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吃了幾口,低著頭突然問:“你,不吃?”
顧雨愣住,她明白一個人吃飯的感覺,更明白一個人吃飯另一個人在旁邊看著的時候,感覺不像陪伴更像是監視。
她笑著說:“我在樓下吃了些,剛好沒吃飽,我可以和你再吃點兒嗎?”
阿生的嘴角翹了起來,看那動作應該是高興的。
兩個人一起吃飯難免有很多肢體接觸,顧雨不小心碰到阿生的手,阿生的手頓住了,又急忙縮了回去。不像是害怕,顧雨還是默默記在了心里,一會兒要記在觀察本子上。他沒有突發狂躁,這是一個非常好的開始。
吃完早飯,少年問:“你,想聽,嗎?”
顧雨疑惑:“聽什么?”顧雨驚訝:“你要給我拉琴嗎?”
平生點頭,顧雨很開心“當然好。”
顧雨把早餐的盤子收好,放到門邊,阿生已經拿了琴坐在床上,卻面向著窗外,顧雨默默盤腿坐在墊子上聽著。
平生的手那么漂亮,修長而骨節鮮明,一只手拉著琴弓,一只手在琴弦上撥動著。起初他的動作有些生硬,慢慢地,動作放松下來,少年的嘴角慢慢帶起微笑。
那琴聲像一雙手,溫柔地向她招手,牽著她的衣角,顧雨著魔了一般慢慢走到了他的身邊坐下。
琴聲忽然一斷,平生半晌沒有抬頭,顧雨知道她已然超出了安全距離,侵入到了少年的自我領地。對于抑郁狂躁癥的病人來說,沒有經過允許過于接近的身體接觸是等同于挑釁甚至是危險的。
顧雨惱恨自己太過心急。氣氛一時之間僵住,在顧雨想出對策之前,她不能亂動。
平生卻先開口:“你要,摸摸它,嗎?”
顧雨的手輕輕地搭上琴。
“我,保存,很好。”平生的語氣甚至是有些驕傲的。
“你們還沒吃完早飯嗎?”趙院長突然出現在門口笑著問。
顧雨回頭:“吃完了,平生的琴真的很好聽。我們這就去花園吧。”
平生一瞬間收起了剛剛溫和的氣息,沉默地把琴放回角落里。
顧雨端起餐盤正準備和趙院長一起下樓,平生忽然說:“顧,顧大夫,謝謝,你的花。”
顧雨輕笑著點頭。
她下樓放好東西,稍微準備了一下,帶齊了觀察記錄本和一些藥品、護具,就上樓接穆平生。
他們到院子里的時候,看到昨天和平生發生沖突的阿姨,她正一個人在桌子上演奏著,看樣子像是鋼琴;還有一位胡子很多的呆呆的大叔,自己跟自己下棋,趙院長坐在椅子上看報紙,大家都安靜地自己做自己的事情。一瞬間,忽略身邊的平生是個年輕人,顧雨覺得這就像是一個老年療養院。
穆平生自己跑去角落里觀察植物去了,顧雨坐在院長身邊。
趙院長笑笑,對顧雨的疑惑主動解答:“讓病人恢復的最好方式是讓他們覺得自己就不是病人,有點兒像老莊的無為而治吧。”
顧雨的目光實在是充滿了質疑,趙院長只好解釋:“那天你來的時候實在是特殊情況,平時大家都是這樣,一年多都沒發生緊急情況了。”
趙院長看顧雨:“你早上,摸到了阿生的琴?”
阿生,好名字。
顧雨點頭。
趙院長笑:“阿生從不讓任何人碰他的琴,你好像是第一個。你們很有緣。”
顧雨再次無聲質疑,趙院長只好補充:“是在他允許的情況下,你是第一個。”
夜幕降臨,姚舟修好了唯一的電視機,八十年代的大腦袋,大家聚在一起看電視,氣氛真的是很像家。
雖然中央一臺的天氣預報沒有什么好看的。但是顧雨眷戀這樣溫暖的氣氛。
她看完趙院長給自己的病例資料。又拿出自己的聊齋志異。
平生一直呆呆地坐在旁邊,對著電視機,但是因為頭發太長,也不知道有沒有在看電視。
在大家驚異的目光中,他竟然主動靠近顧雨。
“什么?”
顧雨在看瞳人語,見平生主動問起,就和他輕聲說起這個故事。
夜里九點,大家一起送每一個病人回房,檢查好門窗,也都準備睡了。
平生唯唯諾諾地,看起來有話想說。趙院長等在門口,姚舟先帶著困得睡著的陸名名回房間了。
顧雨觀察平生的樣子,好像不喜歡人很多,她看了趙院長一眼,趙剛不放心,顧雨笑著搖頭,表示自己沒事。
雖然才認識,但是平生給她很熟悉的感覺。顧雨也不知道問什么,但是她只確定平生不會傷害她。
趙院長離開。平生笑得開心,他去放琴的地方抱起琴,站在角落里背對著顧雨拉起來。
樂聲響起,這次和早上的小步舞曲不同,小夜曲的溫暖寧靜,像是溫柔的夜風吹進了心底。
顧雨今晚睡得很好。盡管這里條件惡劣,又不熟悉。小夜曲的旋律仿佛一直在耳邊,溫柔地陪伴她沉睡。
第二天吃早餐的時候看到陸名名,才覺得奇怪:‘’昨天只有吃飯的時候看到你和姚舟,你們有事情要忙嗎?我可以幫忙。”
陸名名尷尬地一笑,不知所措,一向嘮叨的她竟然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姚舟接口:“我們有些課題需要完成,所以一般在二樓的辦公室。”
“那個儲藏間?”
陸名名點頭:“對啊,二樓鎖著那間,因為有實驗·····”
姚舟立刻打斷:“院長呢?趙院長還沒來。”
陸名名立刻叫起來:”院長又去睡回籠覺了吧?真是的,都是院長的人了,還叫人這么操心!我馬上去叫他!”
姚舟問顧雨:“要油條還是包子?”
顧雨挑眉。
也罷,反正只呆三個月實習而已。
顧雨微笑“包子,謝謝。”
趙院長被陸名名拉了來,大家一起熱熱鬧鬧伴著早間新聞吃早飯,雖然內容不一定聽到了多少,但是烘托氣氛還是不錯的。
吃完飯,趙院長也醒了,囑咐顧雨帶阿生到院子里。顧雨拿了自己早上跑步時候采的野花去阿生的房間。
倆人依舊在角落里的墊子上,伴著陽光和花香吃早飯。今天看到平生的笑臉了,眼睛在頭發后偶爾閃過,好像有珠寶閃耀。
平生拉琴,顧雨坐在對面的墊子上望著,沉浸在樂聲里。
少年小聲問:“顧,顧大夫,你,試試?”
顧雨奇怪:“你怎么知道我也學過琴?不過,我對音樂一竅不通,我媽媽是鋼琴家,她還因為這個懷疑過我是不是她親生,我們還驗過DNA呢。”
顧雨聲音越說越小,小時候的傷心往事現在說起來全然沒有了當時的心痛,只是覺得好笑。但是對面聽的人好像比她還傷心。
顧雨很想過去摸摸小孩的頭。安慰她自己沒事。
顧雨故意調轉話題“我也正想試試呢,來來來,你不嫌棄我笨就成。”
阿生本來站在顧雨旁邊,指導著顧雨扶住琴和弓的姿勢,顧雨好多年沒碰過琴了。終于擺好了架勢上手一拉,刺耳的聲音簡直就是拿鋼針在捅破耳膜。顧雨自己都被嚇了一跳,身體有些不穩,身后的人卻靠了過來,少年的身體正在長個,所以雖然高挑,比自己高了一個頭還多,卻明顯感覺特別的單薄、冰冷。
他半扶著顧雨的腰,另一只手輕抓著她的手。拉動琴弦,一段悅耳的音符忽然跳入耳朵,低沉而溫柔。
顧雨心想:“莫不是這個樂器成了精怪,只認這個主人?”
趙院長又站在門口觀望,顧雨都不驚訝了:“我們這就來。”
大家依然和昨天做著一樣的事情,顧雨一瞬間以為時間都沒有過。
除了身邊的趙院長今天拿的不是報紙而是檔案袋,真的沒有時間流逝的感覺。
趙院長一邊把資料往桌子上一張一張攤開,放好,一邊看向顧雨說:“這兩天觀察啊,我覺得你和阿生很合得來,以后可能得多麻煩你來照顧他了,這是他的全部資料。你看看,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問我。”
顧雨拿起資料,看了一會兒就開始皺眉:“原來在孤兒院?”
“對,那個時候他還只是不太愛說話。”
“阿生的琴拉得很好,總有人家想領養他,但是他總不愿意離開孤兒院。當時的大孩子們都很少有人愿意領養。所以其他的孩子就”
“故意傷害?”
“也不算是。就是當著大人的面,砸了他的琴。他差點把人打死。好在那個人家出錢把琴修好了,但是不管是誰,碰了琴,他都會發瘋,跟人玩兒命,就算是幫他修好琴的養父母也不行。所以最后也是沒辦法。”
“這之前還去過別的病院,這里有資料,你再看看他的用藥記錄。”
顧雨點頭,繼續默默地看病歷。
不知不覺這一天都過去了。除了別人碰他的琴,基本上穆平生并沒有任何異狀,但是每年都會固定有幾次用藥記錄。
看來,這孩子是心靈創傷。所以總是自己一個人,漸漸變得自閉,不愿意接觸別人更別說溝通了。現在連語言都說不太利落了。
但也許自己在這里的三個月盡力的話,能帶來一些改變也不一定。
晚上例行看完電視后,大家送病人回房間。平生總是欲言又止的樣子。
顧雨臨走前站在門口,不放心:“平生,你怎么了?”
他張了幾次嘴又安靜。
顧雨無奈地笑笑:“那晚安了。”
平生突然說:“你還沒有聽我拉琴。”
顧雨一愣,馬上笑著說好。
剛走到角落里的墊子上坐好,平生忽然問:“要不要坐,床上,地上,很,很涼。”
顧雨高興地走過去,坐在了他身邊。
平生依然注視著花瓶里的花,琴音響起,這次和以往又有不同。琴音訴說著情人在耳邊的呢喃低語,你怎么了?親愛的?為何如此哭泣?可以說與我聽。哦,沒事啊,親愛的,我在這里,永遠在你這里。
低沉溫厚的琴音撫過人的心,撫平了緊皺在一起的脈絡。
顧雨望著窗外透過枝丫的月光,夜色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