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子們靜靜地倚著那根木頭坐在太陽底下,父親坐在他們中間。穿著一件破軍裝,顯得心事重重。父親手里沒有刀子,他矮小而又瘦削,面孔上永遠像是布滿了一層灰塵,只有眼中不時躥起一股綠幽幽的光焰。那種光焰在他眼中左右跳蕩。我童稚的心靈已被那光焰嚴重灼傷。那種光焰是守候在某一角落的貓眼中所特有的,是一只奔走于曠野中的狼眼中所噴發的。我很難親近父親。
屠宰就要開始了。
漢子們并不親手把手中鋒利的長刀橫向牛頸。一批年歲和我相當的孩子都手提一只木桶或一只木盆。他們用桶和木盆換過漢子們手中的刀子,他們雙手緊握刀把,一齊對準牛頸下刀。他們氣力太小,總是要騰出一只手按住刀背,上下抹動。鮮血從皮毛中間噴涌出來時,操刀的孩子們發出驚懼而又快樂的尖叫。刀越抹越深,按在刀背上的手也深深陷進了血肉模糊的創口。漢子們用桶和木盆接下半桶血就走開了。操刀的孩子能得到這半桶血和能灌下這些血漿的腸子。
我也曾避開父親嘗試過那種快樂,那種刺激。但卻只有唯一的一次。母親把我拉了一條命債而換回的東西摻上一點鹽和糌粑灌成可口的血腸時,父親把那些未及煮熟的腸子從鍋里撈起來,扔在我和母親臉上。
父親氣得渾身發抖,連聲說:“丟臉!”
幾只蒼蠅猛地撲向我和母親腳下零零落落的腸子上。血漿從綻裂的腸衣間流溢出來,蒼蠅停在上面扇動著輕盈透明的翅膀。母親的手拽住我的胳膊,她的指甲慢慢陷入我的肌肉中間。 我的耳底發出嗡嗡的聲響,頭越來越大,越來越大。這時那氣咻咻的刁毒的矮男人低吼一聲:“還不熬茶。”
母親的手松開了。她側跪在火塘邊撅起嘴唇吹火,火光使她的側影顯得凄楚而又美麗。我恨那個男人,我也不愛我可憐的母親。我只覺得軀體漸漸下沉,我最后無意識地看我父親一眼,接著便感到靈魂輕盈地升起,從額頭上離開了我的軀體。
而父親當然知道,秋收下來,還掉度春荒時借下的欠債,家里只有不到三百斤糧食,得熬到來年秋收。
熬開的茶在壺中咕嘟嘟作響。父親啞著嗓門柔聲說:“坐下。”
我的靈魂回到軀殼中,我關節僵硬,肢體麻木。
父親又塌下臉來,威嚴地喝道:“聾了?坐下!”
我坐下。
父親的面容在閃爍的火光里忽隱忽現。父親成為慈祥的父親,他把他碗中化開的一塊油脂全部扒拉進我的碗中。一陣哽咽塞緊了我的喉頭,我仰臉才使淚水不致溢出。
“我家不能干那種沒有骨氣的事情。若巴家從沒有少骨氣的男人。”父親說。
輪到母親把臉轉到暗處,一邊喝下攪散在茶水中的糌粑,同時低聲吐出惡毒的成串的-嘟嚕-嘟嚕的詛咒。父親從沒有聽到過母親對他的詛咒,而和父親并坐在一起的我卻一句一字聽得清清楚楚。父親的聽力其實比我還敏銳許多,我沒有聽到家里那條黑狗把柔軟的爪子搭上門檻的聲音他卻聽見了。
“追風!”父親低喚一聲。
黑狗躥進屋來,豎起尾巴使勁搖晃。父親指指那團腸子,說:“叼出去。”
追風來回奔忙幾趟,回來伏在火塘邊上用爪子拂掉沾在嘴角的血漿。
“它不用舌頭舔。”父親說。那年,黑狗追風兩歲,我十歲。
父親把碗中的食物放在追風面前,再摻上一些清水。我把碗中的糌粑倒進追風面前的碗中。母親又把她碗中的食物倒進我碗中。
她清清楚楚地罵了一聲:“死狗。”
父親看看她,什么也沒說。
狗伸出舌頭發出啪噠啪噠的舔食聲時,也響起母親用舌頭舔食碗壁上殘存食物的嗞嗞聲響。聽著伙伴們被涌流的鮮血刺激發出快樂的高叫,我不敢抬起頭來,感到頭上有一朵綠色的火苗在跳蕩在燃燒。那是從父親的眼睛噴射到我頭頂上來的。
父親看著廣場上人們來回奔忙,仍背倚那木頭沒有動彈。
“人家看我們呢,到你阿爸那邊去。”
我穿過廣場,身上帶著彩芹老師身上的香味。
“阿爸。”我說。
父親顫抖一下,抬起頭來。我感到包裹我的彩芹老師那香味離開我,纏繞到父親身上。但他臉上依然毫無表情,只是他脖子上那條蠶樣的傷疤微微有些泛紅。父親從不許人提他這道傷疤。父親這道傷疤據說是剿匪時留下的,這也是聽人傳說。我家的人總有些東西被這種傳說搞得十分神秘。一次,我悄悄打開墻角邊一摞四口綠色的子彈箱,發現了一個銅牌,上面系著的綢帶已被蟲蛀壞,這些東西包裹在一頂褪色的船形帽里,其中還包裹著一個轉業證書和退出共產主義青年團的證書。我入迷地看著這些攤在我雙手中的東西,門被人推開,門框里透進的一方陽光籠罩在我身上,我都沒有發覺,父親的形象在我眼中高大而又陌生。矮小的父親出現在門口,遮斷了那框陽光。我木然感到那團綠色火焰又在我頭頂燃燒起來。
父親過來,碰碰我肩頭,帽子和勛章與紅皮證件掉到地上。父親坐在暗處說:“坐下。”我就到他身邊坐下,默默看著那枚勛章和帽徽在陽光下閃耀金光。
“你要好好念書。”
“嗯。”
“長大了要有志氣。”
“嗯。”
“離開這個村子。考不上學校就去當兵。他們若是收你,那些東西你拿去玩。”他指指帽子里那些東西。
“嗯哼。”
“你懂事了,不玩就給你妹妹玩。我只會管好你,其他要來的弟弟妹妹我管不了,也不忍心管了。”
那些東西被營養不良的妹妹把玩了一段時間,妹妹死后,那些東西在火塘邊蒙滿了塵垢。后來就不見了,徹底消失了蹤跡。
父親這時臉上毫無表情背倚那根木頭。
嘎洛的獨眼瞟著我們說:“能拿刀的娃娃還有,叫他們回家去把裝血的木桶拿來,每人桶里加一塊牛油!”
會計過來說:“大隊長說的你聽見了嗎?”
我說:“我們家有。”
會計古怪地笑笑。
父親臉上依舊毫無表情。他說:“告訴大隊長,我砍柴去了。”
會計轉身走開后,我說:“我也去砍柴,阿爸。”
父親眼里流露出痛惜的眼光觸痛了我的心臟。
“念書,找老師去,我的力氣只夠來管好你。以后的弟弟妹妹就都不行了。”
我在父親那粗礪的手掌的摩挲下,勾頭縮頸,一連聲說阿爸阿爸。
父親嘆口氣,緊緊腰上纏著的皮繩,就聳起肩頭上山去了。4
一九五一年,我們所處的岷江與大渡河上源的山區與草地宣告和平解放。土司們進入人民政府擔任職務。而在民國初年才取得正式認可的若巴家族的十三代頭人神秘地失蹤,頭人家的財產被全部充公。同時還有回族坐商馬依布拉家的財產被沒收。頭人的女人與馬依布拉與他那戴黑紗的女人先后把自己交給瑪崗覺卡所匯入的梭磨河,梭磨河為大渡河三條上源之一。馬依布拉家和父親同年的女兒在此之前足不出戶。她背上一條潔白的布袋出去尋找她父母,以后又回到村里,以后又叫父親在大草原上巡邏的馬背上時時記起,一時難以盡述。父親那時十六歲,和村里三個年輕人參加了志愿軍,在成都集訓一個月,后來草地戰事吃緊,又轉入公安部隊剛組建的騎兵團,進駐阿壩草原。歷任通信員、戰斗班長和警衛班長。一九五八年,草地戰事平息,父親轉業任鄉文書。一個生產隊長被要他上報的產量嚇得上吊自殺。父親和此事無關。工作組調查發現,鄉文書原來系頭人出身,當兵八年,竟然沒有入黨提干。將被送往一個干部農場時,父親憤然還鄉。
村子里沒有四類分子。
前面說過,夠四類分子資格的三人,一人失蹤,兩人自殺。后來,村子里柯亞家被評為富裕中農,那家人和我們若巴家大不相同,他們克勤克儉,兩兄弟共娶一個女人。工作組決定把他家定為漏劃地主。村里以嘎洛為首的人不同意。柯亞家的兒子曲哥血氣方剛,懷著滿腹委屈伏擊了奔馳中的伏爾加轎車,未遂被投入監獄。工作組也因此作罷。所以,父親回村后變相成為管制對象。
父親這一次回鄉和前次回鄉大不相同。
那年父親護送同村參軍的同伴的遺物,那陣他身穿軍服,腳上套一雙高統馬靴,身背一支槍管瓦藍的卡賓槍,十三發子彈打翻了十一枚銅錢。
“若巴家血脈不斷哪!”嘎洛當時就嘆息道。然后他邀請父親參加了成立合作社時豎立鼓架的古老而又莊重的儀式。當時伸手扶起鼓架木柱的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
也是那時,父親種下我。
他所愛的姑娘是陣亡的伙伴暗暗想念不已的姑娘。
“他死了,你不要死。”
那姑娘的盈盈淚水在日光下閃爍。白樺樹林發出沙沙聲響。再遠處是幾塊棱棱巖石的巨大陰影。
母親溫軟的手臂纏繞住父親的脖子,說:“我要你壓緊我,我不要你死,壓緊我。”
父親用她的纖纖的中指與食指去觸摸那條橫在脖子上的刀疤,笑笑,說:“我不會死。”
母親溫柔、母親貞潔。父親幸福得頭暈目眩。母親的身軀酥軟得像被眾多蚯蚓松動過的黑土一樣,散發著幽香。
母親哭了。
“他愛我?”
“他愛你。”
“我也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