向他說起,我也沒說過我曾經的經歷,那幾年的生活張清和覃麗婭也沒再提起過。
我不知道劉阿姨在介紹我時曾向他的表姨說過多少我和我父母的事,因為不太愿主動提及,我也沒問過鄭朗家里的事,聽劉阿姨說他父母都是知識分子,家境不錯,可這些都無關緊要,因為他是鄭朗。
我摩挲著莫愁湖畔的石子兒,掩飾著自己不經意間說謊的尷尬。清雅的曲子好像就是那個有著美麗的名字的女子,莫愁。可惜的是各地傳說中叫著這個名字的美麗女孩都有著不幸的結局,莫愁永遠只是個美麗的不可能實現的夢。
媽很愛這首歌,愛到有些偏執,我曾見到媽坐在我堅決地避而遠之的鋼琴凳上,很不流暢地兩個食指彈奏出這個曲子,當時很有去幫她彈上一曲的沖動,又生生克制住了。
我羨慕地看著那個微微垂頭,沉醉在自己的音樂中的女孩。其實我并沒有那么討厭鋼琴,不討厭,甚至是真有一點點喜愛的,只是當時為了要挾爸媽想出了這么一出,卻沒起到預期的效果,再去彈,我撥不開面子,等拖久了,更不知該怎樣去掀起那琴蓋了。可常常在聽到自己喜歡的曲子時,手指就會忍不住跳動,若是聽得生手彈錯了音符,就更是忍不住了,記得讀書時最愛走湖邊那條路,恰恰經過琴房,總是在等次不一的練習者的琴聲中羨慕著或者挑著刺。
鄭朗又給我點了水果沙拉,我把四個大些的包包照原樣套好,把石頭重裝回最小的包包里,連包包一起放進了自己的背包,鄭朗看著好笑:“不嫌重?”
我沒理他,開始叉著水果填肚子,他也不客氣,挑出所有火龍果往自己嘴里塞。
難怪只有相親的或是并不熟識的男女才會面對面地坐,那樣可以看清對方的面容和舉動,卻有著談公事般的距離和客套,而這樣挨在一塊坐在一起,哪怕看不見對方的表情卻也能感受到對方的呼吸,這樣的感覺真好。
不知怎么我想起見到他和李希一起的那一次,他們倆是面對面坐著的,鄭朗說那是分手以后,是的哦,要不然怎么會愿意那樣地坐著而放棄親昵的機會?
“西瓜很好吃嗎?怎么會吃著吃著笑出了聲?”我連西瓜帶叉含在嘴里,轉頭看著喝著茶的鄭朗,笑得更開心,點頭“好甜好甜的。”
音樂停了,那女孩收拾好東西,出門時跟我們點頭笑著示意。原來這家店只在五點半到六點半之間有鋼琴演奏,難怪上次來時沒發現。
等我們離開“流年”,江邊又是燈影闌珊了。這條路不熱鬧,晚上尤其如此,就像這個小店,環境優雅,東西味道不錯,價格也不算貴,生意在這樣的黃金時段也不過如此,可見酒香不怕巷子深并不一定是真理。
酒足飯飽的兩個人又開始漫無目的地消食,鄭朗提過了手提紙袋,我們扣住十指,鄭朗的手心沒汗,而我的還是濕漉漉的,他松松緊緊的握著,偶爾撥弄一下我的指頭,我緩緩地嘆出一口氣,在我逝去的流年里,為什么沒能在第一時間就認識他,為什么沒能在認識他的第一刻就能握住他?
我羨慕著覃麗婭,她在高一時就認識了鄭朗,比我早了五年多,如果那時晚自習后我們能約好一起回家,也許我也便成為他們中的一份子,在我十六歲的花瓣上就會寫上了鄭朗的名字。
我也嫉妒著李希,她在鄭朗十八歲時便進入了他的生活,而我認識鄭朗時已是二十一歲,等到不再作為一個熟人的熟人這一身份走在鄭朗身邊,鄭朗都已經二十七歲了。
我忍不住狠狠地握了一下相扣著的手,“怎么了?”鄭朗問。我只是想證明著我真的存在,而鄭朗真的牽著我的手,我只是想著怎么彌補回之前消耗掉的那些時光。
風很大,好像是從地底下刮起的,卷起地面上的星星點點的東西,讓香樟樹并不黃的落葉從地表炫舞著回到樹冠,又翻騰著懸于半空,前面一穿著短裙的女孩裙子被吹得向上翻起,好似瑪麗蓮夢露的經典照片,她慌里慌張地雙手壓下裙擺,我忍不住呵呵笑,女孩尷尬四處張望,我沒辦法收回笑聲,好在她并不生氣,笑笑小心地前行。我的長裙很有墜性,沒被吹起,只是被風逼得緊緊貼在腿上,聽得見腿后裙擺發出的沉沉的嘩嘩聲。
“要下雨了,躲躲?”鄭朗拉著我快步走。
這雨已醞釀了至少兩天,狂風烏云完成了堆積,夜空里早是沉甸甸黑壓壓的,感覺到雨滴落在鼻尖,還么等發出歡呼,地面上便密密地濺開一角錢硬幣大小的水印,我們飛快地沖向江邊綠化帶中的一個亭子,雨一路追著我們倆,不過二十米左右,沖進亭子我大笑著抹去臉上胳膊上的雨水。
鄭朗頭發潤濕了些,額前的縷縷貼服著,他隨手抹開,像個孩子。
亭子正中有圓石桌和三個石凳,我們把包和紙帶放在桌子上,看看紙袋,還好,沒什么破壞。
亭外已是嘩嘩響,亭腳飛檐流水已連成線,透過路燈和碼頭的燈光,江面依稀可見,只是天空與水面似融為一體,暴雨如瀑布一般從空中直灌到長江里,亭子前的草坪里都已經積了水,而石板小路上看得見條條微型的溪流朝著不同的方向亂竄。我興致盎然地看著。
江面上藍瑩瑩的電光閃過,撕裂開夜空和瀑布,也晃花了我的眼,我靠著亭邊的圓柱,等著雷聲滾過來。鄭朗走過來,摟著我的肩,等看到了我的表情,很是疑惑:“你不怕打雷?”
“這有什么好怕?”我往他身上靠靠,不是因為怕,而是因為暖意和安全。
我不怕打雷,如果一定要說哪種天氣能讓我興奮,雷雨交加應該做得到。張清喜歡在小雨中漫步,不打傘,只為那種浪漫,彷如宋詞的優柔婉轉;覃麗婭喜歡秋天的陽光,她說在那樣的陽光里再行走在梧桐的落葉上,她會覺得呼吸都是閃亮的。我喜歡夏日夜晚的瓢潑大雨,喜歡從天上直沖到地面的閃電,喜歡滾滾的震動著人心的雷聲。
一個人在家的第一個夏天,我在這樣的夜晚得到安寧,吹著那樣的狂風,落著那樣的暴雨,在加上不安寧的閃電和如影隨形的雷鳴,我覺得自己不那么孤單,甚至興奮地想要沖進雨里,只是考慮生病了媽媽也回不來,才安心下來做雨簾外的觀者。
多日來煩躁的熱氣被密不透風的雨簾壓下來,直壓入江心,直壓到地底,風還是很大,重重落下的雨線會被風吹得略微傾斜,少許便撲到了我們身上,我緊緊地靠著鄭朗,我不會再是一個人了。
這場暴雨持續了有一個多小時,我們看著看累了,便坐在亭邊欄桿下的窄凳上,鄭朗環著我的腰,我則把弄著他的手,手指蜷起伸開蜷起伸開,他手指纖長,指節并不突出,指腹和掌心軟軟的厚厚的,中指第一指節上有突起的糙糙的繭,他任我擺布著他的手掌,許久。
雨終于小了,閃電與雷聲似乎也遠去,雨簾變成了雨滴,繼而停下,空氣異常地清新,我聞得到泥土的腥味和草葉的生澀。
走出亭子時,亭外都已漫上了淺淺的積水。鄭朗的手從我肩頭斜搭到我的胳膊上,我重心后移,幾乎是靠著他推動著走路。
“你也真夠懶的,這樣走著舒服嗎?”
“嗯!”
他笑著略松了手,我不提防猛往后一仰,他又有力地支撐住,然后開心地笑。
躲在我家樓下的暗影里,我靠著他的肩絮叨著明天上哪兒去玩才能把大半個暑假的時間補回來。
“你爸媽什么時候有空?上門見過之后我就不用老是在你家樓下等你了,你不知道外面有多熱。”
我的心通通的跳著,估計鄭朗都聽得見這樣大的聲音了。帶著心儀的男生,在媽媽面前,我憧憬過多少次?
“等我問了我媽之后再告訴你。”
“快點啊,你爸媽同意了我才好帶你去我家,丑媳婦見公婆也是遲早的。”
“什么呀!”我推了他一下。
媽已經回家了,正看著電視,又是正哭泣著的韓劇。媽卻一反常態沒跟著哭,很八卦地問我:“我看見那男生了,很不錯,什么時候上門?”
我坐下來,告訴媽,我們交往得很好,也準備上門了,沉默了一會兒,我告訴媽我還沒跟他提起過家里的事,媽愣了一下,想想說:“下周吧,我和你爸商量下,準備準備。”
我很想跟媽說別弄得跟回湖南鄉下一樣,別別扭扭地表演著夫妻恩愛伉儷情深的樣子,我不想瞞著鄭朗什么,可心底的那個希望又在滋生著。這段時間里我總想著我的父母是否有可能復合,雖然自己都不太相信自己這一想法有無存在的現實基礎,可總有那么點希望,如果他們復合,我還有必要告訴鄭朗那么復雜的家庭故事嗎?況且,鄭朗的上門有沒有可能成為他們復合的一個契機呢?
我想著鄭朗也許不會介意我父母的故事,可我不敢肯定他的父母是否也不介意,我記得舒暢和吳音都說過,找男朋友要找那種家庭健全的,那樣家庭的孩子在心理上跟積極更健康,雖然最后不一定就真能幸福如意,比如像吳音現在,可幸福的幾率似乎也大一些。舒暢說她的父母就一票否決了她之前談的一個朋友,原因就是單親家庭。
說的時候她們并不知道我的家還不如單親家庭的現狀,可想想,傳統的老人若有選擇,應該都更容易接受那種和睦氛圍下長大的媳婦。
暴雨之后并沒有一絲涼意,天熱得夠嗆。
爸陪堂哥去BJ了,他拗不過堂哥想做北漂的決心,便放手讓已過而立之年的堂哥自己去闖蕩,他說自己有幾個朋友也在BJ,剛好一道去會會多年不見的朋友。爸也是嘴硬,堂哥二十歲不到就跟著他,說是叔侄,情同父子了,他那些朋友不一定值得一會,他恐怕是不放心莽撞又自以為是的堂哥獨自打拼,想盡力給他一些幫助,其實堂哥的莽撞和自以為是和爸很像,只是爸多了些用時光換來的自制和經驗。
我跟鄭朗說等幾天爸回來了再上門,鄭朗笑說他還得在外面曬幾天。
這幾天我們每天都出去逛,反正大家都放假,閑著也是閑著。白天實在是熱,我們只能找地方坐著喝點東西聊天,要不就逛超市逛商場逛書店,逛到無處可逛時,我們便哀嘆著城市太小,好地方太少。
覃麗婭電話里訴說著方鳴海的可親不可近,方鳴海處處顯著優秀,偏偏為人呢又是溫和有禮,實際上他驕傲,雖不是白眼看天下,可能真正入得他眼的還真沒多少。覃麗婭說她覺得自己有時候坐在方鳴海身邊偎依著他時會疑惑,疑惑方鳴海是不是有一個無形的金鐘罩,她怎么也靠不近。
我卻漸漸發現鄭朗和方鳴海異曲同工,鄭朗是可近不可親。相比方鳴海,鄭朗更大眾化,雖也算得上眉清目秀男子一個,可放在人堆里并不像方鳴海、成康還有彭致遠那樣顯眼,這就不需要我們當做欣賞對象一般仰視著,再加上他往往帶著笑意,聲音溫和——這是別人都比不上的地方,鄭朗有很好聽的聲音,略略醇厚,又帶一點點磁性,卻并不是如播音員那樣個性,他的聲音也是恰到好處,沒有一點兒侵略性的,所以方鳴海當公子時,鄭朗是書童,當然是很出色的那種,成康要是像王子,那鄭朗也就只能是平民,當然也是很優秀的那個。鄭朗渾身上下都透著股平和,可他并不可親。
我是他的女朋友,我親昵地挽著他到處逛,我賴皮著讓他陪著我做些我喜歡他并不感興趣的事,我為他緊緊握住的我的手而心動,我感受著他手指捋起我耳鬢的發絲的輕柔,我靠著他享受著他的呼吸他的溫度。可是他永遠平和的聲音和沒有波動的眼神,讓我偶爾傷感,我還是在他的心門之外徘徊,我離他那么近,可是我們的關系真的就比孤單的我離開校園時他來送我,就比我陪著醉酒的他呆在江邊親了許多嗎?
可是不管了,我借來覃麗婭的勇氣,這樣就夠了,真的,也許他不是那么愛我,可是他認真和我戀愛著,他想著得到我父母的承認,我自己不是也不相信愛情嗎,我不是也確定沒有愛情生活不會有什么不一樣嗎?
況且,至少我們兩個中,還有著一半真正的愛情——我對他的,這一半愛情的能量,應該足夠讓我們牽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