闌月王宮清和軒。

楊紅穎坐在日光融融的堂前，低頭在一件藍衫上刺繡。專注嫻靜的模樣，好似閨閣里的千金小姐，與傳言中的颯爽英姿實在相差深遠。

似是有一道陰影覆蓋過來，楊紅穎捏針的手略一頓，抬眼，便見一張如花笑顏款款而近。

正是那素來不待見她的綠宛公主，此刻面上雖帶了笑，卻泛著淡淡疏冷，見她抬眼張望過來，冷意更甚了些。

楊紅穎見狀，又低下了頭去，仿若無人，捏著針，素雅黑線上下穿梭衣角，看那針腳之細密，顯然針線功夫極深的。

納蘭綠宛瞇眼細瞧了一眼楊紅穎手里的明藍長衫，道，“我今日來是有事告訴你的。”她故意停頓片刻，見楊紅穎仿若無聞仍然低頭穿針，抿唇勾出一抹諷笑，“素聞靖國大將軍楊青愛女英姿颯爽若為男兒身必是盛世英雄，想不到女紅竟做得這般細膩。”

楊紅穎眼也未抬，一邊拿過旁邊的剪子剪斷手中細線，一邊淡聲道，“公主謬贊，不知公主今日來有何事？”她掂了掂手里衣衫，整平衣間褶皺，那攤平的衣角驀然已現一朵墨蘭輪廓。

納蘭綠宛自幼被嬌寵如寶，何曾受過這樣的冷遇，心里憋悶，面上笑意卻不見生硬反倒更襯嬌艷，“其實也無多大事，只是提前來告訴姐姐一聲，今后我們便是一家人了。”

楊紅穎終于停下手里的活，微抬了臉，淡淡看著綠宛。

納蘭綠宛笑得更歡，“姐姐想來還不知道，我已與幕王訂下姻親，半月之后回靖國，便完婚。”頓了頓，如愿見到楊紅穎霎那一怔的神態，“到時我雖為嫡妻，可對和幕王到底許多不了解之處，姐姐自小與幕王相識，還望姐姐略為指點一二，以盼日后相處融洽。”

楊紅穎怔怔間捏緊了針，不覺指尖生疼忽而驚醒了她。

到底也是自幼便見慣了侯門深宮勾心斗角的場面，楊紅穎片刻便神色自如，笑意輕淡地道，“公主為嫡，我乃妾，何況，你我現在都未嫁入幕王府，這聲姐姐，我是萬萬承受不起的。”

頓了頓，楊紅穎抬眉，對上納蘭綠宛挑釁的目光，笑道，“不過，既然你我將成一家人，公主何需說這些客套話。紅穎出身并非書香世家，他日言行若有不敬，還望公主海涵。”

聰明之人即便傷痛入心，面上也是毫無波瀾的，比如楊紅穎。比如納蘭綠宛。

只見納蘭綠宛瞇眼笑得寬和，眼轉了一圈，她目的既然達到，便已無必要去計較楊紅穎這番話，索性挺直了背脊，姿態傲然扔下一句，“你知便好。”

便翩然而去。

徒留楊紅穎慢慢低下頭，一針一線繼續繡那輪廓已現的墨蘭，許久都不曾抬頭。

待將那朵墨蘭填得滿當，露出精致淡雅的風骨，一如衣衫主人，淡泊而寧靜，在這世間里獨自盛開了一世的清幽芳華。

將衣服疊好，輕輕放置一旁，楊紅穎收拾一番，便走至門前去，倚門翹首望著，姿態一如古時閨閣女子盼夫歸。

這樣立著，時間一點一點游移，直至日頭西墜，橘紅光影灑落滿園，染得一地舊時昏黃。

蕭閑幕便是踏著此刻霞光，逆著光影，徐步緩緩而來。

他的面容落在陰影里，表情并不清晰，可看他舉足投手間，仍是往常那般。可是她知，再過不久以后，這樣的他將再也不是完整屬于她一人。

無論是名分上，還是那顆至誠心，都將有另一個她占去。

楊紅穎心里輕微一聲嘆，面上卻端著溫婉笑容迎上去，“你回來了。”

蕭閑幕溫和點頭，與她并肩走回屋里，然后面色一頓，略帶了幾分肅然，瞧著她的目光一如往常坦然，“阿穎，我將娶綠宛公主為妻了。”

她灑然一笑，半晌，頓道，“好。”

“阿穎．．．．．．”蕭閑幕見她面色戚戚，心有不忍與愧疚，欲言安慰，卻在這一聲之后卻再也無言。

楊紅穎仍然笑，笑意清淺，“你毋須對我心存歉疚，當時我執意嫁你時，縱使你終不肯將那嫡妻名分給我說什么發妻只能是你所愛女子，我也認了。那時我便知總有這樣一日，會有另一個女子名正言順地與你并肩而立，攜手老去。”頓了頓，她接道，“我看得透，只是放不下，以為世間所有只要我努力便可觸手可及，卻原來由始至終皆是我妄想罷了。”

這樣說著，笑意仍然不減，伸手去理平了蕭閑幕衣裳褶皺，輕聲一嘆，“你為助朗哥哥的鞏固政權，不惜甘愿被爹爹迫著娶我，如今，你為她，竟連當初諾言都棄了，由此足見，她在你心里多重要。她得你之愛，該是幾世才修來的福。”

媚生媚生，回眸一笑百媚生啊，你究竟用了什么手段，讓他甘愿毀了自己諾言娶自己不愛之人，只為成全你復仇之計。

楊紅穎笑出眼淚來，見蕭閑幕微動唇角，先聲奪人，“我明白你此舉目的，亦知道你勢必不會瞞我。只是我不愿聽你親口說出來，這樣太殘忍，比當初你當著我面對爹爹說，娶我可以但不能立為嫡妻還要殘忍。”

“你以為，對我坦承一切便可減少對我傷害，可你不知，有些時候我寧愿你瞞過我。因為我并沒有強大到，無堅不摧。”她看著蕭閑幕，輕輕擦去滾落下來的眼淚，將背脊挺得僵直，轉身，絕然離去。

這一身的巾幗傲骨，風華絕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