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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浮生(1)

這一日,天越發熱了,院子里的山石曬得燙手灼人,呼吸間全是悶熱的氣息。長生窩在書房里,從冰鑒里取出的涼水不多會兒就放溫了,恨不能浸在水里消暑。

紫顏著了飛鷺碧波紋越羅直身,大襟寬袖,袖口以捻金線繡了纏枝蓮花。手中一柄牙邊襄扇緩緩搖著,笑瞇瞇倚在竹嵌紫檀木躺椅上看長生作畫。旁邊立了一名青衣童子,時不時往他的玉蟹杯里倒上椰漿。

他嬌媚的臉孔已然換過,并不是長生熟悉的那張。長生大為抗議,說這樣會不認得少爺,紫顏不依,告訴他要漸漸習慣。

“今后我會時常換臉,要認得我也簡單,只管看誰的穿著最鮮艷。”紫顏得意地道。自從把那張舊面孔扔給照浪后,他就有了換臉的癖好。往往早上還是千嬌百媚的臉,午后就成了英氣勃勃的模樣,長生走進屋子,老是被他新換的臉孔嚇一跳。

終于,長生學會了目不斜視,不管紫顏換作何樣面目,既不贊賞,也不作嘔。紫顏見沒人理會,失卻了新鮮,就固定用回一張臉。雖然不是長生看慣的那張,也只能如此了。

“真是好日子啊?!弊项伔路鹂匆姇r光的流逝,就在扇子的起落之間,發出舒適的感嘆。

長生體會不到他悠閑的心態,抱了一堆紫顏指派的畫卷在看。他想學易容之心一日日在增長,可惜紫顏不肯讓他一蹴而就,非要從學畫開始磨練他的心性。

“吳道子的南岳圖、王維的圓光小景、荊浩的山水圖……”長生翻閱畫卷,奇道,“少爺,我要學的是易容,最多摹些人物就罷了,為何都是山水景物?”

“能與造物爭奇者,莫如山水。”紫顏悠悠地道,“作畫形易而神難,你先摹山水之形,等用筆氣韻流動,胸中自有丘壑時,我再教你繪人?!?

長生諾諾應了,彎腰像只蝦米,撲在案上畫著,惹得紫顏“噗”地一笑。他也不多說,閑閑地看了一陣,慵懶地打了個哈欠,坐起身道:“我竟乏了,你先練著,我睡一覺去?!蓖臃隽俗项?,往廂房去了。

銅甪端熏爐里,薄荷的香氣散入空中,長生猛吸了兩口,精神一爽,繼續研習如何用墨。

澄心堂紙,歙州龍尾硯,配上一枚犀紋李墨。紫府的陳設用品都是骨董,長生卻是不識,嫌畫得枯澀或是重濁了,便抽出另外一張紙再畫過。

硯里的墨水漾過絲絲細紋,隱約浮起一張模糊的臉,長生心上忽起警兆。

回頭看去,屋中靜謐如畫,長生聽到的唯有自己的喘息。他不敢抬頭看,越想越慌,移過鎮紙壓在畫上,丟下筆尋茶喝。一見水涼了,便拎了茶壺,慢吞吞走向門口,拉開門往外去了。

他直奔螢火的住處。偌大紫府,螢火是唯一有武功的人。

螢火正在湖邊柳樹蔭下釣魚,手一搖,撈上一尾活蹦亂跳的鮮魚。長生快步趕到他身旁,說道:“府里來了賊?!?

螢火恍若未聞,把魚餌串到魚鉤上,專心致志。長生急了,推他一把,“少爺小睡呢,別驚了他。你和我去拿賊?!?

柳葉的陰影打在螢火身上,夾雜幾絲陽光的亮痕,這個人也有了一分鬼氣。

他抬起一張斑駁的臉,滿不在乎地道:“能讓你發覺的賊有何可怕?不過貪這府里幾分貴氣。先生說過,他最寶貝的是那些衣裳,早尋了秘處收藏,其余物件全不在心上。這賊就算三頭六臂,能搬去多少?”螢火和長生不同,提到紫顏每每尊稱“先生”,然,語氣里的敬畏都是一樣的。

長生惱了,他以為近來和螢火有過交情,這人便不會那么討厭。

“哼,你不去拿賊便罷,只管叫他們把府里偷得干干凈凈,最好連你睡覺的床也偷去!”

螢火一笑,見他小臉通紅,問他:“有幾個人?武功如何?偷術如何?”

長生怔住,撓頭道:“這我不知,就覺有人在梁上,面容映在我的墨汁里,想來是賊?!?

“若是一只野貓,我不是白跑一趟?”

“不會不會,要是野貓……起碼少爺多個逗趣的小家伙玩,他心情一好,我們也開心?!?

螢火一想,到底欠了紫顏人情,不如去看看。就放下魚竿,伸了個懶腰,道:“算你走運,我陪你去拿賊?!?

“砰--”什么東西的碎響從前面院子直傳過來。螢火登即飛身奔出,長生連忙跟上,心想真是來了笨賊,偷個東西也要砸碎。

趕到書房,一只青釉雙魚洗斷作幾瓣,宛如玉碎。長生頓足道:“糟糕,別讓他驚了少爺?!?

螢火查看地下,走到門口辨明方向,道:“恐怕來人不止一個,起了爭執,才會弄碎筆洗。府里這么大,非得叫醒少爺不可?!?

長生無奈地撿起碎瓷,用絹布一并包好,道:“好罷,我去叫少爺,你趕快找出他們在何處?!?

廂房里,紫顏正在雕漆大理石床上熟睡,一條黑影掠進屋來,見到滿屋金玉耀眼,訝然止步。紫顏翻了個身,黑影急忙藏至屏風后,不想那寶氣珠光的屏風亦讓他目瞪口呆,忍不住伸手去摸。

這時又一條黑影飛入,拿了一只棉布大袋,不由分說拿起幾案上的器物就往里放。前面那人從屏風后探出頭來,剛想招呼,聽到一個好聽的聲音說道:

“你們想偷什么?”

紫顏端坐床上,披上一件沉香素紗衣,好整以暇地問道。那兩人一男一女,緊身衣飾,聞言站在一處,擺了個起手式,警惕地望著他。紫顏神色平靜,示意兩人坐下,兩人見他無吆喝動手之意,頗有些不知所措,互視一眼,皆不回答。

紫顏含笑道:“你們不用怕,但說無妨。人生在世,金銀珠玉是最可愛之物,我也最愛搜羅。來,你們瞧瞧?!彼谖堇镫S意一指,“那只金王母蟠桃盤,上面共有蟠桃三十五只,是我來京城后所接的生意數目。每多接一趟,它就會多出一只蟠桃來,你們說奇也不奇?”又一指面前的大屏風,“這面珊瑚七寶屏風,鑲嵌的珍珠、瑪瑙、水晶、琉璃、玳瑁、象牙、犀角不計其數,但是這一分一毫,不是搶來,也不是偷來,是我用手一次次換來的。”

他笑容一斂,肅然對兩人道:“你們想要這些東西不難,只看你們用什么換。”

兩人一聽這主人不但不想報官,還想送財物給他們,對視一眼,皆是迷惑不解。

那女子見紫顏生得妖媚眩目,兀自心神不寧,忙道:“小心,別中了他的計。”那男子低聲說道:“看這府里的氣派,定不是簡單人物,能不動手最好?!蹦桥硬灰詾槿唬蜃项伜鹊溃骸翱茨氵@樣子,男不男女不女的,手無縛雞之力,我們想拿什么就拿什么,你還能阻擋我們不成?!?

紫顏聽了她的評語,摸了摸床角,失笑道:“是嗎?你們若能從這屋里出去,我就謝天謝地了。”

“啪啪”數聲,門窗忽地全然關閉,咔嗒幾聲響過,像是闔上了繁復至極的鎖扣。兩個賊人驚疑地奔到窗前,搖動窗戶,才發覺硬木窗欞里竟包有精鋼,根本不是人力可拗斷。

二賊驚慌地走到紫顏床前,那女子遲疑一下,揪起紫顏厲聲道:“你就不怕我們殺了你?”

紫顏仰起一張花樣的臉,從容說道:“你們飛身進房,沒有半點聲響,這份輕功已是江湖上可數人物。殺了我未必能出去,何妨與我談一樁生意,以免魚死網破,折了兩位在武林中的名頭?!?

這時,傳來長生急迫叫門的聲音:“少爺,你沒事吧?”

紫顏高喝道:“我沒事,來了兩位客人,你退下吧。”那女子一聽,不覺松開了手。

不多時,螢火也趕了過來,長生狐疑地指了門窗,小聲把紫顏的話說了。螢火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側耳靜聽。

“螢火,你跟長生釣魚去,別在門口裝神弄鬼?!弊项佊纸辛艘宦?。

螢火無奈,趕著長生回到湖邊,心里想著先生的話和門窗的機關。

趕走了長生和螢火,紫顏一攤手,道:“我愿出高價請兩位辦事,你們看可好?”

那兩人看看紫顏,再看看門窗,被他淡定的氣魄鎮住,不得不坐下,點了點頭。

“我叫紫顏,兩位高姓大名?”

那女子道:“我叫青靄,他叫沙飛。剛才打碎了閣下一只筆洗,都是那家伙不好,連筆洗也偷。”沙飛道:“你懂什么,那是龍泉窯的精品,比尋常金銀可值錢得多?!?

紫顏微笑道:“原來是冰狐、雪貍兩位神偷,久仰久仰?!鄙筹w悻悻地道:“先是被你手下發現,再被你抓著,也算不得神偷?!弊项佉幌?,說的定是長生了,笑道:“哦,你以為他是普通人?被他發現可不丟臉,也算是你的福氣?!?

他說了兩句,似是有點熱了,從玉枕下抽出一面掐花銀絲團扇,孔雀羅的扇面上織金閃褐,如彩色煙霞于他掌上翻騰。漫不經心搖著扇子,紫顏斜斜靠在錦墊上,散漫的神情像是在聽曲子,又像是恍惚出竅的肉身懨懨地看這人世。

青靄盯了紫顏看一陣,便覺眼力不濟,對這妖冶艷媚到毫巔的人兒,竟無法久視。她慢慢感到這屋子里有股壓抑的氣氛,她的精氣神漸漸全被眼前這男人吸走。她不曉得先前是怎樣抓起紫顏要挾的,連回想那一幕都像是前生。

沙飛也突然懶得說話,就想在地上找個空隙坐了,抬頭仰望對面這人的臉。紫顏的臉有種說不出的誘惑,咬人心似的令他越看越愛,越看越覺得甘為仆役,哪怕為紫顏驅使,豁出這條命也是痛快的。

紫顏用扇子掩住了唇,目光鎖住這兩個癡癡的人,輕笑道:“沒聽過我的名字不打緊,今后你們就知道了,我是這天下最難惹的人?!彼麥厝岬啬暻囔\的手,“你此刻走出門去,手就會一寸寸爛掉,我的衣裳有毒,可不是人人能碰的?!闭f完,又瞥了一眼珊瑚七寶屏風,嘆息道,“我的藏品上不是瘋藥就是傻藥,要是你夫君不幸失心瘋了,只有好生求我才可得救。”

說完,他壞壞地笑了,比懵懂頑童惡作劇更鬼祟張狂的一張臉,躲在扇子底下笑得肆意狂虐。

青靄整個人完全呆了,木偶似地訥訥說道:“一切全憑少爺做主?!彼犃碎L生的話,也喚紫顏少爺。

紫顏聽了,便有幾分歡喜,瞧瞧沙飛,道:“你呢,肯不肯應承我,為我辦一樁事?”

沙飛點頭如搗蒜,恨不能生就飛毛腿,馬上出去替他辦好,忙不迭道:“能,能?!?

人呀,到底易為強勢所欺。紫顏心下浮過一絲笑容,一指桌上的涼茶,“去,喝了就沒事?!?

兩人聽話地走過去倒茶,咕咚咕咚喝了,并沒當解藥來嘗,只當是少爺的賞賜。二人喝得心眼明亮,一激靈,仿佛什么咒語解了。再看紫顏,沒有先前的神秘,也就是凈瓶楊柳般清麗的人。

心下的敬畏仍有。兩人在下首站好,沙飛恭敬地問:“少爺有什么事想打發我們做?”

那人依舊像調皮的孩子,呵呵笑道:“我叫你們喝茶,你們就敢喝?這水可是會啞人的?!?

青靄、沙飛面面相覷,分不清他哪句話真哪句話假,又覺他說笑的樣子真是好看。分明是老練成精的人,卻能這般稚氣天真,他似于年月中縱橫跳躍,一張臉幻過無數表情。

逗弄夠了,紫顏回到正題。

“熙王爺府里有塊龍嬉朱雀佩,你們想法子替我偷出來。”他晃了扇子沉吟,“我會把沙飛扮作常在熙王爺跟前走動的大紅人,至于青靄,要是想做王爺的愛妾或愛婢,也無不可?!?

沙飛恍然大悟,想起依稀有紫顏這么號人物,是巧手易容的大師。王爺的名頭雖大,他的好奇卻蓋過畏懼,想見紫顏如何改扮,將自己徹頭徹尾變作他人。這一想心思活絡,由此衍出了偷天換日的心。

他瞥了青靄一眼,要是換過一張面容,亦可叫她迷醉傾倒,該是多么有趣。

這就是入套的螃蟹、上鉤的魚,不愁他不應。紫顏含笑放過沙飛,抬眼看著青靄,低低地道:“熙王爺的側妃晴夫人,有間琳瑯軒專置各樣珍奇珠寶,你可想親眼去瞧瞧?”

“少爺在和誰說話呢?”長生手持魚竿,心卻仍留在紫顏那處。螢火和他并肩坐了,一旁的魚簍里滿是鮮活亂跳的魚。

“無非是賊?!?

“啊!”

“怕什么,連照浪城主都不放在先生眼里,其他的人……”螢火的魚竿一頓,凝在空中,“有時,真想見他害怕的樣子?!?

長生輕笑起來,紫顏受驚的樣子確是很難想像,他是那種至柔也至剛之人,絕不會輕易讓人看到怯弱的一面。

可是長生和螢火都想保護紫顏,雖然那是紫府中最不需要保護的人。

“你說,他們在說什么呢?少爺為什么不許我們聽?”說到底,他不想被拒絕在外,多少次他不都是在紫顏身邊伺候著,與少爺一樣俯視來訪的客人。

在這里沉悶地釣魚,他們真是太閑了。

“如果有生意上門,先生就會讓你去買一支香,那時,你就會聽到這回的故事。何須心急于一時?”

螢火篤定的神情令他討厭,好在長生見過他驚慌失措。唉,事不關己的時候,螢火這個人還真是冷漠。

他念頭一轉,想到蘼香鋪的老板姽婳。每回只收故事,不要銀子,換一支離奇的香。她家的鋪子開得極近,像守著紫府的一只石獅。這個神秘的丫頭究竟是什么人?她是不是也有另外一張臉?

“鏘--”一聲脆響從紫顏的廂房傳來。長生拍去衣上的泥塵,笑逐顏開地道:“少爺叫我,我去了?!蔽灮鹜谎埕~簍,提起來手一抖,一股腦倒回湖中。他和長生哀怨地對視,彼此看到了對方的心聲。在這吃素的紫府里,幾時能美美地吃上一頓鮮魚?。?

長生到紫顏廂房的時候,紫顏起身換過冰紈雪衣,姍姍走來。他手里托了一只白玉盤,里面盛了絳紅的楊梅,艷艷如火。

“喏,這是火驪珠,難得的珍品?!彼槠鹨活w放入口中,曼聲吟哦,“筠籠帶雨摘初殘,粟粟生寒鶴頂殷。眾口但便甜似蜜,寧知奇處是微酸?!?

長生挑出一枚嘗了,甜中帶酸,這一吃竟舍不得放下。

“那人走了嗎?”長生記得屋里有賊,就問。

紫顏垂下眼簾,“家里少個做力氣活的人,我差他辦事去了。你吃點楊梅,想是不多會兒就該回了?!?

長生一驚,豈能隨便就差遣陌生人,不由瞪著紫顏道:“為什么不叫我去?”

“哎呀呀,都說了,是力氣活?!?

長生悶悶地吃梅。齒間摩擦,梅中滲出的酸意越來越濃,刺激得口涎橫流。

沒過一盞茶工夫,外面喧嘩聲動,長生趕到客房門口,見一個瘦瘦的男子正指揮仆役們往里搬家什,身旁立了個眉目爽利的女子,兩人身形差不多,風姿卓越,相當般配。

紫顏拉了長生一同走進房內,掀開帷幔,看他們把一張描金穿藤雕花涼床放進去。等仆役們退下,那兩人立定了向紫顏行禮,長生小聲問紫顏:“難道剛才有兩個賊不成?”

紫顏卻不答,指了華麗的帳幔和雕床,笑瞇瞇地問長生:“天氣熱了,我換了新家什,你看可好?”

當了那兩人的面,長生搖頭,“不好。沒過幾天就換,老是以為跑錯地方,我不習慣?!?

紫顏想了想道:“呀,你居然不膩味天天住同一間房子,穿同一件衣裳,這可不好。我們學易容之人,就是要喜新厭舊。再說,真的是天熱才換的呀?!彼炖镟止玖艘幌?,“我怕來易容的客人太熱嘛。”

喜新厭舊。長生恨恨盯了那兩個新來的人看,長相雖不夠俊美,可是,有少爺在,他們無疑都會出落成美人。喜新厭舊,哼!他撇過頭去,道:“又沒新客人,你換什么呀?”

“誰說沒有?”紫顏招呼那兩人,“他們就是。青靄、沙飛,你們來,見過長生?!?

長生一聽是客人,反歡喜起來,附和道:“好,天是熱了,有了涼床,也好干活。少爺,我要去蘼香鋪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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