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篤定
- 夏茗悠
- 5648字
- 2013-08-03 03:36:26
如果在我的心里,有一個黑暗潮濕的洞穴。
如果存在光的軌跡。
如果我瞬間忘了呼吸。
狹窄的車廂被暖黃的燈光泡漲,電壓不穩(wěn),光亮閃爍讓人擔心下一秒周遭就會突降黑暗。
大雪攀附著車窗緩慢下落,可以想象在靠站時車頂迅速積滿白色塵埃。車窗外的世界陷落在夜幕里,雖然看不見,但閉上眼依然能毫不費力地將白天的景象重現(xiàn)--長著高大白楊樹的土地像毛毯在迅速向后席卷。
所有的光聚焦在少年的側(cè)臉上。
列車已經(jīng)在沉悶的氣氛中開了兩天兩夜,像駛向一個悲劇。
無論過去多久,都可以憑借清晰的記憶輕易補全每個細節(jié)。他挺直脊背坐在靠走道的座位上,微微壓低帽沿,手撐著頭打瞌睡,列車每一次靠站都能讓他驚醒。他轉(zhuǎn)過頭看向窗外,順便看見少女不那么友好的半垂眼瞼。
白晝時會有明晃晃的陽光穿過沉重的大雪打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他的笑很耀眼。
然后……
烈日在眼瞼背面畫下怪異的紅色圖案,耳畔的聲浪逐漸往遠方飄搖,還聽得見教官氣急敗壞地責備:“第二排第四名!不要閉眼睛!”全身的筋骨松軟下去,沒有了知覺。
醒來時,眼前是白色的墻面,女生勉強支撐著坐起來,身旁好友敬亭的臉上露出釋然的神色:“哎,你總算醒了。嚇死我了。”說的同時笑著拍拍胸口。
醫(yī)務室的護士表情冷漠地取過登記薄用筆“刷刷”地寫著,問道:“是七連的?”
女生緩慢松開緊鎖的眉頭:“七連六班,游離。”
眼角余光瞥見紙面上潦草的“中暑”二字。那護士扔給游離兩支軟包裝的棕色藥劑:“喝了。”游離剛喝下去,胃里就一陣翻江倒海,但只是干嘔了幾下。護士看看時間,臨近中午,料想是空腹喝藥傷了胃,取來一杯糖水扶過游離灌下去,安慰道:“沒關系,想吐是好事。吐出來就好了。”
過了十分鐘,游離把剛喝的糖水吐了出來,護士一副大功告成的神態(tài)讓人感到心很累。
軍訓到第四天,連醫(yī)務室的工作人員都見慣了站軍姿時中暑暈倒的女生,只曉得感嘆“現(xiàn)在的女生真是嬌氣”,卻沒有誰會去操場上跟著站半天證明自己的不嬌氣。
醫(yī)務室冷氣太強,半分鐘后已經(jīng)明顯感到脊梁上的汗結成冰刺著骨。這樣下去喝多少藿香正氣水都要感冒。游離被敬亭扶著回了寢室。
很快到了休息時間,別的同學也被釋放回來,進門第一句話就是無一例外的“游離,沒事吧”,女生微笑著一個個回應過去。
記憶就似這樣,明明令你刻骨銘心地痛,卻還要努力微笑。
一點一滴,即使時間像輸液瓶里的鹽水一樣以恒定的節(jié)拍無情流逝,即使整整一年時光,你不敢在心里提起他不敢去想那次旅行,即使那么久假裝失憶,你也依然會在暈倒失去意識前不由自主地記起每一個細節(jié)。
即使看見一個“翔”字,也可以像荊棘刺進心臟室壁。
更不用提--
他站定在下面兩級臺階上,轉(zhuǎn)過身,穿的是橄欖綠色的軍大衣,英俊如早期蘇聯(lián)電影里帥氣的男主角。他抬起頭看向自己,自己身后涌來的光線爬上他的眼睛,形成瞳孔里明亮的高光。他的眼神里恍然浮現(xiàn)一絲孩子般的迷惑不解,身邊甬道的玻璃窗外落下白寥寥的雪片。
慢鏡被打上柔光,幻化成黑暗潮濕洞穴里一道漫長的光的軌跡,不知延伸向什么地方。
那天,少年朝自己仰起臉:“你沒事吧?”
無限溫柔的聲音。
讓人瞬間忘記了呼吸。
晚上突然通知,教官要教匕首操,重新在操場集合。等敬亭拖著一向動作慢的游離趕到操場,前路已經(jīng)可以用“怨聲載道”來形容。
“應該是休息時間啊!真沒人性。”
視界里是一廂黑暗,只有丁點幽黃的光亮,游離大致可以辨出那是一盞路燈。除此之外,僅剩的活動影像便是近處做操的敬亭,無數(shù)個影子重疊,人形在方寸間搖曳。
游離跟著敬亭做動作,模仿得模棱兩可。各班教官“匕首操格斗準備”、“第一節(jié)”和“殺”的喊叫聲此起彼伏。
忽然聽見不太真實的聲音,“后面的人看得見么?班副,班副,你看得見么?”直到連敬亭也停下動作轉(zhuǎn)頭看向自己,游離才反應過來教官是在叫自己。
教官被稱為班長,在校身為學生干部的自己被稱為副班長,也就是班副。
游離抬起頭朝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依舊是黑暗。黑暗旋轉(zhuǎn)起來,聲線朝外抽出了絲:“班副,你看得見我的動作么?”又重復問了一遍。
女生咬了下嘴唇,回答:“看不見。”
腳步漸響,似乎是移近了一些,但仍不足以近到讓游離看得一清二楚。
視野里不變的是一團氤氳的光,暗黃的顏色。有風聲敏捷地繞過示范的教官的身側(cè),從行列里穿梭而來。如果足夠心細,也許能“聽”出他的動作,然而,僅僅是理論上存在的可能性。
明明閉上眼睛能聽得更加清晰,卻因為畏懼某種不存在的東西而始終盯著空無一物的前方。
明明做過那么多努力,卻還是無法徹底忘記那輛列車上發(fā)生過的一點一滴。
自己就是這樣的人。
游離下意識地捏緊了手中的“匕首”--只是用來充當替代品的筆。在空氣中騰起了“這次看得見了吧”的問話之后,聽見教官漸漸走遠的步伐。他想當然地在心里替游離做出了回答。
有誰會在這么近的距離內(nèi)依然看不見呢?
敬亭趁著轉(zhuǎn)身的動作回頭看向游離:“干嗎不直接跟他說?那樣就可以申請不練啦。”
“嗯?”游離反應有點遲鈍。
“直接告訴班長你有夜盲癥不就行了么?”
游離的手腕頓時感到一陣猶豫的壓力,遲疑片刻,已經(jīng)來不及,等把視線重新收回到自己的右手,恰好看見“匕首”在晚風中劃出悲傷的無形軌跡,將無數(shù)斷點連起,憑借最后一絲氣力消失在游離狹窄的視野之外。
不見了。
完全看不見了。
炎夏的懷柔軍訓基地,沙石鋪就的操場沒有承載陰影的能力。可以清晰地看見汗水順著自己的劉海滑落下來。
白晝,地面有冉冉的熱風騰起,遠處的景物在這種襯托下變得扭曲。像是世界和人一同在氣化。
因為遲遲不下“休息”的命令,觀禮臺受到無數(shù)詛咒,難說哪天不會被實體化的怨念壓垮。--腦海中冒出如此滑稽的想象,游離“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惹得教官兇狠地瞪來一眼,游離卻絲毫不覺得生氣或難為情。
就算同樣穿著軍裝,卻有著天壤之別的氣質(zhì),教官和他完全沒法相提并論。
不是當光線切下來,半張臉隱沒在陰影里的沉默的少年;不是當列車飛馳,墨色頭發(fā)被窗外呼嘯而過的白楊樹枝映出深淺色澤的少年;不是那個為了讓自己好好睡上一覺消失一整夜的少年。即使他只是段借著在自己身邊所有人身上投下落點而存在的回憶,也不是任誰都在自己心里取得和他等同的地位。
其他人的態(tài)度,游離不在乎,可以一笑而過。
連長的喇叭響起:“各班班副和寢室長出列!”
游離回頭看向敬亭,然后兩個人一起跑去行列的前面。“呃,天天檢查內(nèi)務,煩不煩啊。”敬亭攤著手抱怨道。
“唉,你不覺得,比起他們,”游離手指了指身后依然在站軍姿的同學,“我們已經(jīng)幸福多了?”
“那倒是。”敬亭插進被召集起來的小隊人馬里。游離跟在她后面。剛學了齊步走,游離在小隊列中盡量保持姿勢的標準。
四班副自發(fā)地喊起“一二一”的口號。三班副走在游離身后輕聲笑起來,游離茫然地回過頭去看她,她答道:“你走路姿勢好可愛呀。”
僅僅一句話,就讓游離泄了氣,恢復成平時走路隨隨便便的姿態(tài)。
站在寢室門口,連長叫道:“六班副?”
“嗯?”女生驚覺地抬起頭。
“六班副?”聲音不明所以地放輕一點。
“嗯?”
“六班副?”
別班的副班長和寢室長都紛紛掩嘴笑起來。
游離這才反應過來,答:“到!”
“我覺得進步很大呀。你覺得呢?”連長看著整齊的被褥笑著說。
“嗯……我也覺得。”游離有些不知所措地附和。
“都學會‘嗯’了。進步不是很大么?”
“欸?”說的原來是這么回事。女生繃緊的臉終于松下來。
午后陽光投射進寢室,光線的通路中,升騰起無數(shù)細微的灰塵顆粒。幻象穿過時空,來到自己眼前坐落成真實。
列車員要求登記身份證。少女從包里掏出自己的證件遞過去,途經(jīng)少年的眼前。
“游離?”
視力很不錯。女生點點頭。
“我叫京翔。”見女生的眉型微微彎曲上揚,少年進一步解釋道,“北京的京,飛翔的翔。”
“京翔?”語氣中帶有一點遲疑。
“到!”
車行到第三天,少年的臉上露出孩子氣的笑,下頜斂出利落的曲線,棲息在顴骨上的陽光順勢下滑。稀薄的雪花無聲地從窗外飛過。
少女的瞳仁微妙地改變一些,深色中泛起晶瑩的光澤。“京翔。”
“到。”
列車一個大幅度的搖晃,所有人往前栽了一下。稍許驚慌的女生抓住身邊少年的袖口,很快輕易地穩(wěn)住了重心。
被子是同寢室的小詩幫忙疊的,如果換作自己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到把棉絮壓成豆腐塊兒那個地步。不能拆了來之不易的被包,所以,只能蓋多余的床單。熄燈號吹響,燈光一盞一盞滅下去。已經(jīng)不是屬于自己的世界。
從來不清楚那些所謂的燦然星光是什么樣。一旦沒有燈光,對自己來說就是千篇一律的漆黑。
即使把眼睛睜到很大很大,也依舊什么也看不見。
游離憑空瞪著上鋪的床板,眼前其實只是虛空。明知道它的存在。
聽見水房里傳來女生們摸黑洗衣服的水聲和說話聲,明知道她們的存在。
就連自己寢室里也還不時響起手機發(fā)短信時的按鍵聲,明知道它們的存在。
--但是,你看不見。
以及你見過的、愛過的、留戀過的、想念過的、依依不舍的人,明明知道他的存在,卻同樣命令自己刻意隱瞞。
甚至會訂閱他所在城市的短信天氣預報,卻不敢提到他的名字不敢回憶他的容貌。知道那里的天氣,是證明你感知到他曾存在的唯一線索。
一直以來都是最受照顧的那一個,人群中最溫柔又本分的女孩,即使稍顯膽怯也可以忽略不計,像只晃晃然的慢船。安靜的心思中沉眠了太多“明知道”的航道,一切都可以憑借別人的幫助找到經(jīng)驗的范本,只需沿著那些方向行駛,無需有任何改變。
所以,才會失去。
從小到大連春游的樂趣都沒有體會過的女生失去了多少該怎樣計量?父母的第一個孩子因為醫(yī)療事故死亡,所以游離是絕不能出現(xiàn)任何意外的女兒。每當同班同學興高采烈地擠在大巴士里集體出行時,母親就會以病假的借口把游離領回家。而真正的失落會出現(xiàn)在春游歸來的次日,同學們余興未減地扎堆討論昨天發(fā)生的趣事,游離被排除在每一個小圈子之外插不進話題。但是,久而久之,也會習慣。
習慣在興奮的話題圈外無所謂地做自己該做的事。
習慣在別人過度的關懷和幫助下度過每一個日子。
即使和女生們玩在一起,也常常成為受到庇護的柔弱少女。理所應當?shù)貙ψ霾坏降氖绿谷环艞墸驗?-明知道自己做不到。
就這樣波瀾不驚地生活著。安然駛過日光喧囂的午后和漆黑的深夜,哪怕平靜的海面沒有一分一毫的起伏,微風也能送船到港灣。
直到有一天,那個神情清淡的少年轉(zhuǎn)向自己:“夜盲癥?”
少女緩慢地眨眨眼睛,露出些許無可奈何的神色:“嗯。”
他的眼里就也染上一點無奈,然而卻馬上換出釋然的笑來:“可是,你有沒有嘗試過努力去看呢?”
“欸?”
就像平地洶涌起一陣狂風。黃沙被舞得在視野里旋轉(zhuǎn)成漏斗狀,連接著天與地。
從來就沒有人問過,自己也沒有問過自己。
--你有沒有嘗試過努力呢?
也許,就是從此開始不同。可為什么后來刻意忘記?
游離不愿再想,用力地扯開被安放在一旁行李箱上的被子,捂住臉無聲地哭起來。
為什么明明那么無奈卻會重新想起?那個寂靜落寞的冬天,那場肅殺無聲的大雪,那個有一點無奈卻有更多真實笑容的少年,那列仿佛永遠開不到盡頭的火車,以及那些封存在回憶中被上鎖了泛黃了的言語。
軍訓過半,承訓的教官們組織了一場盛大的拉練,去靶場打靶,十公里路步行來回。在城市里呆慣了的學生對十公里路沒有感性的概念,以為是一場輕松的踏青。
學校的輔導員老師倒是沒跟著頭腦發(fā)熱,晚點名時說了一通,大意是只要有一點點身體不適都別去。潛臺詞是別給大家添麻煩。
照慣例,游離肯定第一個報名缺席,但這次有點猶豫。反正被輔導員分配了任務,統(tǒng)計自己院系不去拉練的人數(shù),所以就看情況吧。如果不去的人多就混在里面湊個數(shù),如果少了就還是勉強去參加。把選擇權推給別人,也是從小到大諳熟的心理。
結果是,即使游離反復強調(diào)著拉練的難度和艱苦,全院系還是沒有一個人不去。將全勤的統(tǒng)計表上交的時候,特別想苦笑。這次是被逼上梁山了。
“唉,如果早知道十公里的路程這么長,昨天一定踴躍報名缺席。”剛隨著大部隊一陣狂奔才氣喘吁吁停下來的敬亭轉(zhuǎn)過頭沖游離說道。
身后的女生面無表情:“如果早知道--這種假設還是最好不要提出,以免遭打。”
“我不來的話,游離一定也不會來吧?”
“哈?”為什么要用“一定”這個詞?
“以前每次都是這樣啊。就連課間休息的時候,如果我不去,你也從來不會去上廁所,寧可等到下一個課間。”
“是么?”其實自己也心知肚明。游離略帶尷尬地看了敬亭幾秒鐘,突然兀自冒出一句,“……去哪里了?”
“啊?”懷疑是耳朵出問題漏聽了什么,其實沒想到是游離并沒有說出來。
--我的勇氣,去哪里了?
甚至連問出這個問題的勇氣都不具備。
敬亭茫然地看著游離泄氣的表情,險些撞上前面同學的背。轉(zhuǎn)身往前才發(fā)現(xiàn),因為火車就要來了,長得望不到頭的拉練隊伍終于在離自己不遠的前方被截成兩段。
停了下來。
之前走過的每個十字路口都因為教官會攔下兩旁的汽車而暢通無阻沒有停下過。
游離擰開水壺喝了口水,由于隊伍停止,得到寶貴的休息時間,聒噪的女生們七嘴八舌起來。
班長站在鐵軌上愣頭愣腦地問連長:“要攔么?”
連長翻了翻白眼:“你攔得住你就攔。”
男孩知趣地退后幾步遠離了鐵軌,女生們嘻嘻哈哈地笑起來。
隊列里只有一個人不僅沒笑,而且似乎緊張得臉色蒼白。
游離捏緊了水壺,右手指甲不自覺地掐進左手食指,然后聽見了遠處傳來火車的聲音。
砰咚--砰咚--砰咚--
好像是非常緩慢,可是行至面前卻分明是一邊轟鳴一邊急馳飛奔。
不可能攔住。不會為任何人停下。如果,你錯過了的話。
十七歲時,游離第一次一個人出門遠行,從北京坐火車去新疆探望身為軍人的父親,遇見了剛回家探完親返回部隊的京翔。那個把一點一滴每個細節(jié)都銘刻在游離記憶里的少年,就是因為這樣的前提,坐在了她身邊的位置。
倘若母親沒有請不到假,倘若游離沒有早早放寒假,倘若父親不是剛剛胃出血,那么,這段旅行就不會存在。也不可能聽命運這樣安排,與他這樣相遇。
如果錯過了,著實也沒有什么好抱怨的。
砰咚--砰咚--砰咚--
火車駛來,火車駛?cè)ィ恳环置恳幻耄屡_上,車廂里,有無數(shù)人相遇、錯過或分離。為什么,我遇見了你?
為什么,我遇見你,卻又如同列車一般借著慣性朝原有的軌跡急馳而去?
據(jù)說愛因斯坦的相對論不排除時光倒流的可能性,他說你可以試試看超越光速。
據(jù)說天體黑洞、星核輻射都是超過相對論光速的。在輻射彎曲處攜帶的粒子,處于衰竭而成為自由落體,因此質(zhì)量為零,時間為零。
據(j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