鷹勾鼻男人畢恭畢敬地遞上帖子。長生留意一看,果然來自照浪城。艾骨,是這個陰森男人的名字。他滿懷期望地掀開裹尸的白布,繼而,眉眼鼻嘴先是一皺,再訝然分開老遠。
“竟會是這叛徒!”艾骨手足無措地愣著神,瞥到紫顏無動于衷的臉,方擺正了神情,急切地沖紫顏拱手相謝。
酬金豐厚到令紫顏展眉微笑。翔鳳游麟、對雉斗羊,百匹錦緞顯光弄色,極盡鮮妍之態(tài)。紫顏雖故作鎮(zhèn)定,到底忍不住多溜幾眼,心猿意馬地招呼艾骨喝茶。
艾骨了無心思,推托主人急等回報,逃也般帶了盈戈的尸體離去。
螢火偷藏在窗外,他不認(rèn)得那張臉。在長生苦苦哀求之后,紫顏答應(yīng)為盈戈改容。本以為先生隨便換了一張就罷了,不想令照浪城的人驚慌失態(tài)。該迷惑還是慶幸,螢火隔了窗欞遙望紫顏,這是他永遠也看不透的人。
紫顏等艾骨走了,摸索錦緞的手突然停住,含笑的唇驟然一抿,電目射向窗外,沒好氣地道:“你以為你的功力,可令艾骨發(fā)覺不了?若非他因事而亂,恐怕便要質(zhì)問我,為何叫人在外面監(jiān)視!”
螢火訕訕垂手走進。他自信絕不會露一絲馬腳,但連紫顏這沒武功的人都知道他在,想來,他是心情難平,不知覺出神暴露了。
長生悄悄向他搖手,暗示紫顏并沒生氣。不想被紫顏看見,將嘴一撇,微嗔道:“好呀,原來你們聯(lián)起手了。這個地方,到底是不是我做主?”
長生慌忙低頭,不敢再有言語。螢火感激地道:“多謝先生仗義,但那容貌究竟是誰所有?”
長生亦好奇地看著紫顏。少爺終聽了他一句話,令他在螢火面前別有顏面。
“那是艾骨的弟弟。”紫顏見鎮(zhèn)住兩人,憋不住厲色,嘴角上揚微笑道,“他弟弟早年逃出照浪城不知所蹤,據(jù)說偷了城主的小妾--誰曉得是死是活?”
螢火狐疑地暗想,紫顏是如何認(rèn)得那人,竟知曉這許多彎彎繞繞的事。他愈發(fā)覺出紫顏的高深莫測,連他這擅長情報追蹤的人也遠及不上。
長生沒想到太多,只覺無所不能的紫顏又做成一件善事,更避免螢火鋌而走險,心中萬分歡喜。他樂滋滋地道:“少爺,這回你忘了買香,這故事咱們就不賣了罷。”
紫顏溫婉的笑容忽然微微抽搐,姽婳,若你聽到這故事,會給我一支什么樣的香?他煩躁起來,在廳中走了幾圈,長生和螢火不知究里,呆呆看著他。
紫顏披了一件五彩重蓮團花紋袍子,一抹兒胭脂紅、葵綠、玉白、碧藍的絲線,裹著他好似一莖纏枝牡丹花。他蹙著秀眉,發(fā)愁的樣子就像謝了三、兩瓣花葉,嬌花盛顏沒了肆意生氣。
長生走上一步,安慰他道:“少爺,這回易容的是死人,不須聞香就可施術(shù),何必每回要靠那香麻醉?”
紫顏瞪大眼看他,長生從沒見過眼珠子可以瞪得像山洞,似乎要一口吞了他。
“你以為那香是給別人用的?每改一次容,我就減一回壽,那香是續(xù)我的命。”紫顏緩緩地說道,炯炯的雙目倏地黯淡,“唉,你們老是不賣故事,就等著替我收尸吧。”
長生和螢火面面相覷。螢火更是長跪不起,拜道:“謝先生多次改容之恩。”
紫顏頑皮笑道:“有什么好謝,我收你的銀子,多得可以蓋幾座莊子了。”
他忽怒忽喜,忽憂忽嗔,變幻神情比變戲法還快,另外兩人被他勾得一顆心時上時下,分不清他到底在想什么。
“長生,為我去姽婳那里走一遭,今次的香不能少。”紫顏說完,加了一句,“把她說的話一字不漏記下了。”
于是,長生把故事原原本本復(fù)述給姽婳聽。紫顏說過,不必瞞她什么,隱去紫府人的姓名,就當(dāng)是說一個傳奇。
那個扎著兩條小長辮兒的姽婳,笑瞇瞇地往嘴里扔著炒蜂子。粒粒瑩白的蜂蛹清香縈繞,長生又是惡心又口舌生涎,怔怔望了她看,時常忘了要說什么。
“你家主人居然沒有焚香?嘖嘖。”姽婳搖頭,聽得長生心里一拎,她吃吃地捂了嘴笑,“那么重的死尸味,他倒受得了。我看,他定是鼻子壞了,改天弄點艾草熏熏。”
長生尷尬地賠笑。但往細(xì)里一琢磨,她所言大有道理。紫顏平素是極愛潔凈的人,按說像處理尸體這種臟活,沒理由會忘了焚香。難道他心不在此?長生哆嗦了一下,依紫顏和螢火的口氣,那照浪城主是惹不得的魔頭,可少爺對他的熟識超乎常理。
長生不想他們之間有任何牽連,他不想紫顏出事。
“喂,小子,你擔(dān)心他呀?”
長生沒來由地紅了臉,點了點頭。就像白色的雛菊上點了一抹紅,嬌艷地爬到他的脖根。姽婳瞧得有趣,咯咯笑道:“別怕,一回兩回的死不了。哎,你說的那個故事,我想還沒完。”
長生愣愣地道:“說完了,就是今早的事。”
姽婳微笑,“你家主人這趟聰明過了頭,怕是不吉呢。”她把最后一枚炒蜂子扔到半空,張嘴一接,“嘎”地咬碎了,幾下嚼落肚里,拍拍手對長生道:“你多等兩個時辰,我要為他配一柱香。”
長生沒想到竟會要幾個時辰,呆呆地應(yīng)了,見她翻開寶藍云昆流煙錦簾,徑自往里屋去了。他悶悶地坐在蘼香鋪里,嗅著層層疊疊的異香,神思恍惚。
長生昏昏欲睡之時,姽婳對了一整屋的香料也正犯愁。
木香藤、含笑花、黃玉蘭、夜合花、優(yōu)曇花、香葉子、降香藤、狗牙花、鷹爪蘭、枎栘、木瓜花、金櫻子、九里香、黃山桂、蕓香、樹蘭、水紅樹、木荷、香秋海棠……提取的香油都密封在一只只刻蓮瓣紋白瓷蓋罐中。只是那一柱香卻好生難配。
能不能救紫顏,就要看這香夠不夠濃馥香沉,媚到骨里,冷在心頭。要可遠觀而不可褻玩。最終,他才能躲過一劫。
苦海無邊,極樂不在彼岸。她想到要配什么樣的香。
姽婳把香交到長生手里時,天已黑透。這柱香,就叫“彼岸”。
當(dāng)香在紫顏手中把玩,長生講完了姽婳的話。紫顏沉默地凝視“彼岸”,他知道,他們永遠都不能到達。無法脫離苦海,無法涅槃解脫。
又幾日,長生連夜背熟了紫顏交代的帛畫,幾天的用功令到眼皮子倦極,總禁不住瞌睡。天漸漸燥熱起來,園子里呆得久了,便覺日頭像一種慢性的毒,緩緩滲到肌膚里去。他躲到廊下小憩,靠了廊柱方歇了一刻,大門忽然震天響,讓他的心狠狠跳了跳。
剛打開門,便被迎面一個偉岸的身軀沖撞開,那人軒昂地走進,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回頭瞥了長生一眼。
“呵,連童子也有幾分顏色!”他說完,傲慢地回頭朝里闖去。
長生伸長脖子看他,陽光沿他周身彌散開來,烘云托月般捧著他健魄的背影。一個人不動聲色地站到長生身邊,陰沉地道:“我家城主來了,叫紫先生好生款待吧!”
長生這才發(fā)覺艾骨就在一旁,臉上似笑非笑,琢磨不透。他吸了一口涼氣,急忙小步往廳里跑去。他不能讓少爺遭到那人無禮的對待。
可是,已經(jīng)晚了。他進屋時,那位照浪城主正用手捏起紫顏的下頜,放肆地大笑,“果然是名不虛傳的一張妖媚臉!”
長生的眼里幾乎要噴出火來。紫顏神色未變,從容地望了照浪,像無邪稚氣的嬰兒。眼看照浪貼近的氣息吐在紫顏臉上,長生的手一直抖,想一拳打去,狠狠揍扁照浪的臉,卻不能夠。
身后的艾骨并不是原因。照浪放肆傲睨的神態(tài)震懾住了他,長生心底明白,他不是這個男人的對手,無關(guān)武功,而是氣度。他害怕這宅子里無人能鎮(zhèn)住照浪,眼看得對方輕侮紫顏,長生唯一想起的救星,是螢火。
照浪的手倏地從紫顏臉上逃開,仿佛有蛇咬了他一口,有短暫的驚恐。他凝視瑩白的手掌,指尖處有青黑的顏色,小河流水般汩汩向掌心漫溢。
“不錯不錯,連臉蛋也舍得下毒,我沒看錯你。”照浪發(fā)出輕笑,神情卻不再如先前的輕慢。
紫顏肅然看他,“城主有何貴干?”
“給你看個東西。”照浪說完,斜視艾骨。長生心里涼颼颼的,預(yù)感有壞事發(fā)生。
艾骨拍拍手,聲音遙遙傳出,廳里陸續(xù)走進幾個照浪城的人,抬進三具尸首。等這些人退下了,艾骨揭開白布。第一具,不消說是盈戈。另外兩具一男一女,尸臭撲鼻,長生惡心不已,看也欠奉。
紫顏明白出了什么事。他瞥了長生一眼。長生想出門去尋螢火,但有人比他更快。艾骨已然關(guān)緊廳門,守在門口像一把打不開的銹鎖。
“紫先生是聰明人。”照浪摸摸手指,右掌俱黑了,他覺得好新奇,笑嘻嘻地用左手一指戳在右腕內(nèi)關(guān),那青黑色便驀地停了,不再朝臂上延伸。他抬起眼,莞爾道:“我這小妾叫紅豆,櫻桃小嘴兒最逗人憐。你來看看,是不是很討喜?”
長生臉色煞白。那么另外一具尸首,就是艾骨的弟弟。他摸索走近,天,依稀和盈戈易容后的面容相似。
紫顏神色如常,走到跟前看了,贊了一句:“很精致的手工。”這兩具尸首剛開始腐爛,顯是新死,照浪城一直未曾捕獲他們,也不會是剛巧抓到,看出盈戈的破綻。恐怕,這兩人也并非本人。
他一下想到另外一件事。既然照浪城中有易容改顏的高手,為什么盈戈的臉會讓他來修補?想到此處,紫顏更添平靜,問照浪:“你擺三具尸體給我看,是想叫我易容?”
照浪哈哈大笑,繞過尸首走到他面前。他比紫顏略高,站近了更顯出居高臨下的氣勢。
“我想知道,你這張臉背后,究竟是誰?”
他沒有說出的話是,為什么你會知道照浪城的事。
“你真的想看?”
這一句話媚惑入骨,長生不意紫顏竟會如此作答。
想看。如果少爺也有另外一張臉,他很想看。想著,呼吸也急促了,他不覺像照浪將眼睜亮兩分。甚至連艾骨,軒眉也是一挑。
紫顏走到案前,點燃了彼岸。艾骨喝道:“你做什么?”長生忙替紫顏解釋道:“我家少爺每回易容都會燃香。”
照浪似乎剛意識到長生的存在,輕蔑地回視,沒看清又移開目光。他顧不上其他人,紫顏是唯一的吸引。在這個妖艷的男人面前,照浪覺得渾身無力,昔日的霸氣都被沖淡了。
他一激靈,艾骨已叫道:“城主,他在下毒!”
彼岸緩燒,優(yōu)雅的香煙盤旋在廳中,逡巡漫步。哪里有人,它往哪里去,知那是它安身立命之所。見著血肉之軀,它就不走了,顧盼徘徊,無聲地纏綿廝守。
這是一支攫取氣力的香,有再高武功也如垂死的老者,無用武之處。長生軟軟坐倒,看艾骨沒了力氣,大感欣慰。照浪,那不可一世的霸主,踉蹌坐倒在梳背玫瑰扶手椅上,只是眉眼仍笑。
“你不是想看我的臉嗎?”紫顏于煙靄中拿了一把刀,靠近照浪。他是最氣定神閑的一個,慣了在迷香中行動,氣力無損。秋波瀲滟,持刀者艷光四射,神情卻如刺秦的荊軻,纖弱的皮囊里住著一頭狂莽的獸。
盈尺距離,清涼的刀光射入照浪的眼,手一抖就可直直插入,簡潔明了。這男人并不著慌,反而伸手去撫紫顏的臉,笑道:“對,我想看。”他知紫顏不敢殺他,便自在地歆享長生嫉恨欲狂的眼神。
紫顏閃開照浪的手,將刀一轉(zhuǎn),對準(zhǔn)自己的鬢角,狠狠刺下去。他絕美的臉上頓現(xiàn)血跡,猶如歃血時碧玉碗里的第一滴。血流得極慢,像老蚌吐珠,一顆、兩顆,珍貴異常。
照浪大驚。長生駭暈過去。艾骨暫時放下了心。
紫顏的雙眸熠熠發(fā)亮,他的聲音依舊如玉暖生香,溫潤清越,“我用我的臉,換這三具尸首。”
“好,我劃算得緊。”照浪只覺喉中有刺,不吐不快。紫顏是鮮美至極的河豚,就算食知必死,他也舍不得放過。但此刻須是低頭時,照浪很識時務(wù),知道不能逼急了對方。
勢均力敵。就這樣耗下去,直至分出勝負(fù)。
紫顏滿意地點頭,有這句承諾,他可把盈戈完整無缺地還給螢火。手中的刀繼續(xù)劃下,沿了完美的輪廓,割出一個圓。他把薄薄的一張面皮拋在案上,用袖遮著面。一身褐地翻鴻金錦袍,暗暗的顏色藏住他整個人,像出竅的魂。
紫顏朝廳外走去。艾骨擋不了他,眼睜睜看紫顏開了門,讓陽光透進這不容喘息的屋子。然后他一直走,影子消失在光亮里。
等彼岸燒完,藥效一過,照浪從椅子上彈起,人如飛矢,迅疾走遍紫府。那些垂髫童子,如木偶在園子里嬉笑玩鬧,不知道有煞星臨近。照浪隨手抓了幾人詢問,沒有人看到紫顏去了何處。
這時螢火聽到動靜,趕來扶起長生。他用盡力氣,不看地上的盈戈一眼。艾骨爬起,收好紫顏割下的臉,鷹隼般的厲眼冷冷掃視兩人一圈,面無表情地離去。
在大門外,照浪上了馬,凝視著這詭異之地,蹙著眉。是一趟有趣的旅行,有想見的奇特人物。而紫府偌大的庭院,看似無遮無擋,實際不比照浪城簡單。
較量剛剛開始。
他唇角留笑,對艾骨說:“他,大概會好好安葬那兩人。”然后一夾馬身,絕塵而去。艾骨跟在其后,率領(lǐng)手下浩浩蕩蕩離開,轉(zhuǎn)眼數(shù)十騎消失在巷子盡頭。
長生和螢火遍尋紫顏不著,只得先找地方擺放那三人的尸骸,重回廳里坐等。天漸黑了,兩人備齊一桌色香味俱全的好菜,盼紫顏歸來。
盈戈已不重要。螢火想通了,僅是一具尸首,而兄弟情誼常存于他心中。想到紫顏竟會以自身安危去換盈戈的骸骨,他坐立難安。他欠紫顏太多,螢火悶悶不樂,一味取了酒往嘴里倒。長生想到紫顏的慘狀,時不時抹淚,恨自己沒有本事。兩人把酒言愁,不甚其哀,連互相勸慰的心思也無,但不知不覺已把對方視作了一家人。
而后,紫顏著了一身碧紗袍,挑了一盞琉璃燈,施施然走進廳里。他就如遠游歸來,無視兩人驚喜的面容,笑逐顏開地放下燈盞,夾起一塊素雞入口大嚼。
“這定是長生的手藝,難得!”
那兩人盯了他白玉無瑕的臉,像看一個怪物。唔,他回來了,很好,甚至比以前美得更為驚心動魄,怎么看都不膩。可是他有沒有受傷?究竟他們天天面對的,是不是紫顏的真面目?這是兩人最為關(guān)心的。
“我的臉上臟了嗎?”紫顏用素手撫摸臉龐。呵,看得出每個人心里都有謎團,但偏偏不想說。“喂,你們倆好好吃飯,菜涼了就沒味道。讓我猜猜,螢火你做的是哪道菜?咦,你竟出來和我們一起用膳?也好,兩個人吃太冷清,有空你就常過來。”
紫顏絮絮叨叨地說,長生終于忍不住打斷他,“少爺,你的臉……”
“上一張用舊了,那家伙要就拿去好了。”紫顏驕傲地說,“用一塊皮換三個人,真是稱心如意。”
他沒心思再與長生作答,他回來,要細(xì)看那兩具尸體易容前的臉。照浪城中潛伏的高手會是誰?竟有與他匹敵的手段。
沒有松懈的時候。紫顏知道,彼岸,永遠不能到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